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落日余晖斜照, 顺着窗撒进来, 照在顾淮的身上, 温热地,微微烫的, 他的眸子登时睁圆,喉咙微紧, 缓缓将人搂紧。
她的唇瓣亲吻他的脸颊、他的耳垂,而后耳鬓厮磨吐出一口温热,“夫君。”
她这一声,顾淮半个身子都酥了,手臂发麻,害羞地别过脸。
柳安予登时被他的反应逗笑了,稍稍用力都掰不回来他的脸,只得顺势环上他的脖颈,“夫君?”
她叫他时,声音总是染着点点笑意,原本清冷的冰人儿化成春水,哪里还叫人抵挡得住。
“那我也要叫你了!夫人,夫人夫人夫人......唔!”顾淮聒噪的嘴被柳安予用手捂住,他正疑惑,转头对上了一双清浅如水的眸。
明眸皓齿的漂亮脸蛋儿在他眼中逐渐放大、放大、放大——
鼻尖轻碰,柳安予吻在自己的手背上,冰凉的掌心,也随着她的靠近贴上顾淮的唇,双目在空中交汇,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时间在一刻突然变得缓慢,日光穿透心脏,将他的胸膛照得滚烫。
日无尽,两心同。
“郡主。”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是青荷的声音。
两人触电一般分离,状似无事地理了理衣衫,柳安予轻咳一声,说了声“进”。
青荷神色焦急地推开门,无措地搅着手帕,“郡主,姑爷......”她蹙眉看了顾淮一眼,“宫里传召姑爷。”
柳安予递了个眼神过去,顾淮心里咯噔一声,转过头浅浅勾勾唇角,拉住她的手,“没事,我去看看。”
他的耳根还在泛红,走近一步蜻蜓点水地亲在柳安予的额头,触之即离,温声嘱咐道:“若是太晚了还没有回来,就不必留我的饭了,我去找卫大人凑合一口。”
“嗯。”柳安予轻轻抿唇点了点头,手从顾淮的掌心滑落。
顾淮步履匆匆,换上官服就坐着马车去了。晚间备了膳,果真如顾淮所说,他并未归家。
夜幕降临,柳安予面前的晚膳已经凉透,敲门声突然响起。
“进!”柳安予自己都没意识到,话语中染上急切。
随着门缓缓推开,萧氏慈祥的笑容映入她的眼帘,柳安予眸中划落一丝失落,却还是撑起浅笑,“母亲。”
“哎。”萧氏应了一声,将手中端着的小瓷盅放到桌上,这时柳安予才看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小姑娘眼睛大大的,躲在萧氏身后探头探脑,萧氏适时介绍,“这是潇潇,成玉的表妹。”
“嫂嫂好。”顾潇潇龇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嫂嫂好漂亮啊。”
大抵是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人,柳安予愣了一下才开口道了一声“多谢”,萧氏送来了一盅银耳汤,还冒着热气,冰糖化开的香甜扑鼻而来,萧氏和顾潇潇围着她坐下。
“嫂嫂快尝尝,这里面的枣子还是我洗的呢!”顾潇潇绕着小辫子笑道。
柳安予捏着汤匙,心不在焉地轻轻舀动,胸口倏然发闷。
萧氏眉头微蹙,几次欲言又止地牵住她的手,轻叹一声,“好孩子,你......”
不等萧氏说完,顾潇潇揽上了柳安予的胳膊,心直口快地说道:“嫂嫂,你就放宽心罢,表哥他不会有事的。”
“什么事?”柳安予的手一抖,汤匙碰到瓷壁砸出清脆的响动,她脊背僵直,慌乱探究的眸子看向萧氏。
“顾成玉!你竟敢替考,好大的胆子!!!”
皇帝派人将文德殿内外封得严严实实,只剩孙公公还侍奉在身侧,皇帝气得拿猛拍龙椅,指着顾淮的鼻子厉声骂道。
“显得你有能耐,显得你厉害?!”皇帝阴阳怪气的地冷笑了一声,“怎么,科考降你位次,你不服气?女官考核,你也要来横插一脚,你当京城尽是你顾家的地盘吗?!如此不把朕放在眼里!”
“皇上息怒。”顾淮跪在堂下,额头紧贴地面。
“朕息你**怒!”皇帝气得脏了口,起身抓起一旁的砚台就往他身上砸,旁边的孙公公连忙拦住激动的皇帝,递上茶水为皇帝顺气,“哎呦——皇上,龙体要紧啊!皇上,龙体要紧......”
