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总盯着客人看,不礼貌。”黄老板告诫道,他是这家店唯一的老板,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依旧背过身清点着咖啡豆,不用回头就知道阿欣说的是三号桌。
从上周三起,每天一早就有个奇怪的客人来。
他几乎是等着咖啡店开门,每次只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并不喝,只是搁在桌上。无论店里有多空,他只坐在对着厕所的三号桌,背朝着正门口,趴在桌上小憩。到七点三十,他会准时结账离开。
黄老板自诩见多识广,也弄不清楚这男人的身份。肯定不是白领,他们上班的时间更晚,而且附近没多少写字楼。男人的打扮也不算光鲜,甚至有些邋遢。上衣领子总是翻出来一个,头发也总是乱糟糟的。
要说是自由职业者或是艺术家,这男人又太健硕,甚至有一丝冷峻。宽肩高个子,肯定不止一米八五。他穿的旧上衣软塌塌,却被他的胸肌撑了起来。
现在这个男人又照例趴在桌上,面前的咖啡都没开盖。阿欣没忍住,拿眼神又捎了捎,道:“他真的很奇怪,点了咖啡又不喝,也不吃东西,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你看他那个样子,会不会是坏人啊。”
黄老板没当真,笑道:“点单了就是客人,总不能赶人走吧。再说坏人会给你写脸上啊。 ”
“说不定还真的写脸上了,你看他那个疤。”
又有客人来,门铃发出声音。男人被吵醒,抬起头,漫不经心看了眼窗外。阳光把他的半边脸照得很亮,左边眉骨上有一道疤,一路从眉头拉到发际线里。看着是旧伤,痕迹比较淡。他的左手手背也有一道疤,更浅些,从手背中间一路到小臂上。
“这样好了,我去应付他吧。你一个小孩,容易被这种人欺负。”黄老板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也有些怕他。男人面对高大的同类,总会泛起动物性的不安。
黄老板一走,就由阿欣负责收银。刚才进来两位女客,一看就是上班族,都是穿着衬衫,只是颜色一红一白。个子也差不多,只是稍胖的那个剪了短发。
红衣女人要了杯卡布基诺,白衣女人则是拿铁和贝果。
红衣衣女人看着更心急,阿欣便优先给她做。可杯子还没来得及递过去,白衣女人就在收银台前昏倒了。
她这样子不像是低血糖,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左眼还不停抽动。黄老板一个箭步冲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摇肩膀,丝毫不见她有些好转。
他自言自语道:“她是不是气胸啊?我在电视上看过,应该用刀在喉咙上开个口,谁有刀啊?快拿把刀来。圆珠笔也行。”
“啊?咦?什么鬼?”那个疤痕男人走近问道。“你是医生?”
“不是。不过我想当医生。”
“那就让一下,我是医生。”男人推开黄老板,跪坐在白衣女人身旁,熟练地解开她的衣扣,又把上衣扯出来,再去松裤子搭扣。
阿欣想拦又不敢拦,只能嘟囔道:“你是不是真的医生啊?还是耍流氓的?”
男人听到了, 但不予理睬,只是凑近白衣女人,道:“能听到我说话吗?听到就眨眨眼。”
女人的反应很迟缓,像是昏昏欲睡。
“能说话吗?说一下你的名字和年龄。”
女人张了张口,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他又拉起她的左臂举过头顶,摔了一下。她的手臂几乎是砸下来的。
“老板,能不能拿块干净湿抹布来?快,她可能要吐。”话音未落,她就蜷缩着痉挛起来。他立刻她的头侧向一边,单手接过湿抹布,垫在她嘴边,让她不至于被呕吐物噎住,也不会躺在呕吐物里。
她吐了一阵,就彻底失去意识了。男人把她抱到干净的通风处,正对着大门,就跪在旁边,开始帮她做心肺复苏。
他按得非常重,上身完全沉下去,绷紧的手臂肌肉已经撑开了袖口。但他还有余力说话,语气平稳道:“喂,那边的小店员,不要打 120 了,转接也要花时间。打我们医院的电话,就在附近。我是人民复兴医院神外的杨浔,我报号码,你打。”
阿欣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点了自己的名。因为太紧张,她第一次连号码都没拨对,杨浔倒没催她,平静道:“你别心急,慢慢来。”
电话接听后,他示意她把手机举在自己耳边,继续道:“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女性,突发脑卒中,无剧烈运动,脉搏很弱,发病约十分钟,NIHSS 评分在 8,格拉斯在 10。估计要走绿色通道,现在做介入还来得及。”
阿欣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已经安心下来,确信他是医生。
走近时,她甚至时有一种异样之感。本以为这种不修边幅的男人,身上有一股汗味。但他其实把衣服洗得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柔软剂香味。
他的衣服洗了太多次,显得很薄,在如此明亮的白天,几乎能透着看到他的背部。他的心肺复苏可比军训培训时的示范按得深多了,背肌绷紧。而他的裤子又不够合身,偏紧了。
在这种生死危机的时刻,她尽量不去盯他的屁股。
杨浔没察觉,边做心肺复苏,边问道:“穿红衣服的那位小姐,你是她的同事吗?”
