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厉走进村子,径直往村民合力建的寺庙而去。
这座寺庙不大,但该供奉的一样不少,龛台,神像,香烛……可看得出此处的百姓很虔诚,云颂看见神像愣了一瞬,那神像是云长君。
她的父亲曾经庇护过这个小小村庄么?是他派云厉来的么?
神像下跪着一对夫妻,看衣着打扮不像是照月丘里的人,他们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不停地朝着神像磕头祈求。
他们看上去已求了好多天,嘴唇干裂,妇人隐隐体力不支,抱着孩子很是吃力,需得男人扶着。
云厉拿出一粒丹丸,捻碎成粉和入水中,让夫妻俩给孩子一点一点喂下。
孩子苍白的面颊有了起色,夫妻俩千恩万谢。
景象再度变幻,当时的孩子长大了些,大抵是五六岁的模样,正守在父母的灵前一声不吭。
他的父母死状可怖,看着像是被魔物利爪掏心。
彼时神族尚在战中,自是不可能时时顾着周边的人间村庄。
蚩厉知晓此事后下山,出现在孩子身后,他见小孩孤苦无依,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小孩点头,“我愿意。”
云厉顶着族中压力,将小孩带回婺霞神山。
小孩也的确过了一段较为平安的生活,云厉待他很好,如同亲兄长一般,教他剑术和修行。
后来,云颂出生了。
族中长老选中云厉照顾,云厉念及族人对身为凡人的小孩不太待见,怕自己顾不上他让他受了委屈,便将小孩重新送回照月丘。
送走小孩的那日,小孩没有哭闹,云厉却是很难过,他承诺会常来看他。
云厉言而有信,抽空便会去看他。
云颂心想:这个小孩便是云厉在人间的牵挂。
小孩独自修炼,常在村口等着,等着从遥远的山边走过来的那人,然后欣喜地跑上前,向他展示他修炼成果。
云厉总会笑着摸他的头,给他一把梨月糖。
后来,小孩渐渐长大,云厉来的次数愈来愈少。
再后来,小孩再也没等到过那个给他糖的人了。
画面自此结束,所有景象又从头开始。
“我想我知道藤厌是谁了。”云颂征然道。
藤厌便是云厉救下的孩子,云厉因她而死,所以藤厌恨她,他于人间四处搜寻魂魄,是想……复活蚩厉……
复活……
好诱人的事啊。
若是真有此法,她也想复活全族人。
可她生过、死过,对生死之事看得明白,生死是这世间最不能违逆更改之事。
若要人活,便得有人死,以命换命看似公平实则不然,她活着,是用了云长君和姜离的命来换。
所以她总是觉得生命沉重。
所以云厉又怎么会愿意踩着那累累白骨而活?他可是向来都是最为心软的啊。
云颂闭上眼睛,清泪悄然划落,她的声音轻而沙哑,带着隐隐的啜泣,“江衍,原来……云厉他也不曾看到过蔚蓝的无妄海。”
云厉将藤厌带回婺霞神山,那里没有蔚蓝壮阔的无妄海,没有松竹声簌簌,没有热闹的海岸城市。
他所看到的,和她出生后看到的,都是一样的,血红、荒凉、沉寂。
原来他所知的无妄海也是从前人口中讲述听来。
原来他给她看的,是他想象中的无妄海。
云颂很久没有大哭过了,上一次还是在七百年前云厉神识消散的那一刻,那时所有族人死去,就连云厉的神识也散尽,世间独剩下她一人,她哭得像个孩子,崩溃且痛苦。
她再无家可归,无人再问她冷暖、教她功课,喊她一声“殿下”或是“颂儿”。
云颂沉默地流着不绝的眼泪。
她难过、不舍,也……心疼,心疼那个给她看过美好的人,自己却不曾亲眼见过这份美好。
江衍眉间铺上散不开的心疼与担忧,他懂得她的所有难过,明白她的所思所想。
于是他说:“殿下,我会将卦术学到最精,若他转世,我陪你去寻他。”
江衍倾身拥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她曾经那般安稳他那样说道:“殿下,既能转生,那漫漫岁月,终会相逢。”
云颂的坚强溃然崩塌,泪水浸湿江衍的衣裳。
云颂背对江衍擦去泪水,抬手破开幻境。
她双眼红肿,望着天星神山的方向好一会儿,便突然理解“望山”此名的由来,当初她第一次到这个村子时,以为这村子望的是环绕着村子的群山。
原来,望的是婺霞神山。
兰茹曾说,村志有记,村子很早之前出现过一位能人,他荡平沙丘,移来群山,取名望山。
至于为何如此,后人不知。
云颂如今大抵能猜到些,藤厌移来群山想守着婺霞神山,他把幻境设在天乐城是不想让她去望山村。
那儿是他和云厉的回忆,他恨她,自然不希望她踏足此地。
云颂转身抬眸,看向遥远天际,目色犀利。
藤厌恨她与否并不重要,她不能容忍藤厌打着云厉的名义祸害人间。
腕间手镯忽而亮起,云颂只来得及听见羡之一声短促的“殿下”便再没有下文。
藤厌回了天域。
也好,省得她去找了。
现下天域应是一个有进无出的牢笼。
可那又何妨?
