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脸色立变:“非要在这儿丢人现眼吗?”
叶惊寒默不作声站起,拍了拍凌无非肩头,示意他松手。
“少在这惺惺作态。”凌无非极力压低嗓音,控制着自己的语调,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定定望着沈星遥,直视她冰冷的双目,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不论我做什么,我怎么做,在你这里都是罪加一等。而他――”
说着这话,凌无非抬手指向叶惊寒:“伤你、害你、连累你,比我所做更为过火之事,他一样都不落。唯一一次救下你,也是我先舍了性命,成全了他。”
“所以我做了这么多,最后换来的,是你对他所作所为轻轻揭过不提。而我,却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饱受唾弃?”
他的话,说到最后一句,声调已如青烟,虚幻飘渺辨不真切。台上杂剧谢幕,看客陆续退场,叹尽曲中多情,万般无常。台下伤情之人,却无人多看一眼。
连同她在内。
沈星遥无声挣脱他的手,转身走开,脚步远比来时要慢得多。
他却追不上。
残阳西坠,昏黄的光将暗蓝色的天幕烧得千疮百孔。街边空摊冷落,人走茶凉。
玉溪坊里,蒋庆一行姗姗来迟。接风宴席如旧,礼数周到非常。推杯换盏间,沈星遥渐渐也习惯了这些逢迎,再不拘束,听人吹嘘斗趣,也会跟着发笑起哄。
一旁的凌无非环臂静坐,旁观这一切,眸光始终暗淡。他因旧患之故,不可过度饮酒,只浅酌几杯便放下了酒盏。
烛火光影微醺,在逐渐放空的视野里,逗弄着喧哗声与交错的觥筹晕开一圈圈模糊的光,仿佛离他很远。可那声音,却分明那么近。
“凌大侠,”单誉端着酒盏走来,忽地一把勾过他肩头,举盏敬道,“我也敬你一杯。就敬……敬你宽宏大量,不计较断腿之仇,放我单某一条生路。”
凌无非略略抬眸,侧过身子,直视单誉。这黑黑壮壮,一脸憨实的汉子,脸上也晕了红光,染上醉意,乐呵呵地拉过他,要与大伙打成一片。
“不计较?”凌无非勾了勾唇角,忽觉眼前一切都变得虚虚幻幻,如坠云端雾里,太虚梦境。曾奋力企及之事不可得,拼命远离之物难回避,最美好与最丑恶,扭曲杂糅一处,诡怪迷离,陷进来,便再也逃不出去。
他的目光难得聚焦了一瞬,直视这位“神羿手”的脸,笑容干瘪无力,强打起的精神,显得无比虚伪:“谁说我不计较?”
不过顷刻工夫,他的脸便冷了下去,单用左手便反扣过单誉勾在他肩头的臂膀,反扣于后,按倒撞上酒桌,震得酒菜晃动不止。
凌无非蓦地站起身来,斜肘压上单誉胸腔。单誉手中酒盏应声落地,物小而不受力,虽未摔碎,却溅了一地酒水。
“凌大侠!使不得啊――”众人大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站起身来。
唯有沈星遥不动,微微抬头望他,眸底笑意褪尽,清光骤回,深邃如潭,不含半点情绪。
凌无非却不紧不慢将自己的酒盏斟满,仰面一口饮尽,对着单誉愕然的面容翻转过来,让他看了个清清楚楚,旋即笑道:“酒我喝了。恩仇已释,你我之间,再无恩怨。”言罢,松开压在他胸前的手,将他拉起身来。
众人被他吓得不轻,而今见是“玩笑”,又都松了口气。胡博全当即蹿了过来,给单誉换了新的酒盏,重新斟满。
沈星遥垂眸看着手中酒盏,陷入沉思。
众人不曾留意,一个个打完圆场,纷纷坐下。
沈星遥却在这时站了起来,放下酒盏,一步一步走到凌无非跟前。
凌无非抬眼望她,眼中笑意僵住。
“凌大侠既有酒兴,不如同我也喝一杯?”
第109章 破镜分钗难重圆(二)
“好啊。”凌无非满口答应。
胸中悲戚,只有自己知晓。
沈星遥没有看他,漫不经心弯下腰去,拾起单誉落在地上的那只高足杯,随性把玩,轻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杯浅酒少,怎够尽兴?”
在场众人闻言,纷纷朝她看来,一时都不知该不该吭声。
沈星遥浑然不觉异样,大步走到长桌另一端――那里摆放着一摞备用的酒碗,一碗盛满少说也有三五两。
她拿了两只空碗,回转至凌无非跟前,拎起酒坛将之灌满,端起当中一只,举至凌无非眼前,唇角一挑,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说过,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吗?既然连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这碗酒,定也愿意与我干了。”
凌无非黯然与她对望。瞬息之间,种种虚妄迷离之景,都随着惝恍多时的神思回归七窍,化为实景。眼前还是那个人,只是她眼里,早已没有他了。
当年遁世无门,酒贪杯,伤心伤身;而今高自期许,枉为少时轻狂,做了负心人。
因果循环,不过他自作自受罢了,又哪来的资格怨她薄情?
