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不下,劳你帮我分担了罢。”柳安予温柔地扯了扯嘴角,转开眼,神情低落地支着下颌出神。
樱桃闻言,才怯怯端过茶碗,不敢再放肆地喝,捧着碗边小口轻啜。
“小二!”柳安予甩甩头,试图将脑中的坏情绪甩出去,郁闷地问道:“有酒吗?”
小二搭着汗巾,连忙躬身过来,“有,有,就是只有黄酒,不知客官您喝不喝得惯?”小二见三人衣着朴素,料子却是上等的好料子,便细心问道。
柳安予很少喝酒,自然也不知道黄酒和平日家里的酒有什么区别,只是一味地摆摆手,“要二两。”
“郡主!”青荷眼睛瞪大,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角。
却被柳安予拂开手,安慰道:“我就喝一点,不碍事。”
青荷劝不住她,便只能起身叮嘱小二记得将酒温好再送来,小二连声答应。
小摊的黄酒一般,口感浊渣厚实,却带着一股爽口的清甜,一杯温热下肚,柳安予的脸颊便烧红起来。
她握着酒樽,将下巴枕在胳膊上,眯着眼看人在眼前走来走去,时间一点点流逝。
她虽不算醉,意识却也渐渐混沌起来,青荷看着着急,想将人扶起,“郡主,咱先回学堂罢,还有好长时间呢,这才第二天,您可不能自暴自弃啊。”
“是啊郡主,咱明个再找学生,明个找不到,就后天找,总能找得到愿学的不是?”樱桃也手忙脚乱起来,连连劝道。
柳安予抬了抬手止住两人,身子晃动着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回复,“不,不必,我又没醉。”她无意碰洒了酒樽,看着黄褐色的酒缓缓顺着桌沿淌下,沾湿了她的膝盖。
青荷连忙俯下身拿帕子为她擦着,她伸出手,指尖沾酒,在崎岖不平的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虽有些许凌乱,却不失风骨。
青荷起身想将桌上的酒擦净,眸子却落在柳安予指尖,黄酒渗进木桌,字迹已经干涸,留下一层淡淡的水渍,辨不清笔画,只剩下末尾的一个——
愁。
樱桃倏然拿起帕子,连带着那个愁字将桌面抹净,她轻轻推了推柳安予,“郡主,你看谁来了。”
柳安予抬起薄红的眼,模糊的世界渐渐清晰。
萧氏目光担忧地看向她,身后躲着一人。
她将身后羞怯的小姑娘拽出来,蹙眉问道:“安予啊,你看,她行不行?”
年青的少女戴着颜色鲜艳的花,双耳髻绑着彩色飘带,害羞地拽着萧氏的袖子。
“嫂嫂,你,你教我好不好?”顾潇潇眨巴眨巴眼睛,声音甜甜地问道。
“好......好!”
*
柳安予领着她第一个学生,步履匆匆,心情激动到无以复加。
顾潇潇只到她肩膀,蹦蹦哒哒地跟着,左看右看怎么都好奇。
突然,柳安予步子一顿,顾潇潇一个踉跄撞到她背上,被她的骨头硌得生疼,“嗷”一嗓子揉了揉脑门,蹙眉探出头好奇。
却见一块写着“玉珠堂”三个大字的牌匾碎成两半,如破烂般被人弃在地上。
她顺着柳安予快要喷火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形貌昳丽,挑了挑眉一脚踩在柳安予的书卷上,身后侍卫正将她的府卫打得鼻青脸肿,昨夜刚摆好的书案一张张都被人扔出。
“呦,不巧,竟让你撞见了。”李琰笑了笑,用力碾了碾她的书卷,写着批注的地方被踩烂,如同踩在柳安予脸上。
柳安予的酒劲儿未散,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李琰一次次践踏,一簇火苗登时从心底升腾。她三步并作两步,手高高扬起,“啪”得一声,一巴掌扇在李琰脸上。
场面一时寂静,只能听到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李琰一瞬怔住了,直到脸颊火辣辣地疼痛,他才反应过来,眸子阴沉得要吃人一般。
“柳!安!予!”
他恨不得将牙咬碎,指下微动,电光石火之间,冰冷的剑刃便贴在了柳安予颈侧,沁出血珠。
第45章 45 旧书
柳安予掌心发麻, 颈侧的剑刃冰得她清醒一瞬。
“你敢杀了我?”柳安予盯着他的眼睛,轻蔑一笑,缓缓吐出一口酒气挑衅。
萧氏在一旁紧张到不行, 连忙大喊, “李琰!她是郡主, 是官妇!你敢动她?”顾潇潇嚇得捂住了嘴。
“你,三番五次挑衅我, 如今只是一巴掌,就受不了了?”柳安予抓住白刃,眸底阴郁,嗤笑一声, 不推反按,锋利的剑刃登时破开她娇嫩的肌肤, 见了红。
“那就杀了我啊, 杀了我!”