“江衍,我要去做个了断。”云颂道。
她要打醒藤厌这个偏执成魔的疯子。
江衍主动牵起云颂的手,柔声答道:“好,我陪殿下。”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死生不弃。
第68章 斩藤厌(一)
◎殊途。却同归。◎
天域终年环绕清冷缥缈云雾,无四季往复,却有常开不败的繁花,神殿万座,庄严肃穆而不显拥挤。
新神飞升至灵犀台,神官去往人间也需要通过灵犀台,故而灵犀大道上常常有白衣胜雪的神官来来往往,可闻见人声低语,此处不清净也不喧闹,是为恰到好处的热闹。
灵犀大道的尽头是瑶光殿,是天域的主殿,一道流光溢彩的神柱就立于殿顶中央,若有新神飞升,全天域都可看见,若有神官回到天域,灵愿殿的灵犀镜也会显现。
如今灵犀大道上人影寥寥,自篱和文卓出事,神官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留在天域互相协助,旨在查出为祸者。
他们意识到灵愿石上的诸多祸患可能有许多是神官所为,所有神官都在自查自己过往所应的祈愿有没有可疑之处,唯独那一百零六位待在自己的殿内闭门不出,他们不停地擦亮手镯试图联系藤厌,此刻他们太需要一个主心骨了。
藤厌看着发亮的手镯皱紧眉,施力将手镯捏碎。
聒噪。
羡之按照云颂的交代,去哪都和书柳待在一处,书柳和青雨心想既是神女的交代,定是有道理,便接受了如此安排。
两人给青雨送他往年处理过的祈愿记录册,刚从青雨殿内出来没多远,便在灵犀大道上碰上藤厌。
羡之和书柳行礼,羡之因抱着听雨只躬了个身,藤厌似乎在想事情,余光一瞥淡淡点了个头。
待藤厌走远,两人往回走,羡之问道:“书柳,你觉不觉得帝君有些奇怪?”
帝君身上的气息有些奇怪,像是裹了什么别的气息,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陈腐。
书柳的注意力在别的事上,没有回答羡之,反而问道:“羡之,你说殿下给你这把剑是为了照一照诸位神官的脸上有无损毁,可是如此?”
“是啊,如何了?”羡之不解。
书柳细思极恐,声音抖道:“方才我瞥见,帝君的脸映在剑身上,有、有许多……伤疤……”
羡之闻言,仿佛被从头到脚泼了一川冰水。
帝君?
面有损毁?
这两条合在一起,给他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结果:他要找的为祸者竟是……帝君?!
竟是诸神之首!
何其荒谬!
难怪殿下会让他带着佩剑防身,原是殿下已经察觉到了。
书柳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艰难地开口:“羡之,我们……”该怎么办?
当下该如何,他没有了主意。
羡之被书柳唤回神,他拉起书柳往灵愿殿走。
现下不可在此耽搁,得赶快告知诸位神官离开。
他沉声道:“走,我们先去告知诸位神官,让大家先离开天域。”
藤厌走出一段路后后知后觉到羡之抱着的剑有些眼熟,他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云颂的佩剑。
啧,麻烦。
他往回走,听见羡之的话,闪身到两人身后,问道:“羡之神官,这般行色匆匆,是要往何处去?”
羡之浑身血液瞬间凝结,他吞了吞口水,僵硬地转过身,不待他讲些什么,听雨已经先他一步出鞘。
两厢对抗,他找准空档擦亮手镯联系云颂,只来得及唤一声“殿下”就被藤厌打断。
云颂前往天域途中,空间忽而震动,人间忽而凭空多出许多裂缝,她见虚空出现的大大小小裂缝,眉心紧蹙。
裂缝之后是无数亡魂,藤厌是要将鬼界的亡魂都放回现世。
这么多亡魂入现世,吞噬生魂,那这人世间同炼狱还有何区别?
藤厌是在让她选,要救哪边。
云颂停于空中,难以抉择。
可江衍不要她选,“殿下,这边我来。”
“江衍。”云颂担心。
“相信我,我已经能帮上你。”江衍道。
云颂有些茫然,她好像太过把江衍当成没长大的孩子,什么都想护着他,以至于她忽略了他已是很强大的鬼尊。
距离她捡到他已过去七百年,他早已经长大了。
云颂微微一笑,“好,那你早些结束,我这边不知要多久,我等你来帮我。”
江城伸手抚摸她的眼尾,“嗯,这一次我一定会早些来。”
两人自此分开,赶赴各自要面对的境地。
殊途。
却同归。
云颂到达天域,灵犀大道上羡之和藤厌各成阵营互相对抗,羡之这边人多,却多是文神。
羡之用听雨结出结界护着一众文神抵抗藤厌降下的法力威压,一众武神将文神护在中间。
他见到云颂如见救星,大喜道:“殿下!”
