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舅舅你吗?”
“我的报应不会来得太快。”他举杯走入人群中,朗声谈笑,意气风发,好像他先前住院一事仅是她恍惚间一梦。
人走了,他轻慢的尾声还散在空气里,更散不尽的是他衣发间的香气。
张怀凝还站在原地,穿过人群的空隙向高处望。冷医生就在那里,站在宁院长身边。她显然不适应如此场合,像是在商场走丢的小孩。她明显看见了张怀凝,眼神微微一顿,又迅速错开,装在不经意随手把玩着手边的系带。
然而那并不是窗帘的系带,而是宁院长图时髦,穿的外套的腰带。她随手一拉,就给他从后面脱下半边肩膀。宁院长一脸诧异地回头。
阮风琴的状况急转直下,更有理由把女儿托付给张怀凝。杨浔也没拒绝,三个人没名没份过日子。好处是去外面吃饭,都以为是一家三口,让小孩撒娇,能拿到免费的甜点。出了商场的小路里,有人在兜售刚出生的品种猫,价格异常便宜。
孩子想买,张怀凝劝道:“这是星期猫,很可能活不过来,你会伤心的。”
她才不信邪,最后以帮张怀凝扫地两个月为代价,才如愿。回去的路上,她把外套脱下来,裹着小猫搂进怀里。第二天早上,她就对张怀凝宣布,道:“小猫刚才舔我的手了,我要喜欢它一百年。”她确实照顾得很用心,帮着铲猫砂,喂罐头,还学会用纸巾沾温水擦拭猫肛门。每天睡前,她还会把猫放在枕头边,说十分钟悄悄话。
这还是争取来的幸福,张怀凝原本担心病菌,不同意。可她坚持道:“小猫怕冷。要和我睡一起。你们大人不也怕冷,晚上睡一个被窝?我看见了。”她拿手指着杨浔,后者正吃面,头一低,就差埋进碗里。
她还给小猫取了名字,但不确定它喜不喜欢,就准备等它大一点再用。
然后,那只猫就病死了。她起先不信,因为尸体还有温度,她就照旧用外套裹着,央求张怀凝把它带去医院。宠物医院的医生看一眼就摇头,说,“那不是它的体温,是你的体温。”她出了宠物医院的门,才想起嚎啕大哭。
张怀凝只在一旁默默看着,早有预料。不只是猫,她早晚要上这一课。果然她哽咽着道:“妈妈也会这样的,是不是?”
“是的。”
“你要领养我吗?”
张怀凝笑着摸摸她的头,“比这还好,我要卖掉你。”
张怀凝准备她卖给姨妈带去美国,阮风琴当时已经住院,又是哭哭啼啼不愿意,异国的人生太难料。她依旧认为留给张怀凝是最完美的归宿。
张怀凝等她冷静,道:“人生没有完美的。你前夫偷税不会重判,他一定会想办法再要回她。真的抢回去,他也不会好好照顾,无非是个泄愤的玩具。这是现阶段最好的选择。”
阮风琴自然清楚前夫恨她入骨,近来一直收到匿名消息,定期发来紫丝带妈妈失去孩子,哭得惨绝人寰的视频,还配上一个笑脸表情。无非是想刺激她早死。她哭着道:“可是她走得那么急,我连最后一眼都见不到她了。”
“要接受现实。你想要她过好日子,这是关键,不能退让,剩下的就要妥协。我的人生也是不停妥协。谁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阮风琴含泪答应,最后把女儿交到身边,叮嘱了几句要听话。
她女儿已经懂得死的含义了,折了一只纸蝴蝶,轻轻放在床边,“妈妈脑袋里的蝴蝶也飞走吧。以后我看到蝴蝶都会想起你的。”
和姨妈谈判时,杨浔也陪同作保, 姨妈起先不同意,直接道:“为什么我要接受她?你们似乎是把累赘给我了。”
杨浔道:“因为你对我有愧疚,又有钱得要命。她是个好孩子,比我小时候好多了,你可以当成我和张怀凝的孩子,就是你的孙女。你不吃亏,这个孩子已经养过了最难的年纪。”
姨妈道:“我可以照顾她,但我不接受你们结合。作为交换,你们分手。”
“分手不可能,但我可以保证两年内不和她结婚,也不同居。”
“怎么证明?”
