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医,不知我儿病情如何。”
许是因为一路行得太过着急,吕氏的嗓音尖锐得像是根破了膜的竹笛,嘲哳刺耳,把正在书写药方的于必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小豪落到地上。
一直站在于必身旁同其交谈的陆宸没想到吕氏来得这样快,他忙转身向吕氏施礼,随后对于必介绍道:“于太医,这位是我的母亲。”
于必“哦”了声,扶案起身,对吕氏恭敬道:“侯夫人稍候,待下官将方子书写完毕,再同夫人讲述世子的病情。”
吕氏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敢催促,只得苦笑道:“不急,于太医先开药方。”
半盏茶后,于必将方中的药材和剂量最后核实完毕,确认无误后,方神色沉重地交给陆宸:“陆少卿,这个方子先抓三付,每付方子三碗水煮成一碗,顿服。”
“若是吃了这等回阳的药都无用,那下官也无能为力了。”
吕氏听出于必话中的无力之感,知道是自己的儿子病情加重,眼中的光芒不禁一暗,鼻头酸涩,开始拾帕掩泪。
颜芙看到吕氏在抽泣,忙贴心地端了杯热茶给吕氏,嗓音坚定地说:“婆母,请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不要难过,我会好好照顾世子的。”
“好孩子。”吕氏没有喝颜芙递来的茶,她将茶盏放到身侧的桌案上,拍了拍颜芙纤嫩的手背,满目慈爱地望着她:“阿珏病的这一年,你前前后后地张罗郎中药材不说,又添了个子嗣在肚子里,若是以后阿珏他真的不行了,好歹还剩个孩子,婆母该感谢你的。”
颜芙面颊微微发红,她抿着唇,垂眸道:“婆母客气了,这些都是媳妇该做的。”
“去。”吕氏推了推颜芙:“于老先生是太医院的太医令,医术高超,让他给你诊个平安脉罢。”
吕氏怕颜芙不好意思上前开口,稍许思忖后,叫住了仍在向于必请教服药细节的陆宸:“如珩,让于太医给你的弟妇诊个脉可好?”
陆宸点头,询问于必是否方便。
“可以。”于必捋了捋下颌那几根稀疏寥落的胡须,问道:“不知世子夫人是哪里不适。”
吕氏道:“她暂时没有什么疾病症状,只是在怀妊中,想请于老断个平安脉来放心。”
“世子夫人正在怀妊!”闻此,于必的山羊胡子一抖,吐出了话瞬间音调拔高。
堂中的几人全都僵直在原地,左右互相唏嘘对望,均不解刚刚还温文斯静的老者怎么突然变得一惊一乍,气氛就这样凝固在空气中。
陆宸猜测应是哪里出了问题,果断开口问:“世子夫人她确实在怀妊中,于老为何惊疑…”
“有人要害世子夫人腹中的胎儿。”
这一句话,于必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无把握的停顿,因此堂中的所有人听后皆都面色一白,惶恐不已。
陆宸皱起眉,继续询问:“有人欲害胎儿一事,不知于老是如何断得。”
于必缓缓阖上眸子,仿若是在回忆着什么:“就在刚才陆大人引下官进正堂的路上,下官在某处闻到过麝香的气味,那气味与其他香气混杂在一起,藏得很深,若是碰到从医时间尚浅的医者,怕是也分辨不出那歹毒的味道。”
“我最开始以为那是用来给世子开窍醒神用的,所以没做它想,但既是世子夫人有了身孕,便是有人暗中陷害的手脚。”
听完于必的话,颜芙呼吸顿住,她将手藏进袖中,大致推算了下画碧离开与于必入室的节点时间。
两段时间相隔没有超过半柱香,他们确实有遇面的可能,于必嗅到的麝香味,应该就来自于画碧提篮中的沐发膏。
想到这里,颜芙面颊上的白更增了几分,她听着胸口里通通狂跳,手心里湿漉一片。
该怎么办!
