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芥赶忙扶起杯盏,尴尬道:“抱歉,你们继续……”
陆楹方说:“战事打到了龚州,朝廷发兵之前,龚州守备军被迫应战,兵力不足,人心惶惶,本就容易出乱子。有人趁乱叛离,带了两千人马投了鄞王麾下,这一下可将龚州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粮草抵达时,朝廷的援军就已经发动,龚州得了消息,也算是勉强定了人心。”
程慕宁抿了口酒道:“此前听闻鄞王在所经之地招兵买马,可见兵力不足,竟还有这样的能耐。”
“都是些不入流的招数。”陆楹道:“他们四处放话说圣上病重,就快……总之地方消息闭塞,风言风语传得快,那龚州知州都险些信了,吓得站不稳脚,好在有沈大人,一段慷慨激昂的陈词,竟将他劝住了。”
说来陆楹都觉得神奇,虽然沈文芥口才的确了得,但事关身家性命,她不认为几句话就能安定人心。
事后她问过沈文芥,可沈文芥也只是含糊其辞,没有明说。
程慕宁笑道:“看来圣上还要给沈大人多记上一功。”
沈文芥忙说:“不敢当,分内之事罢了,何况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此行还是多亏了陆姑娘。”
陆楹一笑,倒是没有谦让。
酒过三巡,几人叙话间,陆楹将龚州的战况细细说罢,沈文芥都已经醉迷糊了,程慕宁却还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她侧头听陆楹说话,追问一些细节,有时还能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除了脸上添了些红晕,连说话的语速都没有变化。
陆楹心下默默惊叹,程慕宁外表温和柔婉,说话也是慢声细语,却不料酒量和见解都这样深厚。一字一句,不动刀枪,却让人感觉见了血。
又听她道:“龚州军力不算弱,应对鄞王,撑上两个月本应不成问题,可惜旁边四州常年受匪患侵害,以至于这两年城中兵力不足,知州更是懈怠,倘若只有一州为强,却无左领右舍相援,败也是迟早的事情。”
陆楹不再喝酒了,认真应道:“的确,若能加以整顿,龚州必定如虎添翼。”
“可惜这整顿说来容易,却少不了兵力财力支撑,若无朝廷鼎力相助,单靠地方只怕很难。”程慕宁说。
显然这说到陆楹心坎上了,她露出愁容:“难就难在这里了,游说朝廷,比游说地方放粮还要难。”
程慕宁兀自斟酒,意有所指地说:“那要看谁来说,怎么说了。诚如沈大人,只要用对了人,事倍功半。”
程慕宁的话意味深长,陆楹不是傻子,听得很明白。她看向公主的眼神不由变得幽深,这种眼神不再是替朔东打量未来二少夫人的眼神。
长公主今日是第一回 见她,她分明什么都没透露,可对方却好像已经将她摸得一清二楚。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陆楹觉得危险。
裴邵靠在椅背上,转着酒杯,见席间忽然的安静,陆楹那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川”字,他不由偏过头去勾了下唇。
程慕宁稍一侧目,恰撞上裴邵嘴角没来得及收起的弧度。
两人俱是一顿。
程慕宁眼里沾上点若有所思的笑意。
又过半响,时辰渐晚,沈文芥也已经醉趴下了。掌柜的将几人请去一旁的包房稍作歇息,裴邵习惯性地在长廊周遭排查了几圈,不一会儿,陆楹便跟了出来。
她顺着裴邵的视线四下查看一番,说:“你如今真的谨慎很多,看来这京城也不比战场安逸多少。”
裴邵双手撑在围栏上,府首看楼下进进出出的人群,道:“浪海滔天,风起云涌,是不是安逸,端看怎么混了。”
“我听世子说你不欲让卫嶙接替你的位置,你是有更好的人选,还是——”陆楹往里间看了一眼,“想要尚公主?”
不及裴邵答话,陆楹便笑说:“我理解,你当年刚进京,有这样一个人成日在你耳边,冲你温声软语的,的确是,换我我也扛不住,只怕夜里做梦都得惦记着。”
裴邵斜眼看她,没有说话。
“不过,”陆楹叹气道:“不过我要劝你,驸马爷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而且我看这位公主外柔内刚,很懂拿捏人心,我算是领教了。宫里养出的贵人么,浑身上下都是心眼,我怕你再栽这一次,就要死无全尸了。”
“操心你自己吧。”裴邵鼻尖逸出一声冷嗤,转身走了。
陆楹在后面摇了摇头,“嘴硬。”
里间,花窗大开,江面的风吹了进来。
程慕宁迎风而坐,醉意清醒了两分,沈文芥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仿佛真的醉死了过去。
若他没有将衣袍从腚下悄摸抽出来的话。
程慕宁道:“别装了。”
桌上的人埋首臂弯,眼皮颤动。
程慕宁喝了酒,强撑着醉意失了耐心,说:“沈文芥。”
沈文芥轻轻一叹,只得直起腰来,他清咳两声,还想插科打诨,就听程慕宁道:“你昨日一进京就去看了太傅,太傅身子可好?”