杨浔道:“因为我很快要走了,去援藏,至少两年内不回来。”他笑着捕捉她眼里刺痛的伤感,她还是爱他的。 “气胸叠加高反,可能会送命。我赌我肯定没事。听说新疆的雪山有灵,就让上天来宣判我是不是好医生,够不够格得到幸福。如果你同意接纳这个孩子,可以来给我送行。”
姨妈还是不置可否。
杨浔便笑着摊牌了,“我们早就不是能谈感情的关系了,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回来?说为了我,我没那么大面子。你说你的邻居被枪击了,给你很大的震撼。我不太理解,所以我根据你的地址,找到了当时的新闻。你的邻居,前同事,曾经结婚又离婚的某位瓦尔士先生,就是你的同居男友,我找到了他的社交帐户,确实是三个孩子。所以你现在是一个有很多钱的孤家寡人,放侦探小说里很容易被害。”
“我赞叹你的聪明与狡猾。”姨妈倒也没否认,“我要考虑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你。如果你和张怀凝结合,她的父母必然插手,让情况变得很复杂。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你和我去美国,或是由我搬回来。”
“这才是真实目的。我就说,谈感情没意义,谈利益就顺畅了。”杨浔笑道:“我不会为你养老的,这孩子却很需要监护人。你更老的时候,她也成年了,有个照应。”
“要是我中途病倒呢?”姨妈这才透露另一重真相,她体检查出蝶骨嵴脑膜瘤,良性,无症状,不影响日常生活,尺寸小也用不上手术干预。然而终究是个瘤,她掌控人生数十年,赫然发现人一老就是不由己,她成了会在家中昏厥却无人知晓的某类新闻主角。
杨浔道:“张怀凝欠你一个人情,她可比我心软多了,有事你可以再差遣她。”
姨母反问张怀凝,道:“我能信得过你吗?”
“这孩子的母亲为什么信得过我呢?”张怀凝笑道:“不过千万别告诉我,你有多少钱,我看到数字估计就后悔,我财迷。”
条件商量好,姨妈叫张怀凝把那孩子带来。简单聊了几句,姨妈请她吃点心,从旁观察她的吃相,又指点她把腿并拢了坐直。孩子也一一照做。这点确实符合姨妈的心意,有可培养的潜力,远胜过当年的杨浔。
她到底是老了,要用新的稚嫩的生命去延续旧。人是不能掌控世界的,但能在有限的尺度掌控身边的人。
到结账时,姨妈还是带走了喝完的饮料瓶。那孩子并不理解,但还是主动帮姨妈要来了对面客人的留下的空瓶。姨妈在她背后,点了点头。
张怀凝在旁,只觉人生无常,哪怕是她一手助推至此。若无意外,不知这孩子接受巨额财产时,是否还会记得,曾为一块乐高玩具受过责骂。
张怀凝说过要让父母祝福她和杨浔。是言出必行。她故意对父母说,杨浔买了一套好房子,诚意邀请他们去参观。出发前,她笑道:“现在你们能说几句好听的话吗?”
张母还是不自在,抿嘴不应声。张父在轮椅上点了点头,似乎郑重交托出她,“算我看走了眼,他是个实在人,你们会有未来的。不知道装修怎么样?”
结果车开进熟悉的停车场,甚至是同一个车位,张母也觉出不对劲,道:“怎么还是这套房子啊?”