“对,我们不熟,不是一个项目组的。我真的不知道她怎么了?”她慌得有些结巴。
“她可能是急性脑卒中,就是小中风,你认识她的家属吗?没有联系方式的话,就打电话给你们人事,让病人家属带着医保卡,身份证和其他证件立刻去医院。”
红衣女人慌慌张张地拿手机,拨了两个号码后,道:“人事的电话打不通。”她急得带哭腔回话,“人事不理我,他好像还在睡觉。”
杨浔道:“那就打给你们老板,越大的老板越好,要是耽误员工抢救,公司也是要赔钱的。就这么和你们老板说,快!让老板给你找家属。”他接着又对阿欣道:“帮我把衣服拉一下,我腾不出手来。”
“噢。”她脸颊微红,犹豫了一下,手还是绕过他的胸口,扯大他上衣的口子,露出小半个胸膛。
他一愣,道:“请你冷静一点,我说的是让你拉一下这位小姐的内衣,都拉掉。”
能隐约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了,杨浔还在继续做心肺复苏,已经微微气喘。他朝门口瞥了一眼,道:“门口那辆白色的别克是谁的?快去挪一下,这样挡着救护车进不来。”
这是黄老板的车,他像是睡觉的学生遇到老师提问,羞得面红耳赤,抓着车钥匙就跑,回来后又道:“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麻烦先停一停生意吧,有人来看热闹的话,疏散一下。把店门彻底打开,不然担架进不来。谢谢了。”
杨浔的提醒很及时,担架几乎是卡着门进来的。两名医护把白衣女人抬上了救护车,她的同事随行,而杨浔自顾自拿起咖啡,准备离开。
阿欣诧异道:“你怎么不跟着过去,要去哪里?”
“我去上班啊。”杨浔懒洋洋道:“我是外科医生,这是内科医生的工作,用不到我,别太担心,我们医院的医生都不错的,她会没事的。"
那杯咖啡他依旧没喝,端在手里走了。
他站在门口微侧着身,阳光把他的上半张脸照透了。原来他长得没那么凶,冷酷感源自狼一样的搭配:深眼窝里盛放着一双琥珀色眼睛,长睫毛垂下来,在瞳孔上掐一道边。又太高太结实,再搭配上那道疤,是热气腾腾的野性,很不利于夏天消暑。
不良网站里也有这样的门类。一看就不像医生的男人穿白大褂,戴着眼镜装斯文,无非是更彰显肉/欲。阿欣想起刚才碰到他的胸口,不禁羞赧起来。
“你脸好红啊。”杨浔扭头,盯着阿欣上下打量,一本正经,道:“你是不是太热了?快进去吧,小心中暑。”
他半垂的眼睛不适合全睁开,大眼睛显呆,把狼驯化成狗只花了一分钟,生物史上的不幸奇迹。
“谢谢,我没事,医生你快去上班吧。”等杨浔走远后,阿欣忍不住抱怨道:“他怎么傻乎乎的?”她通红的面颊白了白,少女春心也冷了。
“好医生都这样。平时都呆呆傻傻的,省电。关键时候就能派上大用处。”黄老板笑着撇了她一眼,道:“现在脸不红了?不中暑了?快去做事吧。”
人民复兴医院没有独立的介入科,但是有专门的急诊介入团队,从放射科,神内科,心内科抽调医生轮值。今天的值班正好轮到张怀凝。
她一听病人的来历,就笑道:“最近杨浔家隔壁装修,吵得他早上睡不着,他就到医院对面的咖啡店坐着,给我带杯咖啡。今天人就是那边送来啊,对吧?所以说他的便宜不能白占,你们看看他这霉运,都传染给我了。”
最先赶到医院的是患者丈夫,一个理着平头的小眼镜,带着一脸木然,小心翼翼道:“她这情况严重吗?”
“你和患者是什么关系?丈夫吗?”张怀凝正忙着翻看她的过往病历。
患者姓诸,三十二岁,就记录来看还算健康,除了一些妇科炎症外,没有其他就医记录。她刚结束法国的外派,没多少可用的记录。
那丈夫道:“是的,我们结婚五年了,感情很好。我绝对不会害她的。”
张怀凝挑挑眉,碰上了突发疾病,有慌得慌得六神无主的家属,也有急得无理取闹的家属。 可为什么这男人要强调不会害她。这可不是患者家属的常规发言。
“患者的父母来了没有?”
“她爸妈在外地探亲,一时间赶不回来。”他的眼神莫名闪烁起来。
“我长话短说,取栓要做造影,造影一般用碘,碘酒的碘,你妻子对碘过敏吗?过敏,不过敏,还是你不知道?”
“不过敏。”
“缺血性脑卒中的时间窗口在四个小时。过敏测试至少要等半小时,没有时间了,我再确认一遍,她没有碘过敏的病史,对吗?”
