“陛下。”颜芙被赵煌冷情的态度激到,她不满:“颜鸢伤了陛下的眼睛,害陛下以后不能视物,妾身是在为陛下报不平。”
“为朕抱不平?”赵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哂笑道:“朕的不平无需你来报。”言罢拂袖准备离去。
“陛下…军情急报!”赵煌半个身子还未转过去,一名中官双手高举戳有火泥的信件,小步疾行地趋来。
赵煌看着那封薄薄的信件,神思一凛,也顾不上寻刀剪等物,直接用手撕开,抽出里面的纸,展开,是禁卫军大将军吴栩的信。
“定王叛乱,发兵一万驰救大观山,我军粮道被截,危在旦夕。”
赵煌将信上的字反复看了许多遍,突然嗅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
重回临琼殿后,颜鸢一连十几日都没有见到赵煌一面,她乐得清静,叫荷君为她寻一本大般若波罗蜜多经,闲暇时便执笔抄墨,每抄完一遍都会在纸页的末尾填上陆宸的姓名与小字,丢进炭炉内燎燃,盘珠讼福。
愿他在黄泉底平安,愿他诸生诸世平安。
她用长柄拨弄炉中烧着的经本,偶一抬眸,竟于漫空纸烬间,窥到他的背影。
他无声沉静地站着,项脊挺拔,神仪明秀,缥缈幻梦得似件风尘外物。
颜鸢知道这是自己想象出的虚影,但还是未免泪盈于睫,她笑着低唤:“陆如珩。”
背影似是听到她的呼唤,晃晃然欲回身,但赵煌突然而至的声音打破了颜鸢的幻境。
“颜鸢,你知不知道有人在敬州为你立碑了。”
颜鸢看到赵煌进来,收了面上的哀恸,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陛下为何如此说。”
赵煌看见她在抄写佛经,于是走到长案前,伸手捞起一本,前后翻看:“外面的人都在传,朕当年为了藏匿踪迹,故意杀了李氏,现在贵妃是假李氏,谴责朕在笼络民心。”
颜鸢眸底生出一丝嘲意:“难道不是吗?”
赵煌不忿:“但是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甚至伤了朕的眼睛,朕都没舍得动你。”
颜鸢满不在乎:“陛下可以现在就赐死我。”
“颜鸢你…”赵煌实在听不下去颜鸢的对答,他将手中的本子狠狠拍到桌案上,鼻尖皱起:“颜鸢,朕现在命令你,不许在经抄的末尾写陆宸的名字。”
“换成朕的名字,现在,立刻,马上。”
“不。”颜鸢认真地看着赵煌:“我忙得狠,无暇,陛下还是托贵妃娘娘帮忙抄写。”
“这是旨意…”
赵煌还打算说什么,门外忽有中官禀告:“陛下,麟甲卫去晚了,谣传已经散播进国子监以及太学中去了。”
“那些学生都在说什么?”赵煌也不顾及颜鸢在场,直接询问。
中官瑟缩了一下脖颈,不大敢言。
赵煌承诺:“你说,朕不降你的罪。”
中官这才下揖道:“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说,陛下独眼,就是杀害李氏的报应。”
“放肆。”赵煌怒极,振袖一挥:“传朕口谕,命禁军、各街使即刻赶往国子监、太学,捉住传讹之人,刑部立案落审。”
“若有阻拦者,杀无赦。”
颜鸢不知道,那夜的国子监,是一片血色,从她的视角来看,京城是一瞬间乱起来的,就像年初的落花三月。
宫廷内的守备也紧了,卫军的数目增加了一倍不止,颜鸢经常在三更天的时候听到兵甲与刀箭撞击的声音。
赵煌有时回来临琼殿留宿,颜鸢便抱着被子到外榻上睡,偶尔能从他的自言自语中听到京城诸况。
“定王那个白眼狼,朕当初留他一命是看太宗皇帝的面子,一根旁支生的种,竟然还想打龙位的主意。”
“朕也不知道死的那批学生中有兵部侍郎的族弟,一时错杀而已,为何要背弃朕,把城防图偷走,朕要诛他全家。”
“京城东侧的十五街现在都是定王那鬼的地盘,朕要死了,爱妃,你什么时候能说一句原谅朕的话。”