张怀凝笑道:“你女儿又没换,当然房子还是这套啊。”他们自然不懂檀宜之此举的用意,张怀凝与他多年夫妻,却心知肚明,乃至杨浔都猜到一二。
舅舅以檀宜之威胁她,她又为他去开罪舅舅,她终究不是非爱即恨的人。檀宜之的慷慨善意里亦有狡猾,他自信还能东山再起,也自信投资眼光。这里的地价无论怎么涨,他再想赎回来,他们都不会漫天叫价。
银行没有坏账,檀宜之用钱系住了一份心,杨浔得到了免费的健身房,她保住了女儿的房间。他们则以夫妻的名义加了业主群。
偶尔下班后,他们得空散步。望着夕阳下杨浔的剪影,张怀凝忍不住道:“拿到这套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生怕他忧心她会犯天下女人都易犯的错。
“挺好啊。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爱上你。你先遇到了他,才会变成这样的人。”他看着地平线上仅存的一线晚霞道:“你和他有不同寻常的联系,现在我和你也有了。”
“你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我不是为了你而去,我有简单当医生的愿望。你也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失去谁都不会阻挡你。”
她牵起了他的手,玩笑般地合起掌根与他比大小,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他的手毫无征兆地攥住了她,一拽将她拉进怀里,紧紧环抱。
她俯在他胸口,听到他紧张的心跳,深情如岩浆般涌动。然而伴着最后一抹霞光融进靛蓝,他松开了她,一言不发。无动摇的冷静是他的底色,而她悲哀地承认爱着他这一面。
他故作轻快道:“对了,打个赌,我能让她祝福我们。要是我赢了,你要每天戴我的帽子。”
他们其实没有登记,属于拟制亲属,要开一张血缘证明,最好要双方家属签字。杨浔来不及找他父亲去签了,省下来的时间还不如拿来陪伴张怀凝。
仅剩的几天,他们还是机械性地说笑,嬉皮笑脸,装得不以为意。笑意下收敛着淡淡愁容,深知命运无常,心与心的交汇却只一瞬。
然而杨浔出发前一天,张怀凝辗转反侧。她索性起身,门开了一条缝,才发现客厅里没开灯,但是有亮光。
原来是杨浔在客厅叼着烟,想在临行前为她把那顶帽子织好。她推门出来,坐到杨浔身边,对他道:“坏了,杨浔,我本以为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红尘痴男怨女,怎么忽然就化小爱为大爱了。”
杨浔道:“有没有可能,我们本来就是好人?”
“那真要命,这个时代,好人不就等于傻子?到底哪一步走错了。看来还是当医生当坏了。”他笑,她也笑了,笑完她却微微叹口气,道:“我真不想你走。我现在认错了,不够好就不会被爱,是我的偏见。在我后退时,大家也都支持着我。为了目标朝上走,可一路走来我又失去了很多。”
尤记得,她五岁时认识的第一个名牌是迪奥,因为不慎弄撒了母亲的香水。她痛骂道:“这是迪奥,什么价钱!找个人贩子卖掉你也不够,赔钱货。”高中时,她偶尔听到父母说笑,父亲道:“都是大城市耽误她了,放在乡下,她考不上学,十八岁可以送去嫁人了。文聘嘛,说到底是纸质的嫁妆。”毕业后,她还不确定能否留院,出门散步时,母亲道:“还有闲心玩呢,难怪折腾你姐到死。”到如今,回家吃饭时,他们备好菜,只敢等她动第一筷。
那些痛苦的记忆尚在,只是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喊与鼓舞。交叠的微笑,礼堂上的呼喊,檀宜之推着自行车的身影和杨浔不退缩的眼神。女儿学写字,已经开始区分‘厉害’和‘利害’。她让女儿写句子练字,女儿写道:“我的妈妈很厉害。”
杨浔道:“那就记得这些牺牲吧,能走得更远。也记得好的事,你能收获一个帽子,新疆则会有人收获一队医生。”
“好买卖。”她从他嘴里抢过烟,只吸了一口就掐灭,“别抽烟了,让我再仔细看看你。”
离别前的夜晚是格外短的。张怀凝熬到后半夜就睡着了,醒来时那顶帽子已经完工了。
第二天上午出发,都知道张怀凝去送行,还让她肩负了宣传部的工作,要她给援藏小队拍照。一群人举着横幅咧开嘴笑了,她蹲下来说,“好,再拍一张。”尽量拍得慢些,然而都催着要走了。
姨妈果然也来了,杨浔对她,道:“我写了一封信给你。等我走了再拆开,说了很多我的心里话。”他递给姨妈一个厚厚的信封,至少四五页纸,用双层胶带封口, “能不能稍微祝福一下我们?”