“对。没有。”那丈夫直视张怀凝的眼睛,郑重点了点头。
张怀凝顿了顿,道: “好吧,那你去签字付费吧。那边走。”
第2章 我们医院医生的种类有很多,比如有长得像天真女大学生的
造影用的是国外品牌的碘帕醇,使用时要注射入体内。德国人的药总是够劲,这批次造影剂的效果很好,但不少患者会有轻微的不良反应。主要是头疼恶心,红斑红疹,基本一周内都消退了。
不过听说隔壁医院曾经出过事,有个患者隐瞒过敏史,做造影时产生严重的不良反应,肺水肿诱发呼吸衰竭。人没救回来,医院自然赔了一大笔钱。
护士给机器连接造影剂前,张怀凝还是叫了停,道:“给她做一下过敏测试吧,耽误不了多久。”
“来得及介入吗?过敏测试挺久的。” 护士有些犹豫。
过敏测试至少需要十五分钟,造影又要花上半小时以上,再加上介入的穿刺和导丝,都不是能迅速完成的事。前期花了太久,要是延误了治疗,真出了事,病人家属闹起来,一班医护都要集体问责。
再加上,这次采用的是 IADSA动脉注射,对碘剂的使用量偏少,之前从没有病人出现严重的不良反应。
“没事,我算过了,病人从对面咖啡馆送过来,也没什么堵车耽搁,最多也就半小时。我手快,来得及,做一下安心,真有问题我来负责。”张怀凝虽然语气很柔和,但态度格外坚定。
护士给患者做的是皮内测试,也就是把少量稀释过的造影剂注射进皮肤。哪怕是中轻度过敏,也会出现红肿和皮疹,一般反应时间在十五分钟。
但这次的患者反应格外快,仅仅五分钟后,她的手臂就肿起一块。这样的情况显然是严重过敏,要是真让她丈夫蒙混过关,必然会出大事。
“诶嘿,运气真好,中大奖了。”张怀凝笑道。
备了皮质醇抗过敏,再把碘剂稀释,有惊无险过了这一关,造影的片子很快出来了。
张怀凝盯着片子找血栓:黑底上是弥散的白色线条,既像是一只喝醉的蜘蛛编出来的网,又像是黑烟里吐出的一口香烟雾。这些单薄的线条,就是人脑内的血管。
有片刻抽离,每每此时,她都会惊叹大脑构造之神奇,把人的生死,智能,未来与过去,都悬于这细丝之中。
两个小时后,张怀凝在走廊见了诸小姐的家属,宣布道:“血栓取出来了,后续就是监护和观察,人只要醒了就好。送来的很及时,应该不会有大的后遗症。”
患者丈夫看起来还是闷闷不乐的,患者的父母也已经赶到了,他们都是如释重负的模样。长舒一口气,好像整个人都轻了许多。
那个母亲还小心翼翼,问道:“医生太谢谢你了,是说手术很成功,是吧?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吗?要注意点什么吗?”
“你是患者的母亲吗?” 张怀凝饶有兴致地一挑眉,瞥向一旁的丈夫,故作无心,道:“他不是说你们在外地探亲吗?一切由他负责吗?还好我让护士再试试看联系你们,不然就错过了。万幸万幸。”
那老太没发作,可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先说一件事,患者有严重的碘过敏,之前我来问过,你们家属怎么都不知道?差点耽误救治,好在现在没事了。”
“我知道啊,我们小柔从小就过敏,我们家连碘酒都不给她用的。”
“可患者丈夫说不知道,那你们家属内部商量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这种事情不说清楚很容易耽误治疗。下次注意噢。”张怀凝故作无辜道。
她交代了几句,就转身离开,过了一个拐角,就对身旁的护士叮嘱道:“让保卫科看着点,别让那家人在医院打起来。”
结果还是打起来了,那老太左右开弓,给了她女婿两耳光。那老头从旁拉偏架,不知怎么的,他一劝架,那女婿又挨了一拳。
这热闹不看白不看,等张怀凝偷吃休息室的点心时,神经外科的医生们也在谈论这家人。
“你说那个男的怎么想的?真想他老婆死在我们这里,好讹一笔啊?”说话的是文若渊,和杨浔同期进的神经外科。他是细条高个,说一句能甩三四个眼风,毫不遮掩的机灵相,“他都签过字了,真打官司他也不占理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管了,反正病人只是病人,病人家属也只是家属,都不代表是好人。警察的工作用不着我们来做。”张怀凝道。
每个医生都注定面对困难和麻烦:困难往往来自病人,像是插着钢板的脑袋,或者穿了三个洞的肺。麻烦则来自病人以外的人,有专打医疗官司的律师,也有不怀好意的病人家属。 张怀凝愿意挑战困难,但不想处理麻烦。
“是啊,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张医生够机灵,皆大欢喜。要我说啊,你当医生特别好,就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缺点?”
“你啊。长得太漂亮,又漂亮又年轻,像个女大学生,压不住场子。”
张怀凝正在吃饼干,文若渊就从后面走近,胳膊悬在她肩膀上,故作轻浮地夹了片饼干。
外科医生爱开玩笑的多,文若渊更是其中翘楚。从护士到医生,有时连领导他都敢调侃几句。或许是一个科室的说话字数有份额,他和杨浔是同期,就帮杨浔把俏皮话都说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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