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有点高血压,其他都还好。”
“你们家里人呢?有没有得过什么大病?”
“我爸前年得胰腺癌去世了。”
“你爸去世前,有没有中风过?”
“没有。”
“这孩子平时一周上几个补习班?几点睡觉?”
“她挺自觉的,补课也不多,每天早的话十二点就能上床睡觉,一周通宵两三次。周末九点去补习,下午是四点回来。”
“这日程比我排得都满,太辛苦了。”张怀凝挑眉,道:“明天给她做一个 TCD经颅多普勒,我怀疑她是颅动脉硬化。虽然这个病几乎不会出现在青少年身上,她又没有家族病史,但是她熬夜这么厉害,也难说。”
“要是……”林母欲言又止。
“要是什么?”
“要是确诊了怎么办?是不是明年不能高考了?”
“先顺利出院再说其他吧。”
“没办法啊,现在竞争压力大,高考差一分就差几百名。现在苦一苦,以后轻松了。现在对她太放松,以后她会怪我们的。医生,你当年读书的时候也很用功吧,不然也考不进医学院。”
“呃,每天九点前睡觉算用功吗?”林母的脸立刻垮下去,张怀凝转移话题,道:“不聊闲事。你先和家里人商量好,接下来陪夜至少三四天,你一个人熬不下来的。”
张怀凝说的倒并非狂言,她读书的年代,是先填志愿再考试,她连第二志愿都没填,笃定了心思要考医学院。考不上就再复读一年,要是复读失败,那就去死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高考前一天,她如此轻描淡写地想着。
她的自信源于姐姐。从小姐姐就拿她当个天才看待,捏着脸蛋,道:“我们怀凝天生聪明,别人都比不上,你只要踏实些,就会有大出息。你没什么理想?不着急,慢慢会有想法的,要是真的没有,你就去当医生吧。我以前就想当医生,可惜我不如你聪明。”
在张怀凝心里,姐姐与父母是要划分开算的。姐姐是亲人,是家人,是为她而死到了天上也会保佑她的人,既然姐姐要她当医生,她就必然能成。
至于父母,他们是生她的,花了钱的,还喘气的,如今想大大方方沾她光。
TCD 的结果出来了,林天恩的颅动脉天生狭窄,动脉环循环很差,侧支循环的代偿也无力。张怀凝找了外科来会诊。
文医生看着片子,道:“造孽啊,你看看啊,现在学生熬夜太厉害。这么年轻就堵得一塌糊涂,比早高峰的高架都堵。不过这应该和遗传也有关系。 ”
张怀凝道:“你觉得吃药能控制吗?她家里人还指望着她能备战高考,不想上台。”
“还指望这个呢?”文医生干笑两声,道:“她都未成年,代谢都不稳定,光靠药物控制的话,后期恶化的概率很大。”
“但我觉得她的症状不是单纯动脉硬化导致的,你觉得呢?”张怀凝道。
“别问我,你才是看疑难杂症的行家,多挖掘一下自己的潜力,别来挖掘我的。反正现阶段改善脑内供血供氧,是我肯定建议手术。”
张怀凝沉默,一时决断不下。又到了内科外科的经典论战。外科总觉得内科是一群软脚虾,只会掐指一算再开药。内科看外科又都是野蛮人,遇事不决,脑洞大开。
她又看向杨浔,想听他给出其他意见。但杨浔的态度更坚决,道:“没什么可说的,上台搭桥吧。张医生,你觉得呢?”
“张怀凝,你觉得呢?”檀宜之摸上她搁在桌边的手,道:“张怀凝?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张怀凝回过神来,道:“有啊。”当然是没在听。
“那我刚才说什么了?”檀宜之温柔注视着她。
“你刚才说‘那我刚才说什么了。”
檀宜之忍不住低头笑了。
他们现在在餐厅吃饭,檀宜之约的地方,又是他亲自开车把她从医院接过来。可菜没上了一半,她就开始分心,低着头用手机查论文,找病因。她面前的那盘油封鸭,就那么凄凄惨惨地独守空闺。
“你应该试一试这里的油封鸭,是标志性的法国南部风味,用的是传统菜谱,酱料里放了少量的白兰地,再配上亚麻桌布,每处细节上都很用心。”
张怀凝沉默了,这才意识到檀宜之带她来的是预约制的法餐馆,近半年来最火的高档餐厅,一座难求。
而她已经心不在焉地吃完招牌的鹅肝,没留心有什么特别的滋味。说到肝,肝功能失调也会影响脑功能,是不是该给林天恩验一下肝五项啊?