姨妈无奈道:“我只能说我敬佩你们的执着。”
轮到张怀凝时,她说不出爱意深重的话,只是问道:“有个问题,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你,你说,人应该怎么度过这一生。”
杨浔道:“去相信,别辜负。”
“别辜负什么?”
“你自己。”他附身贴住她。
本以为会有个俗套的临别一吻,但杨浔只是狡猾地贴着面颊擦过去,抬手轻拂她的发梢,附耳道:“等我回来,我们再继续吧。”
杨浔笑着转身,与她挥手道别,快步赶上前面的人群。张怀凝又追了上去,拦住他,道:“我舍不得你,让我说点傻话吧,你别走了。我们一起私奔吧,当一对不用负责的烂人吧。什么都不管,只为我们自己。不要脸地开心一辈子。”
“哈哈,好啊。” 杨浔笑道:“傻话说完了,我们都去更需要我们的地方吧,再见。”
在车上姨妈迫不及待拆开杨浔的信,怎料里面只写着两句话,“想得美,哪有这么多话和你说。你完美人生里总要有缺憾,这样你才对我印象深刻。”剩下的都是把广告传单叠好后塞进去。
杨浔离开的那个周末,天气很好,张怀凝推着阮风琴的轮椅,带她晒太阳。阮风琴道:“搞什么嘛,两个男人都不在你身边,结果还是我陪你。”
张怀凝道:“不喜欢我陪吗?”
“就是觉得不圆满,我以为会有个王子公主那种结尾。好了,你知道你又在骂我傻。”
“看看风景吧,很美。”张怀凝只是微笑。
当然不圆满,简直是狼狈。得罪了舅舅,与父母没有和解,小猫没有活下来,癌症没被治愈,爱的人没留在身边,就算梦寐以求的升职,都是跌跌撞撞往上爬。最坏的投资是买了大浴缸,杨浔不在,对她太大,稍有不慎就要在溺毙沉底。
不够尽善尽美的人生,她还会奋力挣扎下去,仅此而已。
这天门诊的时候,陈先生又带着儿子来。好消息是,小陈的蛛网膜囊肿消退不少,甚至不必用药了。坏消息是,他数学考试考了 63 分。
陈先生忧心忡忡,道:“是不是他的病影响成绩了?”
张怀凝道:“他之前成绩很好吗?”
陈先生点头,会意道:“最近没给他没收手机。”不过他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好心情,临走前道:“张医生,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就是我找到新工作了,工资还涨了不少。总算熬过来的了。会好的,她在天有灵,一直在看着。”
张怀凝本该说两句不迷信的话,但终究没开口,只是点点头。
最后一个病人是上次的老头子,他自诩为‘不成功语言大师背后的男人’。他舍不得上百的挂号费,就守株待兔,等在张怀凝的诊室外,找准时机,在午休前堵住她。
他一进门就道:“医生啊,和你说一声,我老伴儿没了。玉米地里没的。”张怀凝险些以为听错了,又听他重复一遍是死的意思,险些没坐稳。他又道:“医生,咋了,还掉凳啊。别整天让我们保重,你没事自己也多保重啊。”
她诧异,玉米地里怎么会死人呢?她只吃过玉米,端到盘上来,甘美的,无害的。
他疲惫笑道:“医生,你没下过地吧?玉米种得高高,一株一株贴得很密,太阳一晒热得像是暖炉,人进去就全闷着,头发昏倒在里面就没了。找也找不到你。她还是运气好,夜里我就找到了,人还是个齐全的人,我们村还有一个找到的时候都被野狗叼了一块。”他搓搓手,又道:“也不是说真的命好,就是吧,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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