凌无非略略垂眸,看了一眼搁在桌角那只满满的酒碗。碗下淌开大滩水酒,都是她倒酒时溅出的痕迹。
“舍命陪君子,干。”他微微一笑,端起酒碗,也不看她,仰面便往喉中灌去。
江湖中人向来恣意洒脱,大口喝酒本是再寻常不过之事。然这二人各怀心事,傻子都能看得出不对劲,却无一人能上前阻止。
叶惊寒闷头灌下一盏酒,阖目别过脸去。
沈星遥一言不发,看着溢出的酒水漫过凌无非上下滚动的喉结,浸透前襟衣缘,忽地回过神来,神色骤冷,扬手将他手中酒碗打落在地,摔了个粉碎,旋即掼下手中海碗,转身奔出屋去。
凌无非踉跄退开两步,脚下刚好踩中碎碗瓷片,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身旁几人见了,赶忙来扶。他却一一避开,转身追出了门。
胡博全刷地站起身来,欲出门看个究竟,却被叶惊寒伸臂拦下。
“由他们去吧。”
沈兰瑛与朱碧相视一眼,眸中俱是忧色。
庭中夜色凄清,冷风漫过房顶,吹得瓦片颤吟,似不绝的悲泣。
沈星遥停在空旷的院里,双手环臂抱胸,忽觉浑身发凉。
熟悉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归于安静。
“你有完没完?”她终于怒了,回身冲他大声喝道,“你告诉我,我还欠你多少?我都还给你!这条命也给你,够还是不够?”
她说这话时,始终看着他的眼,一双眸子空而无神,近乎彷徨。
凌无非与她相视,眸中亦无半点光彩,胸腔里的那颗心,几欲停止跳动,颤声问她:“所以,我在你眼里,只是个挟恩索报,不知廉耻的下流之辈?”
只此一言,便似耗尽了他所剩无多的全部气力。
可仍有一言阻在喉头,不吐不快:
“你宁可不要性命,也不要我?”
“我不管你如何看待我。”沈星遥冷着面色,直视他双目,一字一句说道,“总而言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想看见你。”言罢,决然转身而去,脚步没有半分迟滞。
满地月华如雪,茫茫若昆仑山道上终年不化的冰霜。那是她来时的路,而今归去,亦无痕迹。
来客都被安排在坊中凝翠轩的客房居住。沈星遥的屋子是后院里单独的一间。院里种了一排枇杷树,老叶落了,新叶尚绿。不似临院银杏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她一进屋便紧紧锁上了门,背靠门扉,仰面阖目,深深吸了口气。
门外的凌无非一手扶着门框,悄无声息看着她靠在门上的影子,黯然无言。
“你要怎样才肯走?”房内传出她的声音。
“我……”凌无非甫一开口,眼角凝结的泪便一颗颗滚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啪嗒啪嗒落在襟前。
“只是有些话还没说,”他顿了顿,尽力维持着平稳的语调,“既然往后都见不到了,不如今日便一次说清了吧。”
屋内的人没有回话,周遭安安静静,只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不论你如何看我,我都想告诉你。从我想起过去,想起你后,便从未动过一丝一毫非分的念头。”凌无非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再激怒她,“我做错的,我全部都认。我也不曾想过,要你原谅,或是回头,我只是……”
他说到伤心处,眼底又添了几许暗红的血丝唇角垂下,模样温驯而可怜:“我不想你以后想到我,记起的都是令人生厌的模样。我想做得更好一些。至少……至少,不被你厌恶。”
说话的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泫然落泪。听不见她的回应,心里更是慌张,却又不敢造次,只能一直站在那儿。隔着不厚不薄的一扇门,空出的左手一遍一遍抚着门隔门框的木条,指腹压得变形,仿佛这样,便能离她的影子更近。
然他所触碰到的,却只是门上光冷的漆面,没有任何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叹息,随后是她的的声音,仍是那么淡漠:“说完了?”