砚台掉到地上骨碌一声,鲜血顺着顾淮的头顶滴落到地面,他身子一动不动,贴地贴得更近。
“顾御史是体面人,少有出格的事,这其中定是另有隐情。”孙公公点头哈腰地为顾淮辩解,听得皇帝气又涌了上来,不可置信的看向孙公公。
“难不成,还是朕冤了他?”他推开孙公公的茶,一把抓过旁边的奏折扔出去,咬牙指了指,“让他自己看!从李淑宜那搜来的字条,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和你的字迹如出一辙!还有她考卷上的圈红,看到没?有诸多是你写过的策论,难不成要朕一条一条念给你听?你才肯伏罪?!!!”
他气得胸膛上下起伏,眸中好像蓄满了怒火,旁边孙公公连忙端起酒杯,“皇上,皇上顺一顺,气大伤身啊......”
一杯烈酒下肚,皇帝的情绪才渐渐平缓下来,他意犹未尽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上瘾一般。
顾淮缓缓抬起眸子,死盯着皇帝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下酒,眸色渐深。
李淑宜是皇女,为着她的声名,皇帝才没有公然将她绑来问罪,还将这文德殿封得严严实实,就是怕消息泄露。
“臣,伏罪。”顾淮缓缓直起身子,展臂拢手,又缓缓俯下身去行礼,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滑到下颌,一滴一滴,滴在绯色官服上,洇深一小块布料。
“求皇上,重罚——”
酷夏灼得人头昏脑胀,热浪扑脸,血腥味渐渐蔓延。
顾淮帮李淑宜作答女官考核,革职罚杖,刑三十。慎刑司的庭杖不是昱阳宫侍卫的笞条,一杖杖下去,带着明显的杀意。
饶是顾淮心里早有准备,第一杖打下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喊了出来。
“啊——”顾淮的手臂青筋暴起,狠狠抓住木凳。
昔日同僚在一旁冷眼看罚,他半褪裘裤,股间不着寸布,一杖责背脊,一杖砸臀股。
声声起伏,混着顾淮的惨叫,豆大的汗滴从他额头滑落流到他嘴里,微咸的带着血的腥气,滋润着他干裂的唇瓣。
比起受罚,同僚围观是更令他受折磨的酷刑,他赤条条的,仿佛魂魄也赤条条地在众人面前袒露着。
伤处火辣辣地渗出鲜血,纯白的里衣血染,如一朵朵绝望的梅花在他的身躯上绽放。
他忍不住仰起头,眼前渐渐被血模糊,却见门口处站着一人。
一身软银轻罗素裙,削肩利眸,背着光站得笔直。
“不,不......”顾淮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滴落,他嘴唇颤抖,轻轻摇着头盯着那人嚅嗫。
一方干净的帕子覆盖在他额头的伤处,他瞳孔颤抖,声音沙哑,“......不要看我。”
咔嚓。
背脊骨裂的声音在慎刑司空荡荡的屋子里响起。
一滴温热的泪从她含着霜雪的眸中蓦然落下,滴在他脸上。
“骗子。”
“安乐郡主,这地界污秽,血腥气重,还是到外面去罢。”孙公公掩着鼻子,好心建议道。
柳安予拿帕子盖在顾淮的眼睛上,仰头用手揩去自己脸颊泪痕,眸中无悲无喜,淡淡地回了一句,“不了,我就在这,看着。”她冷眸落在他断裂的脊背上,声音落在顾淮耳朵里,令他如坠冰窟。
“打罢。”
六月的夏是顾淮的劫。
柳安予没站到顾淮眼前时,他脑中只有羞辱和疼痛。
可现在柳安予就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肮脏狼狈的身躯,那目光就好像火烙在灼他的脊背,将他残败不堪的身体灼出一个个窟窿。
鲜血染红庭杖,柳安予雪白的帕子渐渐染上血污,顾淮一滴滴泪浸湿她的掌心,忍不住地呜咽,帕子承不住的,滑落到下颌,最后滴在灰扑扑的地面。
伤处血肉模糊,旁边围观的大臣别过眼不忍再看,只有柳安予,目光一刻不离,盯着板子一起一落。
直到最后一杖沉闷落下,顾淮如死尸一般脱力趴下。
“打完了吗?”柳安予扔下帕子,故作镇定地看向孙公公,声音微微颤抖,“打完了,人我就领回去了。”
第36章 36 烧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隔着一道墙, 顾府能请到的所有医师都挤在房里,看着顾淮的伤处倒吸冷气。
顾淮的哀嚎刺耳,皮外伤都是小事, 最要紧的, 是他折断的脊骨。
皇上亲自下的令, 连着李淑宜一起罚,只是李淑宜贵为皇女, 在中宫挨的板子,能比顾淮体面一些。
李淑宜好歹有皇后,可以召太医来诊治。
柳安予倒是能求到长公主那里,只是, 她不愿意。
她还穿着去慎刑司的那身衣裳,银素裙摆染着顾淮的血, 如今已经干涸显出褐色。
“郡主, 回去换身衣裳罢。”青荷心疼地看着自家郡主,轻声道。
她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四肢已经发麻,恍惚地看着紧闭的门, 唇瓣嚅嗫,却发不出声音。
她缓了许久,眸子泛冷, 才吐出一句, “......我在这, 再待会儿。”
旁边萧氏躲在顾明忱怀中掩帕低泣,顾潇潇无措地拍拍她的背安慰着, 回眸担心地看着佯装镇定的柳安予。