李琰被嚇到一般,慌乱收回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疯子。
她掌心横着一道深伤,鲜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 李琰怔怔后退,嚇得将剑扔出去。
柳安予步步紧逼,颈侧血痕像一朵绽放的昳丽的花, 冷冷笑了一声。
“我手无缚鸡之力, 想杀我很容易。但你, 最好想清楚。”柳安予捡起沾了血的剑,借着酒气扫向他, 清浅的眸子看不出光亮,愈发薄凉, 像在看一个死人,“你能不能承受杀了我之后的后果?”
沾了血的剑指着他的鼻尖,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贴近他,李琰感受到了灵魂的战栗。他呼吸紧绷,低眸死死盯着眼前这人,明明,她弱到对自己造不成任何威胁。
李琰的眼神笼罩着一层阴云,他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缓缓抬起手后退。
“若我死,自会有人为我报仇雪恨,不死,不休。”她的眸比手中的剑冰冷危险,语气淡淡的,却有种致命的疯狂,“你是皇子又如何?我柳安予生来就学不会‘怕’字,你我若是公平竞争,一墙之隔,我大可敬你个皇子之名,处处和气。但你偏要砸我学堂,用这些个腌臜手段恶心我,那你就别想好过!”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她忽然轻嗤一声,唇边带着讥诮,“留我一命,来日,我定不会让你活。”
她向后一退,松开手随意将剑扔到地上,学着李琰的样子,狠狠用脚碾在剑上,虽对剑造不成什么危害,却像她那记很响亮的耳光,再次扇在了李琰脸上。
李琰气得要发疯,咬紧牙关,浑身戾气暴涨,“柳安予!你不过一个小小郡主,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本皇子!你的烂学堂,连个学生都没有,本皇子就是砸了又如何?本皇子不仅要砸,还要当着你面砸!你修一次,本皇子砸一次,一直砸到你认输为止!”
“那就砸啊,你狠狠地砸。”柳安予摊摊手,微眯着眼睛看向他,目光上下扫视,倏然轻描淡写地一笑,嘲讽意味拉满。
萧氏连忙上前,心疼地用帕子为她止住伤口,顾潇潇也有样学样,给柳安予的手包扎。
青荷接收到她的眼神,连忙和樱桃上前将顾府的府卫带离,顾潇潇本以为柳安予还要再和李琰对骂,不料她反握住顾潇潇的手腕,见好就收,“那二殿下继续忙,母亲、潇潇,我们走。”
李琰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憋了一肚子火气,不料柳安予抽身离去,根本不管他。
气得李琰只能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用力一脚,踢飞玉珠堂的牌匾。
顾潇潇跟在柳安予身后,忿忿不平,想不明白为什么嫂嫂这么快就放弃了。
柳安予的步子越走越快,她脖颈渗血,右肩素袍被血染红,脸色惨败如纸,看得嚇人。
几人跟着柳安予,穿过繁华的街道,人流湍急,目光落在柳安予的伤处,捂着嘴同旁边人议论纷纷,直到她停下。
顾潇潇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地方,丹楹刻桷,雕梁画栋,漆红的“秫香馆”三字牌匾挂在正中央,原本辉煌热闹的地方,如今却空无一人。
“这是......”萧氏认出了这里,怔愣一瞬看向柳安予。
皇帝将秫香馆一案善后的权利交由柳安予,她遣散了所有的妓子,从老鸨手中购得此地,按理说,她现在是这儿的老板。
柳安予仰起头看着牌匾上粉红的纱幔,忽地跳起来一把扯下,重心不稳,落地时踉跄向前走了几步,正巧踏进秫香馆的大门。
她看着这个曾经将女子当作物品一样,肆意赏玩的地方,转头缓缓道:“这里,日后就是玉珠堂。”她轻轻扯了扯唇角,颈侧嫣红,透亮的眸子像一汪清泉,身量清癯如花枝,纤弱而坚韧。
萧氏帮忙将三楼拾掇出来,几人今晚的住处可算是有了着落。
顾潇潇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萧氏,转头看见忙碌的青荷,蹦蹦跳跳地过去,“青荷姐姐,你干嘛呢?”