第69章 斩藤厌(二)
◎有用与否,打过便不就知晓了?◎
云颂凌于虚空,漠然地看着站在天道神柱前的藤厌,脚步轻轻一踏,空间凝固一瞬,倏然一道无形的力量扩散开,一阵狂风乍然而起,羡之感到那重如千斤的威压忽而消失不见。
云雾倏地被扫空,而后又慢慢弥漫回来。
藤厌眯起眼睛,“你果然没有身受重伤。”
云颂道:“托你的福,反噬加身,可安心?”
藤厌感到被羞辱,“呵,无妨,你已不如当初,结果都一样。”
“斩你足矣。”云颂微微一笑,道,“此番迷途知返者,可赦。”
她的声音向来好听,当下没有展现任何怒意,听着宛若仙乐,轻灵悠扬,又似无孔不入的轻风,在场的每位神官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那声音直接传入他们的脑海里一般,无论如何也忽视不掉。
藤厌那方的千余位神官面面相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这神女殿下看起来并没有受伤,那可是古神族,斩杀魔族无数,他们真的有可能和她对抗吗?
可万一她只是在虚张声势呢?帝君也说了她不如当初,他们又何苦得罪帝君。
云颂传音:“羡之神官,握紧听雨在心中默想元辰的模样。”
她破开藤厌威压时感知了一番,藤厌那边没有文神,那元辰便是混在了文神之中,是个祸患。
“好。”非煦闭上眼,在心里想着元辰的模样,甚至还想到了元辰的气息,“殿下,我想好了。”
云颂通过听雨传回的感知找到了元辰的位置,下令道:“听雨,杀了元辰。”
剑鸣声起!
听雨自羡之手中飞出,一道清冷的剑光扫过众神脸庞,一声惨叫紧随而至。
电光火石间,云颂抬手一招,元辰的魂魄便落入她手心,她五指虚地一握,元辰的魂魄碎成光点。
听雨凌风而至,立于她的身侧。
此举便是警告,她道:“十息之内,做出选择,执迷不悟者,杀无赦。”
云颂的青丝飘舞,白纱展飞间似一阵翩然轻风,可她释放出的灵力与威压让人不敢与其直视,一把冷剑立于身侧,她垂眸睥睨诸神,整个人显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霸气。
那千余名神官被方才瞬息之间的变化一惊,心中起了退缩之意,有一群神官已倒戈阵营,走向羡之。
他们可不想被捏碎魂魄,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藤厌冷笑,“神女殿下好手段,但又有何用?”
“帝君谬赞,我又如何能比得过你。”云颂反唇相讥,“有用与否,打过便不就知晓了?”
两方神官互相仇视,唯有倒戈的神官低着头,噤若寒蝉。
“藤厌,废话少说,纵然知晓你是何人,我也不打算饶你。”云颂握住听雨,雪白的剑身映出藤厌那张隐藏在术法之后损毁的面容。
藤厌狂笑,“饶我?哈哈哈!你真是狂妄!”
他率先出手,转眼间已提剑杀至云颂*身前。
锵――
一阵兵器相撞的啸鸣声传荡开来,两剑交接处,闪出刺眼火星,云颂手腕一挑,将藤厌逼退一步。
底下神官心头一跳,纷纷动手,陷入混战。
向来还算清净的天域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热闹,兵戈厮杀声不绝于耳,术法碰撞的余波将天域的白石地面都震出了裂痕。
最为惨烈的还是云颂和藤厌交手所过之处,空间扭曲,擎柱断裂。
藤厌被节节逼退,索性收回剑,站定虚空,身后化出一道巨大黑影。
那是无数扭曲尖叫的灵魂,它们爆发出无尽的怨气在空中膨胀,宛若火焰燃烧的姿态一般。
凄厉的尖叫声震耳欲聋,底下的神官不得已捂紧耳朵运转灵力抵抗这刺耳的怨鸣。
云颂长袖一挥,撒下一层结界替众神官抵挡,众神官得以回神,于是所有神官都看见了他们的帝君似妖如魔的模样,他戴着一张诡异的枯木面具。
那是一张枯褐色的木质面具,上头凸起的纹理好似无数条盘根错节的枯树根一般,又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展开,丑陋而又骇人。
藤厌这方的神官见着藤厌的妖魔模样心惊肉跳,他们原以为才是是正义的,天域神官作乱,他们随帝君镇压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将来定然香火鼎盛,活上个千年万岁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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