顾淮的哀嚎声已经渐渐变弱,医师一窝蜂从房间里涌出, 看见柳安予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试探地踏出一步,神色平淡,眸底的情绪却骗不了人,死死盯住他们,眉梢尽是疏冷。
为首的医师上前,拱手行礼,“郡主,我们已经尽力了,这皮肉之苦好治,断骨却难医。”
明明是酷夏,她站在那,却觉得四肢百骸俱冷,脑中嗡鸣一声。
“断骨......”柳安予唇瓣翕张,眸中出现一丝茫然,怔怔地念着这两个字。
“郡主!”青荷连忙扶住险些失力的她,神色焦急。
“我们定了个方子,外敷内服,皮外伤养个几月,大抵无事。但他的断骨不可耽搁,时间久了,这皮肉都会鼓胀,每每疼痛宛若凌迟。”医师长叹一声,“我等学艺不精,无法医治,除非......太医院的张太医来。”医师给顾府指了条明路,“他有一个家传的本事,接骨塑骨,举世无双。”
“或许,有一救的可能。”
所有人都看向柳安予,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柳安予,才有机会求到张太医面前。但无人开口,顾淮受刑,是为了李淑宜考女官,他明知柳安予对女官的渴求,也对李淑宜故意恶心柳安予的心思心知肚明,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于情于理,都不该让柳安予去求。
柳安予吐出一口浊气,顿了顿,“让我去见见他罢。”
众人为她让开了一条路,她迈开步子,双腿发麻差点踉跄倒地,青荷眼疾手快扶住她,短促地惊呼了一声“郡主”。她伸手推开青荷搀扶的,双肩颤抖,缓缓直起身,“不必。”一步一步,走到屋里。
顾淮趴在榻上,身上已经涂了药,疼得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唇色苍白,看到柳安予时瞳孔骤缩,忍着痛颤抖地去拽薄被,想要遮盖住自己的身躯。
“别动。”柳安予连忙叫他,视线与他在空中交汇,背着手关上了门,屋内顿时寂静下来。
顾淮果真不动了,僵硬地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里,不敢看她。
她走到床边,眸子扫过他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身躯,最后,落到他的耳尖。
“顾成玉,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柳安予坐在他床边,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要......看我。”他声音沙哑,将整个头彻底埋下去。
“呵。”柳安予气得轻笑一声,“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乎什么脸不脸面了。”她的话犹如冰锥,狠狠刺进顾淮的心里。
“为什么落下把柄?明明以你的细心程度,即便做了,也不会叫人抓住。”她看向顾淮,“还是以那么拙劣的漏洞。”
“还有。”
“为什么要帮李淑宜?”
柳安予的问题像炮仗一样扔出来,她的心已经碎成几瓣,却还是固执地,想要顾淮的一个说法。
“为了她,折断脊骨,值得吗?”她声音轻若叹息,带着明显的哭腔。
顾淮听出不对,顾不上身体的疼痛,登时回头,蓦然被柳安予眼角的泪珠刺痛。
除了身体上的疼痛,柳安予几乎很少因旁的落泪,这是第一回在旁人面前,仅是心痛难抑,便倏然控制不住泪水。
顾淮下意识伸出手想为她拭泪,对上她紧蹙的眉下欲泣泫然的眼,雾蒙蒙的,宛若剔透的碎晶,失望、受伤、决绝,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交织。
他手指瑟缩,终究还是没有贴上她的脸颊。
“不是为了她。”顾淮脱口而出地辩解。
他纠结的神情落在她眼中,带着自责和心疼。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之间好似筑起了一堵带窗的围墙,可望,却不可及。
柳安予嘴角噙起一弯苦笑,忽然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她扶着膝盖起身,宛如两人初见分离时那般,脊背生出冷寂,她清寒的眸子泛冷,收起眸底蕴藏的情愫,“顾府抄家那日,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人折了骨,就再难塑了;聘雁死的那晚,我说你要么装一辈子,要么你死。”
“这些话,你权当我在说笑吗?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你有没有把我真正当成你的妻?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半点考虑过我?”
她顿了顿,唇角压成凉薄的直线,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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