现在这个时候,画碧差不多已经把东西送到雨棠院,如果于必没有指认出气味的来源倒还好,画碧能逃过一劫,若是指认出…
颜芙在脑海中飞速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她瞄了一圈屋内人的表情,发现所有人都处在震惊的余波中,没人看向坐在侧边的她。
颜芙咬唇看了眼面色暗沉的陆宸。
陆宸一直跟在于必的身边,于必见过画碧,他自然也见过,陆宸认得画碧的脸,若于必进一步指认出麝香气味来自于画碧手中的提篮,那么所有的矛头会直接指向画碧…
以及她…
这简直太危险了!
颜芙不敢想象事情暴露后的结果,也不甘心自己在靖远候府经营的好名声毁于一旦,她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知道自己赌不起于必是否知道麝香气味的详细源头。
她必须立即阻止于必继续说下去。
心中有了定论,颜芙迅速整理面颊上的表情,她将头微微上昂,迎风无辜地睁圆眸子,眼瞳在夜风的刺激下很快起红湿润,再配上放空毫无焦距的眼神,整个人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散掉…
“啊!世子夫人,你怎么了!”
堂内忽然出现的惊呼声打断了陆宸正欲再向于必确认的话,他急急回头去看,视野里,颜芙纤薄的肩头正沿着圈椅的靠背向下滑,边妈妈抱着那张姝仪的面庞,嘴巴还在圆张叫喊。
吕氏腾地从椅子上站起,眉毛慌张地乱飞着。
“世子夫人。”陆宸几个跨步上前,俯身去唤颜芙。
于必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侯夫人、陆少卿莫急,我这就来给世子夫人把个脉。”
颜芙这样一晕,屋内的众人又是一阵手足无措,吕氏吓坏了,她扶着张妈妈的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目光半刻不错地盯着于必,生怕这位老者下一刻就摇着头起身,对她说孩子没了之类的话。
没有人注意到悄悄离开的边妈妈。
第13章 担虑
半刻钟后,于必松开搭在颜芙脉搏上的指头,眉目舒然地收了脉枕,起身对吕氏拱手说道:“万幸,世子夫人胎象稳固,暂时无恙,多喝两剂安胎的汤药即可。”随后召唤随侍的小医童展纸研墨,准备再写个安胎的方子。
吕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跌回胸口,她扶着张妈妈的手站起,如寒霜般锐利的眼神投向窗外,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一边咬着牙说道:“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蠢货谋害我陆家子嗣,胆子也太大了些,她最好别落进我的手里,不然我一定要她吃不了兜着走。”
“婆母勿恼。”
就在吕氏即将掀开帘子踏进庭院的时候,昏迷中的颜芙悠悠转醒,唤住了吕氏怒气冲冲的步伐。
“婆母让媳妇主持中馈是对媳妇寄予厚望,而媳妇辜负了侯府给予的重托,失于管理府中的人,让心怀不轨之徒混入其中,是媳妇的过错,怎敢再让婆母为此事担忧烦恼,媳妇只想亲自捉到真凶,惩处示众,也算是对自己犯下的疏忽给个交代。”
颜芙说话的声音虚弱又恳切,听得吕氏胸口处泛出一阵心疼来,她收了眼底的尖锐,回身走到颜芙身边,轻拍着她的背,和声安抚:“阿芙,婆母知道你是个好媳妇,这事不是你的错,侯府中各院侍儿没有过千也得有几百,怎能没有几个心肠恶毒的在,你只管好好地在房中养胎,其余的事情婆母来办就好。”
颜芙知道自己熬不过吕氏,心中不免得有些发急,她刚刚趁着昏迷的动作在边妈妈耳边嘱咐她出去拦住画碧,并想办法把那两篮麝香沐发膏金蝉脱壳。
如今时间才过短短的一刻余,颜鸢不敢保证边妈妈此时一定找到外出的画碧,如果两人彼此错过,画碧不清楚疏云居内的境况,回来一头撞上正在审讯下人的吕氏,她还是会有暴露的风险。
颜芙思虑片刻,尝试从用另一种说辞劝解吕氏“从长计议”:“婆母,这事毕竟牵连广众,若是太兴师动众,难免会打草惊蛇,还是想个完全之策的好。”
吕氏再次看向她:“阿芙可有什么好方法?”