“颜鸢,朕今日登皇城,与下面的叛军对峙,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你求朕,朕告诉你是谁。”
“你怎么不求朕。”
赵煌瘫在太师椅里狂笑,眼泪成缕成缕的流落,那笑泪中带着明晃晃的讽刺,也不知讽刺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颜鸢只当赵煌又发疯,并不应答,她抄完一页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发现砚中的墨用尽,滴了几滴水,寻到墨条拢袖研磨。
“颜鸢,别抄那经了,你抄完他也收不到。”
她端坐如钟,并未深思这段话,直到那个让她书墨许多遍名字的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才觉得三个月竟如此漫长。
长到让她恍如隔世。
叛军攻进皇城,到处都是熊燃的火焰,朱墙黛瓦之间一片混乱,颜鸢担心留在碧华宫的笙笙,顶着不断飞射的流矢于宫墙边徘徊。
狼狈地又避开一道银光后,颜鸢的肩膀忽地一紧,脖颈处抵来一道寒刃,无需低头,便能感受到那薄刃的锋利。
“放开她。”
劫持她的人是赵煌,与赵煌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颜鸢听得喉咙一哽,不可置信地循声望去。
是陆宸。
他穿着一身藤边金甲胄,手持三尺长弓,步力稳健,仪态从容,只那目光锐利得如根梭子一般,仿若赵煌已是他的瓮中之鳖,势在必得。
颜鸢只见过陆宸锦缎广袖的儒雅打扮,第一次见他行伍装束,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心思一驰,不禁看呆了眼,呼吸一抖,脖颈在寒刃上蹭出一道血痕。
她“啊”地呼了一声。
陆宸一道羽箭瞬时袭来,力道差了些,但胜在准头很好,擦着赵煌的额角而过,赵煌瑟缩地缠了下,反倒让颜鸢找到脱身的机会。
“陆如珩。”颜鸢奋力向陆宸的方向奔去,躲到他的身后,警惕地观察了一圈周遭的动静。
人质逃脱,赵煌被几名卫兵团团围住,压着跪在陆宸的面前,蒙着左眼的白布在挣扎中掉落,露出一直遮掩的浑浊目珠。
“陆宸,有话讲,一臣不侍二主,哈哈哈,你这都侍奉三主了。”
“定王赵旷他能信得过你吗?”
他有意恶心陆宸,向朝陆宸的靴头唾一口唾沫,但唾沫还未蓄起,腮帮便挨了一脚,口水呛进肺腑,刺激得胸腔一阵撕裂地痛。
陆宸斜睨着他,举弓又朝他的右腿射了一箭:“多谢陛下关心,我能在陛下的手中全身而退,自也有其他办法在定王的鼻息下生存。”
赵煌腿骨吃痛,半撇身子瘫在地上,他自认倒霉地笑,问出他最在意的一个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投靠定王的。”
“说不上是投靠,只能是结交。”陆宸纠正赵煌的用词,给出自己的答案:“在你登基的那一天,藩王前来觐见,我在宣武门外与定王相交几句。”
“后面你将阿鸢送进我府中,我便知道你对我起了杀心,与打算来朝贡叶阗通信,暗中联络定王。”
“叶阗王怎么会听你的话?!”赵煌极为不解。
陆宸笑道:“论起此事,还得多亏那段在商疆的日子,叶阗宫廷内乱,嗣王为了保命逃跑,是我给了他一个商疆军卒的身份,安稳避过追杀。”
“陆宸,你命真大。”赵煌捶地感叹:“再后面呢,假死的替身又是怎么来的,那面刺独一无二,朕仓促赶你上路,你应该无闲与赵旷联络。”
“错了,面刺刺好的当晚,定王便派人扮成狱卒来看我,记下我面刺的样子后,在辖州的牢狱中寻了个身高体态与我相像之人,纹上面刺,瞒天过海。”
赵煌还想问些什么,但是陆宸已经显得不耐烦,他用没有搭弓的手拉住颜鸢,匆忙忙丢下一句话就走:“捆好,押至延庆殿。”