“郡主还要温书,奴婢将这拾掇出来,过会子还要出去采买一趟,小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啊?”青荷性子好,笑着问她。
“好呀好呀。”顾潇潇同柳安予不是很熟,樱桃很少说话,只顾干活。若是连青荷都走了,独留顾潇潇一人在柳安予面前待着,顾潇潇哪里敢,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不知是不是自小被教习嬷嬷嚇怕了的缘故,顾潇潇总觉得教她的老师都嚇人,柳安予也不例外。
青荷手脚利落,很快就收拾好了,带好银两,便领着顾潇潇出发。
顾潇潇以为青荷出来采买,是买一些食材、换洗的衣裙,不料青荷带着她东拐西拐,来到了荣宝斋。
一进店门,扑鼻而来的墨香,笔墨纸砚应有尽有,一张张山水画卷被裱好挂在墙上,老板是个两鬓花白的老人,二人进来时,他还在拨算盘翻账本。
“青荷姑娘来了啊。”老板辨认许久,登时笑得眯眯眼道。
顾潇潇好奇地看来看去,跟紧青荷。
“哎,老板,还是老样子,拿一套。”青荷轻车熟路地同他交谈,忽然看见柜台上摆的宣纸,抬眉笑道:“这纸是新上的吗?劳烦拿来我瞧瞧。”
老板端出一套文房四宝,抬了抬眼,顺着青荷的手过去拿,“您真是好眼力,这是新上的徽云堂熟宣,纸张柔,白净不晕,最适合写小楷。”老板拿出几张递过去,让青荷仔细摸摸,“就是贵点,七文钱一张。这边还有稍稍次一点的,何记熟宣,就是没这个柔,写字略微阻塞,不是行家倒是感受不出,两文钱一张,您看您要哪个?”
顾潇潇东瞅瞅西瞅瞅,用手摸来摸去,根本摸不出任何差别,倒是青荷仔细挑选了一番,蹙眉纠结,“算了,要徽云堂的罢,来半刀[1],您算算,加上这些笔、墨,砚台一共多少,我现结。”
“哎,好。”老板喜笑颜开,装好盒子拿起算盘啪啪一打,道:“一共是伍佰壹拾贰文,收您半贯钱就好。”
“多少?!”顾潇潇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都能扯三匹布了!”
“您拿好。”青荷司空见惯地付了帐,端好盒子,点头笑了笑,拉着丢人的顾潇潇连忙走。
“这么贵,买它要干嘛?”顾潇潇不解地跟在她旁边问道。
“我们走得急,包袱都没收拾。郡主用这些用惯了,又不是买不起。今晚,她怕是还要看书,过会子还得再去买盏油灯,光点着烛,恐害了眼睛。”青荷温声解释。
“她,她还伤着,看劳什子书啊,不应该好好休息吗?”顾潇潇愣住不解,怎么会有人喜欢看书啊。
青荷摇了摇头,笑道:“就像你喜爱钗子衣裳,恨不得将好看的式样都收拢来,郡主也是如此。她爱书,如同你爱钗环,自她识字起便如此了,是一日也不废。”
“你是郡主的第一个学生,她定会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你,你好好学着,日后定会有一番新天地。”青荷的眸子亮晶晶的,声音温和。
顾潇潇似懂非懂,她来认柳安予当学生,不过是听萧氏的话,想解柳安予的燃眉之急。她并不懂那些死板的字,也对科考入仕没什么向往,只是想求柳安予对她别太过严苛,熬过这三月,她还是回去当她无忧无虑的娇小姐。
青荷看出她的心思并不在此上,无奈叹息,暗自摇了摇头。
二人回来时,还叫了个医师,将柳安予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开了伤药,叮嘱她要日日涂。
“您跟我说就成,我记着。”青荷连忙拉过医师,悉心记好忌口、每日上药的时间,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柳安予换了身干净的袍子,伏在屋中书案上重新将昨日的书再批注一遍,顾潇潇的书案就摆在柳安予旁边。她不老实,端坐一会儿就难受得浑身发痒,出神欣赏一下自家嫂嫂认真的绝美侧颜,抱着路过的猫玉玉狠狠挼。
猫玉玉挣扎跑开,叫声吵到了柳安予,她轻瞥一眼,顾潇潇立马老实。
顾潇潇挠挠脸,心虚地嘿嘿一笑,端正坐好,听候发落。
柳安予无奈抿唇,递出一本旧书,“你将这本书第一卷认真看完,所思所想,皆记清标好,明日我看。”
顾潇潇连忙接过,等柳安予转过头去,立马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翻开书眼前一黑。
第46章 46 书信 (修)
不知过了多久, 柳安予写得有点口渴,抬手端起旁边已经放凉的茶。
分心看了顾潇潇一眼,却见她已经抱着书睡得香甜, 砸吧砸吧嘴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等到顾潇潇睡饱了, 只见外面白昼已成夜幕, 她心虚地看向柳安予,发现人还在看书, 安慰似地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被发现。
抬手时肩上衣料滑落,顾潇潇定睛一看,压纹月白的薄披, 是柳安予的袍子。
油灯静静燃着,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油灯前的人墨发蜿蜒, 侧颜如画,一手压着书,一手悬臂一笔一划写着,削薄的背笔直, 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和孤寂。
顾潇潇翻开书页,已被翻旧的书上朱砂勾画,悉心写着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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