颜芙没有立即说话,她转首向坐在屏风旁的于必,试探地询问:“不知于老可否帮个忙,再到庭院内走一遭,辨别一下麝香气味的具体位置。”
于必停下啜茶的动作,抚须应了颜芙的要求,在小医童的搀扶下走出外堂的格栅门。
陆宸迟疑片刻,也走出房门跟上于必的身影,屋内转瞬只剩下吕氏和颜芙以及几个侍奉的婆子和小丫鬟。
吕氏“明白”了颜芙的意思,她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端起尚有余温的茶盏,满意地向颜芙点了点头,表示对她该想法的赞同:“还是阿芙想得周到,重新确认一遍,也许是于太医辨错了。”
颜芙笑了笑,执起手边刻有缠枝纹的瓷壶给吕氏手中的茶盏续杯:“婆母,我们先看看于老的结论,再做打算。”
“我果然老了,不中用了,连这点事情都没想明白,还是阿芙聪慧。”吕氏毫不吝啬地夸奖道。
“世子夫人,来,先盖着点。”
颜鸢正打算对吕氏腼腆自谦,不想外堂忽然传来珠帘碰撞的清脆声,随后一头盘发的边妈妈出现在屏风旁。
边妈妈手里抱着条单薄的丝被,脖跟乃至面颊上都扑着一层汗,她深呼吸几口气,在吕氏看不到的角度向颜芙眨了眨眼。
颜芙会意,知道事情已经办妥,终于放下心来,杏眼弯弯地接过边妈妈递来的被子。
不一会,于必回至堂内,他摩挲着下颌上的那两绺白胡,满脸写着莫名两字:“侯夫人,很是奇怪,贵居前后下官各都走了两遍,没有再嗅到麝香的气息。”
顿了顿,他又强调道:“但那阵进入世子居所时,下官确实嗅到了麝香之气,绝无二错,胎产之事重大,还望侯夫人、世子夫人小心为上,多多留意,切莫掉以轻心。”
颜芙神色感激道:“多谢于太医今日肯来侯府诊治,叮嘱我们都记下,就是日后再有疾病,怕是还要麻烦于太医,还望于太医届时肯抽空过来。”
于必躬身辞别:“天色已晚,下官先行告退。”
“好,老太医慢行。”吕氏示意张妈妈把包好的谢礼递给小医童,携着颜芙将于必送出疏云居。
颜芙望着于必蹒跚远去的背影,眸子中柔和光亮渐渐冷下来。
掺了麝香的沐发膏应该再没有机会被送进雨棠院了,她需要另想办法除掉颜鸢肚子里的孩子。
…
第二日,玉膳楼一个不小的隔间里,各种寓福吉祥的话徜徉在觥筹交错的碰杯声中。
“刘兄,陈某在此恭祝贵府麟儿喜过百日,这是一把贴金的黄杨木梳子,是陈某的一点小心意,愿小儿以后能远离灾厄,常伴安宁。”
“多谢陈兄。”
“刘大人,恭喜恭喜啊,我今日有事,来迟一步还请勿怪,哎呀…这孩子的面相真好,天庭饱满,眉眼英华…不用想,这孩子长大定会德慧双修,能做个跟他爹一样的正直人。”
“哈哈哈,多谢李寺丞,李寺丞一路奔波不易,快些入座畅饮。”
“好好好。”
“…”
陆宸在一处灯影疏暗的角落倚靠而坐,单手半擎着摇晃铜杯里的白酒,沉沉地凝望着里面的漩涡,对周围的嘈杂没有半丝兴趣。
于必苍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响在陆宸的脑海中。
“有人要害世子夫人肚中的胎儿…”
“就在刚才陆大人引下官进正堂的路上,下官在那里闻到过麝香的气味…”
陆宸盯着铜杯里的清酒看,愈看愈觉得那杯底藏着浊色,整杯酒都不再散发着醇香的气味。
于必所言应该是真的,陆宸缜密地想。
他仍记得自己在刚任大理寺少卿时办过的一起案子。