颜鸢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脑袋差点磕在他罩着金甲的肩头,她一边跌撞地走,一边凝着水眸望他。
“陆如珩,之前的事我大概听到一些,是我错了。”
“你还活着,我是开心的。”
迎面的风将他的声音吹进她的耳中,轻飘飘的,她差点听不清:“你已经答应说等我,我怎舍得弃你不顾。”
“去碧华宫,笙笙在那里。”重逢的喜悦盈满心腑,但颜鸢仍不敢懈怠,她记得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没做:“我们把她接回来。”
陆宸也担心着笙笙的安危,他大步流星地行进,点头:“好。”
两人赶至碧华宫的时候,宫内的仆役已跑得差不多了,陆宸从一个花坛后揪出一个瑟瑟求饶的中官问:“你们的贵妃娘娘还有徽贞公主在哪里?”
“将…将军…救命,贵妃娘娘一炷香前已经跑,不过她大着肚子应该跑不远,徽贞公主那阵还在殿中,现在奴婢就不清楚了。”
陆宸将人搡开,抽刀抵住他的脖颈,喑哑道:“带路。”
“是。”中官佝偻着脊背太前面行走,除了交换倒腾的双腿,什么动作都不敢做,如此这般地走了一会,他指着不远处的一间殿宇道:“将军,徽贞公主的寝殿就是这里了。”
“你跑吧。”陆宸将刀收鞘,向中官丢下一句话便一脚踢开殿宇紧闭的漆门。
殿内,纱帐里的暖被下鼓着一个小圆包,安安静静连丝起伏都没有,颜鸢屏住呼吸掀开被子,赫然是熟睡的笙笙,她仿佛是哭累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痕,眼角都是湿润的痕迹。
颜鸢劫后余生地将笙笙抱在怀中,望着陆宸笑,笑容里夹着酸涩与甜蜜。
“笙笙,你的娘亲和爹爹来接你了,我们一家人可以团聚了。”
…
武泰元年九月,帝煌死于幽亭之内,定王赵旷登基,改元奉安。
奉安元年十月,帝旷暴毙,百官诸臣迎贵妃腹中子登基,建元荣和,太尉,三司使,参知政事,庄国公陆宸辅政,接见叶阗供臣。
荣和元年十二月,贵妃诞子,胎死腹中,皇庭无继,叶阗之臣上表请命庄国公受禅登基,群臣无异,国号定俞,广太开元。
(正文完)
第84章 番外
番外一:对峙
“姐姐,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对我的敌意是从哪里来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鸾殿之内,颜鸢坐在精雕的大圆桌旁,看着萎靡倾在榻中的颜芙,神色肃穆:“换子一事我已知晓,翠香亲口在我面前作证,说你早在外面找好了有相似月份的妇人,那边有妇人提前生产了女婴,立即让乔妈妈哄我喝下催产汤,害我早产。”
颜鸢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舌根都在痛,她永远记得陆宸将翠香领到她面前时,她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翠香话语中的意思。
她的姐姐,竟然会设那样缜密的局,请她进去。
姐姐淑和蕙质的形象轰然崩塌,颜鸢恹恹地在椅子里窝了许久,外面的天晴阳高照,但她只觉得那晴阳刺眼,想不通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世子夫人啊。”颜芙身上着明绿羽缎的繁复宫衣,发鬓齐整,钗环璀亮,她斜倚在贵妃榻上,端着高贵与疏懒不放。
“那个位置,我必须要得,只有我坐在了那个位置,才会给丞相府和靖远侯府带来最大利益,而你,不行。”
颜鸢神色悲戚,她按桌而起,直直地望向颜芙,妄图从她的眸光中看出一丝不舍与悔意:“姐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此相伴之情都比不上那世子夫人之位一点吗?”