她全部心思又飘回病人身上。林天恩是后天晚上的手术,杨浔动刀。单论她这一例,整个流程是偏快了,但在神经科这又是平均速度。床位紧缺,病情紧急,稍一迟疑,就会有不可逆损伤。很多时候病人是多种病因,但只要找到一个症结就能下刀。
檀宜之谅解般笑起来,道:“又在想医院的病人呢。我妈想约你来我家吃饭,之前和你提过这事。明天晚上,我来接你吧。这样比较快。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可以。”她装得迫不及待的样子,一低头,好像又走神了。
“别嫌我多事,你是贵人多忘事,我怕你又忘记。救人一命固然重要,但偶尔也请抽点时间给我。”
张怀凝点头,又莫名笑起来。 这次她是盯着檀宜之做的表情,被她含情脉脉的眼睛直视着,他也有些紧张。
“你笑什么?”他道。
“没什么,我怕说了你不高兴。”
“有话请直说。”
“这样的灯光下,配上你刚才的姿势,把你的眼睛照得很温柔。不过你看起来很累,怎么了吗?最近工作上有烦心事吗?。”
“我们都已经离婚了,容易让人误会,好像你很关心我的样子。”借着餐具的反光,他瞥了眼自己的脸,依旧神态自若。
“对啊,我就是关心你,我们只是离婚了,又不是绝交了。我关心你是应该的。”她还是很坦荡。
檀宜之不禁愧疚起来,她是真的爱他。女儿刚过世,他就贸然提了离婚,确实是出于逃避。旧的家里有太多共同的回忆,见到她的脸,也要触景伤情。主要的责任又在他,她越是一声不吭,他越是无所适从,干脆一狠心逃开。当时她答应得很爽快,想来是伤了她的心。
檀宜之做事爱深思熟虑,考虑了许久才结婚,却头脑一热就离婚。从未有过的冲动行事,所以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并不是真心想与她分开,只是要在悲痛中求一口喘息。 至于再复合的计划,确实是一片空白。
好在她还是爱着他的吧?大概是?肯定是。
“对了,这个送给你。之前太忙,忘记了,这个季度的还没给。”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枚珐琅胸针。
这是檀宜之的习惯,结婚当月他就郑重其事,道:“我觉得人与人的关系是要经营的,哪怕夫妻也一样。我会尽量与你磨合的,我不是特别擅长浪漫的人,不过以后每个季度,我都会送你一个小礼物,尽量维持些新鲜感。”
张怀凝收下了,面上欣喜,心底寡淡。她对这种小花招不感兴趣,要说玩浪漫,他不如她。
那一天檀宜之生日,她特意说有事要他帮忙,由她开车,七转八绕到郊外。她再故意下车离开,拖了二十分钟,到他等急了,她才发消息道:“抬头看。”
头顶漆黑的夜里,烟花绽放,彩光绚烂,足足放了二十多分钟才停。那一年内环已经禁烟火了。她的熟人有积压的烟火出不掉,她就买下来做个人情。正好家里在郊外有别墅。
她是那样的家庭出身,花言巧语,小情小意,对他的温柔已经是一种习惯成自然。可檀宜之却当真了,那晚回去的路上,他面红耳赤,又吞吞吐吐,半晌才挤出一句,道:“我现在没有女朋友的,你不要担心,也不完全是你姐姐的原因……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檀宜之总爱送小首饰,其实医生根本用不上,一件白大褂走天下。但到底是一番心意,她还是装得欣喜道:“谢谢你还想着我,你最近好像瘦了,是工作上有什么烦心事吗?要和我说说吗?”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我们其实……”檀宜之轻声细语,正巧有客人想不预约就闯进来,大堂经理忙去缓和。吵闹声把他的声音都盖过去了
“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檀宜之摇摇头,道:“没什么,不重要的事。”
张怀凝垂下眼,沉默不语。檀宜之以为她在黯然神伤,其实她想的是,有机会还是要给林天恩抽一下脑髓液,就是不知道杨浔肯不肯。
第10章 见过处心积虑骗钱的,没见过处心积虑给人洗衣服的
说是吃个便饭,但檀宜之还是一大早起来打扫卫生。他是有洁癖的,比起脏更怕乱,一切生活用品都要按部就班规制好:桌面不能有杂物,主卫次卫的毛巾要分开,咖啡和茶水要用不同的杯子。
他和张怀凝在一起时,她就很受不了这点。他不愿理解她的崩溃,做出的让步是雇了一个保姆,让保姆协助她维持屋内整洁。
为此,他对杨浔有一种天然的轻蔑。连仪表都管不好的男人,必然也过不好人生。
檀宜之第二遍拖地时,他母亲发话,道:“你还想着小张吧。”
“不,也就这样吧。我不是为了她这么做,只是习惯罢了。”檀宜之头也不抬,道:“妈,你不要多想。”
“我是不会多想,可是小爱迪生一会儿来家里吃饭,她搞不好会觉得你还记挂着她。”
“不会的,张怀凝除了病人,什么都不上心。你也就是老人家脾气,爱热闹,我都和她离婚了,这样无端让她过来,换了别人,会很尴尬的。”
檀母只是笑而不语。
张怀凝的外号是小爱迪生,这是檀母许多年前给她取的。 不是因为她爱搞发明,而是因为她把灯泡塞嘴里。
檀宜之在高中时就认识张家姐妹,姐姐文雅清秀,妹妹活泼俏丽。是大人们先结交上,做生意的人难免和银行有往来。檀宜之的功课很好,舅舅就让他帮着辅导两姐妹数学。或许长辈们还存了别的心思,但当时檀宜之只觉得烦,他最不爱和女孩子打交道,尤其是比他小的女孩,嫌聒噪。
那一天,张怀凝的姐姐有事走开,檀宜之则拿着给家里买的新灯泡。张怀凝一边吃薯片一边问他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拿着个灯泡,看着傻乎乎啊?”她油腻腻的手指无意中蹭到了他的衣角。他忍不住眉头紧锁。
“因为我担心你啊。”他面上和颜悦色,其实已经压不住烦躁。
“担心我什么?”