凌无非点了点头,过了好半天才意识过来她看不到,张了张口,却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痛。泪水好似开了闸,不住奔涌而出,覆满整张脸。
“说完了就回去吧。”沈星遥话音虚浮,略显无力,“既已说好不见,便要信守承诺。”
凌无非没有回答,却忽地后悔了。他不肯挪布,指腹按入门格,贴着纱幕上她的身影,泣不成声。
可门上的影子却淡了,稀薄的月光移远,屋内烛火熄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凌无非绝望阖目,强压下哭声,却止不住眼泪。
屋内的沈星遥倦怠已极,托着疲惫的步履走到床边,仰身躺下,却觉思绪纷乱,即便闭上眼,也睡不着。
眼前是各种花花绿绿看不分明的影子,无数嘈杂得听不清的话音,还有脑中理不清的思绪。
她厌了、烦了,只想叫他知难而退,却没想到闹成这么一出。隔着房门听他说话,尽管什么也看不见,脑中却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是怎样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沈星遥自己也想不明白心中感受,只觉得他这般卑微乞怜,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原以为分道扬镳,各有天高海阔,如今看来,却像是她负了他。曾经他待她好时的种种付出,一时间都想了起来,只越发觉得不安。
这不安到了最后,都成了遗憾。过去她还恨不得全数抹杀的七年过往,细细想来,似又有了存在的意义。
但遗憾,也只是遗憾而已。
翌日一早,临近出发,沈星遥便听蒋庆手下人来说,凌无非自觉与段逸朗之间旧怨难释,就这么去见他,怕会坏事,索性便与蒋庆一道去睦洲。因而原本打算同蒋庆一行上路直接去往睦洲暗桩的沈兰瑛等人,便继续陪同沈星遥前行。
而这一路下来,师姐妹几人都觉得,本就不算十分活泼的沈星遥,话更少了许多,就连才认识不久的文晴都看得出她怀揣心事。叶惊寒也试着想些法子逗她开心,得到的却都只是敷衍一笑。
这日到了睦洲,进入暗桩所在街坊,竟发现蒋庆已提前到了,早早开始等候。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他们并未特地备宴,只是跟着蒋庆陪同几人安排好了住处,并特地交代手下如何周全礼数,好生招待。
由始至终,沈星遥都未见到凌无非。活生生的一个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临到蒋庆与崔管事退出门时,文晴不由得上前,多问了一句:“蒋先生,怎么我们过来,好像少了一个人呀?凌少掌门他……当真不去见你们说的那位段公子了吗?”
“哦――”蒋庆闻言,笑了笑,道,“凌少掌门途中得了家中传信,有要事赶回去办,并未同我们来。”
“原来如此。”文晴垂眸,低下头去。
一旁的朱碧听见这话,下意识看了一眼沈星遥,却见她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不觉张了张口,仔细想想,也没作声了。
入夜风紧。沈星遥刚躺下,便听见房内东面一扇窗被风吹开,一直咯吱作响。想了一想,便即起身走去关窗,合上绊扣的一瞬,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冷吗”。
她吓了一跳,回身扫视一眼客房,方发觉只是幻听。想到自己近日总是走神,她不禁笑笑,也不多想什么,便即回到床边,躺下歇息。
然合上眼后,思绪仍是下意识回到去年此时。
那时二人仍在吐蕃国境内。夜里气温骤降,她走去关窗,被他环拥她入怀,握着她的手扣上了窗,微笑在她脸侧一吻:“冷吗?”
“我不怕冷。”沈星遥回身刮他鼻子,盈盈笑道,“倒是你得留神,老寒腿可别又犯了。”
说着这话,她已走回床边坐下。凌无非笑着跟在她身后,笑道:“这都多久的事了。早便调理好了。”
他揽过她腰身,温言笑道:“等往后年纪大了走不动道,还得陪你回昆仑。要有这毛病一直跟着,不得成残废吗?”
“那你便回金陵住着。”沈星遥顺势躺入凌无非怀中,打趣似的推了一把他的手。
“你陪我去吗?”
沈星遥摇头。
“那有什么意思――”凌无非笑着拨开她额前碎发,道。
“可有意思了。”沈星遥躺倒在他怀里,笑意愈浓,“朝夕相对几十年,到老了还整日黏在一起,早该腻了。”
凌无非摇头,只是微笑,却不答话,安安静静望了她许久,这才说道:“那到时我想你了,去琼山派寻你,你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那可不好说,不过――”
沈星遥安然躺在他怀中,笑意吟吟:“谁说我一定要回昆仑山了?”
清灵的笑声在回忆里湮灭。沈星遥缓缓睁眼,视野沉入无边的黑暗,思绪停留在过往琐碎的烟尘里,凝滞不动。
回忆里的那晚,皓月婵娟,清辉朗照。
数百里外的睢阳城,沐着同一片月光。山河好景都被笼入银雾,一如回不去的旧梦,如影似幻。
凌无非走到窗前,缓慢卷起竹帘,推窗看月。身后床榻边传来卫柯与柳无相的对话声。
“柳神医您话可当真?阿闼真能醒过来?”卫柯欣喜不已,一脸激动握向柳无相的手。
“我早与你说过,”柳无相避开拉扯,不紧不慢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有法子,令他起死回生。”
卫柯用力点了点头,又俯身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卫悖见他双目依旧紧闭,脸上虽已有了血色,却看不出半点即将清醒的迹象,不禁犹疑:“不过,虽是这么说,我怎么瞧着阿慊故且桓彼不醒的模样?您说凡有一口气便能救得回来,这会不会太……”
“卫掌门大可放心,”凌无非卷好竹帘,转身走回床边,对卫柯道,“柳先生的本事,凌某当年便已领教过。玄灵寺一战,贵派那些弟兄可不曾留过情。我又何尝不是只剩了一口气,得柳先生妙手回春,才能站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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