但颜芙眸光很犀利,从始至终都保留着一丝敌意,手中握着一只发簪,时刻观察着颜鸢的动作,仿佛颜鸢下一秒就能抽出刀将她杀掉一样。
颜芙不屑地笑:“可笑,情谊算什么,不能足我温饱,不能让我性命无忧,自然比不上世子夫人的位置。”
颜鸢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后来呢,陆逸大婚那次,雨棠院壶中酒的蟾酥也是姐姐放的?”
颜芙毫不掩饰的得意:“是的,不是给你喝便是给陆逸喝,总归是用得上的。”
颜鸢把颜芙的一切神情都看在眼中,她失望极了,明白自己与颜芙的关系像一块被摔断玉i,裂隙斑斑,再也回不到之前。
“果然是我的好姐姐。”颜鸢缓缓站起身,提起了陆逸:“靖远候世子陆逸是喜欢姐姐的吧。”
听到陆逸的名字,颜芙还是有些发怵的,但她记得此人已死,便没有什么惧怕的表现:“他不配喜欢我,我喜欢的只有能让我平安度日的身份和地位,包括陆宸,我也不喜欢他。”
“不过,妹妹,时至今日,姐姐倒有一句真话想送给你。”
颜鸢不语,只静默地看着颜芙。
颜芙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簪子,突然眉目温婉了起来:“陆宸他一直都喜欢你,连与我讲话的时候都在照顾你的感受。”
“你们以后好好的,莫要再生嫌隙了。”
番外二:陆正钧
再次见到小杏,颜鸢是无比激动的,她站在排院的门口,止不住地落泪。
“小姐,别哭了。”小杏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将怀中帕子递出来给颜鸢:“钧哥儿正在里间午歇,一会便起来。”
“小杏先给小姐和大人倒碗温茶消冷罢。”
“好。”颜鸢擦干面颊上的泪,拽着陆宸的一脚跨进排院。
陆宸于此处倒是轻车熟路,他三两步赶至颜鸢身边,伸臂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到一间偏房内避风。
“定王那边对我有防备,我决定先下手为强。”陆宸毫不避讳地在颜鸢面前提出自己的打算:“有些人,对他们太仁慈了不好,陆庭和吕氏如此,赵煌亦是如此。”
颜鸢害怕隔墙有耳,白了陆宸一眼,食指竖在唇边嘘了嘘:“小点声,也不害怕教坏钧哥儿。”
转而有些感伤:“我只是将钧哥儿生下来,从未与他见过面,他会不会不认我这个母亲。”
“不会的。”陆宸横移一段靠着颜鸢坐下,双手搂住她的腰,轻轻的晃:“我同他讲过,他的母亲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子,只是贪玩,出去几年…”
陆宸的话还未说完,颜鸢气急败坏的声音便紧随而至:“陆如珩!你在儿子面前编排我!”
“那要我怎么说…”陆宸觉得颜鸢气鼓鼓的样子颇为有趣,有意再逗她,便装作理直气壮的说:“要我与钧哥儿说你的母亲不要我们了?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颜鸢拳头都捏紧了:“这事情能怪我嘛,你也不告诉我真相,我整天被蒙在鼓中,猜猜猜猜猜。”
“就算我一直不回来,也是你的错。”
陆宸低声朗笑:“好好好,是我的错,都认错啦。”
“这才像话…”
“娘…亲?”
颜鸢还打算伸手去搡陆宸的肩头,耳旁不妨传来一阵怯怯的声音,她被这声音萌化心肠,识声转头,只见一个个虎头虎脑的小团子立在门边探望,正盯着满身锦缎的她看。
“钧哥儿?”她也不确定地唤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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