“我担心等我走开,你会偷偷把灯泡塞嘴里,然后就拿不出来了。”他偷偷使了个坏,故意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规劝语气,道:“小孩子都喜欢这么做,很危险的,你千万不要尝试,真的会卡住的。”
“你就比我大几岁啊,真拿我当小孩子。我才没那么傻呢。”张怀凝不屑道。
“那好吧。我有事先离开一下。”他特意把灯泡放在桌上显眼处,放任张怀凝偷偷拿着灯泡把玩。
半小时后,张怀凝被送去急症,因为灯泡卡她嘴里了。张家父母都觉得这是张怀凝咎由自取,出于礼貌,檀宜之则主动道歉道:“对不起,都是我疏于照看了,没想到她会做这种事。”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料张怀凝的姐姐不给面子,当众冷笑道:“你怎么会错啊,要错也是我的错。我要知道你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平时只顾着在意自己的事,从来不关心别人。我就不应该把妹妹托给你。”任谁都能听出她的阴阳怪气。
“你这就是在怪我了?”檀宜之没料到她会撕破脸。
“不然呢?你这个人,外恭内倨,表面装得客客气气,实际上谁都看不起。你会不知道我妹妹什么脾气?你就是故意激她,你这种人以后会倒大霉的,我懒得和你说话,你好自为之吧。”撂下狠话,她就去诊室看望刚取出灯泡的张怀凝。
檀宜之印象里,这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也是唯一一次,因为她死得很早。
檀母不知道内情,听舅舅转述,只当是小孩顽皮,就给张怀凝取了爱迪生这个花名。张怀凝也知道,只觉得好玩,不动气。
后来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她是自来卷,和檀宜之小时候一样。檀母一视同仁,就赐外号为‘小爱因斯坦’,张怀凝则顺势晋升为‘大爱迪生。’
再后来,孩子没了,檀母怕触及张怀凝伤心,又改回叫她小爱迪生。
檀母住的是老小区,没有地下车位。檀宜之接了张怀凝,就把车停在门口,道:“你先等一等,别下车。”
张怀凝没动,他就先下车,绕看了一圈,才道:“昨天下过雨,我怕车停在水溏附近,你下车时,弄脏你的裤子。没事了,你下来吧,地是干的。”拉开车门,檀宜之伸手,把张怀凝搀扶下车。
檀母住的是一楼,但面积小,不得不附赠一个小花园和地下室。当时周围人都劝她好好考虑,这样的花园太小,而地下室一到梅雨季就发霉,根本不能住人。她却道:“不要紧,谁也不能一直占便宜啊,吃点小亏没事的。”
这话基本是她一生的写照,她是吃过大亏的人。她年轻时碰见最后一批上山下乡,在阿克苏待了许多年了。其实按她当时的年纪未必要去,可她上面还有个哥哥,他使了个巧计,故意摔断了腿,再让父母帮着劝说,就让她顶替过去。一个家庭总要出一个人。
等她再回来时,她哥哥已经进了银行,事业上略有小成。头几年她哥哥自然是感恩戴德,哭着说会照顾妹妹一辈子,又说合了一个青年才俊。
因为结婚晚,檀宜之是老来得子的那个子。母亲四十岁时才生的他,不到十岁,父亲就过世了。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舅舅平步青云,奉承的人多了,也就逐渐淡忘了檀母的恩情,只在口头上奉承几句。
檀宜之看在眼里,很为母亲心疼,对这个舅舅也有些怨气。未曾想,风云突变,在副行长转正的档口,他竟然被举报落了马,一扭头就送去提篮桥进修四年。
墙倒众人推,他再出狱时已经是个潦倒的老头,没人愿意与他来往,还是亲妹妹记挂着他。她偶尔种了番茄黄瓜,一样会送给他些,又劝他放下往事,多出来散散心。
檀母和张怀凝向来亲近,见她来,立刻领她去花园,半是炫耀半是抱怨,道:“这个鸟特别坏,只要我的番茄红一点儿,它就飞过来吃,吃饱了又到隔壁去筑巢,不要太会享受。”她的番茄架子上正旁若无人停着只灰鸽子。
“要不要买个捕鸟笼?”张怀凝道。
“那不行,把鸟弄伤了就不好,这是珍珠斑鸠,还挺好玩的。”她指了指旁边的告示,道:“你看,我已经给它做了警告。”
番茄架子旁竖着块牌子,旁边画了一只胖鸟,再加上一个大大的叉。珍珠斑鸠显然看不懂这警告,依旧故我地啄着番茄。
张怀凝笑道:“这鸟也是被你宠坏了。”
“也?”檀母也笑,自然知道另一个是谁。她打量了张怀凝一会儿,道:“你气色好多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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