案子的死者是一名怀有胎儿的妇人,只因她的丈夫怀疑她与自己的弟弟有染,肚子里的孩子与他无关,便决定除掉那个孩子,没想到麝香的用量太过,妇人在产子的过程中发生血崩,一尸两命。
妇人的小叔一纸诉状将哥哥告到京兆府,京兆尹认为哥哥应判处流刑三千里,遂将案宗移交给大理寺复审,陆宸才接触到这一案情。
他*带着两位大理寺评事赶至妇人家中,机缘巧合见到了停着堂中的棺棂,里面,已经梳净好的妇人唇色枯白,鬓角毛躁,仿佛一个扎在秋天稻野里的茅草人,简陋又瘦削。
回到大理寺,他提审了凶犯,问用药几何。
凶犯答:一钱麝香,外用。
陆宸记得自己当时心口一缩,惊叹麝香的药力如此之强。
如今,一向安然的侯府内突现麝香的踪迹,这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虽然雨棠院于疏云居相隔不近,但是人心叵测,他害怕颜鸢跟着遭灾
心口兀地梭痛了下,陆宸眉头一紧,思绪不自主地流转到颜鸢那张含烟如玉的面靥上。
她如今的身子越来越不方便了,经常困倦嗜睡,却又浅眠,没有搬到书房睡觉之前,他每天寅正起身上值总能碰醒她。
她爱吃杨梅,喜欢喝杨梅渴水,近日他让夏平买了许多回去,傍晚下值归来,总是能在桌面上看到一动未动的果盘,问了也不多说其他,只捏了一颗果子勉强地吃,望向他的娇憨杏眸里总是水汪汪的一片,让人看了心底止不住地怜惜…
对了,她最害怕痛,平日里哪怕是被绣花针刺破一点皮肤,都要含着泪吹半天,若是一不留意嗅到麝香小产,她一定会痛得快要死掉了。
想到这里,陆宸不自觉地抬头,逆着隔间内的烛光向窗外眺望。
天色早已入幕,明亮的月线悬在漂薄的云层之中,与旁边细闪的星辰交相映耀。
她今日不会已经碰到麝香了罢?
陆宸忽然现在就想回侯府,回雨棠院,摸摸她的脸,看看她是否安好。
第14章 被衾
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子烦闷,陆宸手中摇晃杯子的动作不禁加快了几分,透亮的酒水沿着杯壁飞溅而出,落在他手背指节间的凹陷里,沁出一丝丝凉意。
堂内的祝贺声仍在延绵不绝,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迹象,陆宸眸中闪过一丝不耐,很想告辞先行。
“哗…”他松开倚案的动作,把杯中酒倒进了一旁的空盘中,随后站起身,在人影攒动中寻找着摆宴主人的身影,
“北旭…”陆宸在隔间中央人声最鼎沸的地方寻到同僚刘敏的影子,刚想拱手与之辞别,不想小臂一紧,自己被刘敏拽停在原地。
“如珩,我正想去寻你带给你看看孩子,来,正好帮我抱抱。”
刘敏不知是喝了多少酒,双颊染着大片的熏红,犹如柳月楼中戏角的假面,他有些姿势不稳地立在案几前,眯着眼睛看着陆宸,见陆宸没有回应,突然拔高音量,喧嚣道:“怎么,如珩,咱俩不是兄弟吗,你不愿意抱抱你的小侄子。”
“不是。”
“正好过几个月贵夫人也要生了,你抱抱,就当提前感受适应。”
陆宸看了眼已经喝昏头的刘敏,又看了看包在他怀中的襁褓,无奈地笑了。
“来,让小叔抱抱。”他弯起眼睛接过严实包裹的襁褓,摇着胳膊轻轻地颠了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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