沈文芥微顿,他张了张嘴,神情瞬间正经起来,“老师身子尚佳,只是担心朝中……他挂心圣上,也挂心公主。”
程慕宁靠在椅背上,声音很轻地说:“是我们不好,太傅年岁已大,本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还要他为朝事烦忧。”
沈文芥这会儿也忘了别扭,说:“公主既然关心太傅,为何回京至今不去拜访,公主是不是……心中对太傅还有怨气。”
程慕宁闻言,只是抬眸笑了一下。
沈文芥这样说,那是因为当年程慕宁与程峥针锋相对时,太傅并未站在程慕宁这边,甚至于他曾上奏劝谏程峥,罢免公主参政议政的权力,他想尽办法,要折断程慕宁的羽翼,斩断她在朝中经营的势利。
要她变回一个平凡的,不与权势沾边的公主。
“我当初的确不理解,我以为太傅选择圣上,所以抛弃了我。”程慕宁缓声道:“但当我被圣上软禁时,短短几日,便什么都想明白了。太傅他老人家目光长远,早就看到了这样的结果,他不想我们姐弟反目成仇,不想我为此受到伤害,所以只能想方设法,将我从那风谲云诡的漩涡里拽出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然无恙。可惜,我领悟得太晚。”
沈文芥心下沉闷,说:“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探望他?”
“因为我仍旧不打算听他的。”程慕宁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抱臂说:“我怕太傅骂我。”
第32章
程慕宁语气平常,但这话里的信息量绝不止表面这么简单,沈文芥与她到底是至交好友,很快领悟到其中的深意。其实与其说领悟,不如说程慕宁刚回京时,沈文芥便知道,这京中绝不会太平。
他了解程慕宁,当年她大刀阔斧费心费力,一门心思扶持新帝坐稳皇位,但这一切却也不仅仅是为了新帝,更是为了先帝心心念念的瀛都六州。
那年的败仗不仅是先帝的心病,更是压在公主心头的一块巨石。可惜先帝在最后两年权柄逐渐下移,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迟迟没能再次发兵将瀛都从乌蒙手里拿回来,而公主为圣上做的一切,也是想要圣上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君,让瀛都能重新成为大周的领土。
她为此不惜一切,甚至还有点操之过急。
而当圣上将永昭公主送去乌蒙和亲时,公主伤心难过不仅是因为失去了幼妹,更是对圣上大失所望。
那种失望近乎于绝望,沈文芥知道公主再也不会寄希望于圣上。
她离开京城,就是彻彻底底地,放弃了圣上。
沈文芥从前从未在圣上与公主之间选过党派,因为那时公主不曾真正与圣上对立过,但此次她回京,一切便和从前不同了,早晚有一天,公主和圣上要分出个胜负。她没有去探望太傅,不是怕太傅责骂,而且怕太傅为难,毕竟亲手带出来的学生,太傅又怎会不知公主的性情。
沈文芥沉默须臾,故作轻松地说:“无妨,昨日我已经替公主挨过骂了,想必老师已经消气了。”
替她挨骂,多么耐人寻味的话,程慕宁听出了他表达立场的弦外之音,欣然一笑道:“说起来我还没有谢你当年替我进谏之恩,这回圣上将你调回翰林,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全当对你这三年偿还你这三年受的委屈了。”
“呃。”提起这三年,沈文芥头皮霎时又麻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捂住头说:“另说吧,那个,我头好疼,出去透口气。”
“欸。”程慕宁蹙了蹙眉,“你等等,我还有话没说完。”
沈文芥闻言更是浑身一震,脚步更快地溜出去了,仿佛身后有豺狼虎豹追赶他。
然刚一拐过长廊,就与裴邵撞了个正着。
这身板够结实,沈文芥被撞得眼冒金星,刚喝过酒险些吐了出来,还是陆楹撑了他一把方才站稳。
裴邵皱眉弹了弹衣襟,旁边的陆楹道:“你这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沈文芥忙把胳膊从陆楹手中抽了出来,讪讪摸了摸鼻,总不能说是被公主吓的吧。沈文芥思绪烦乱,看向裴邵时却忽然心生一计,指着里间道:“公主她好像是犯了胃疾,疼得不行,都……都晕过去了!我这不是急着去找大夫——”
话没说完,裴邵便已然迈步过去。沈文芥揉着被他撞到的肩膀,轻轻“啧”了声,唇畔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却在转头对上陆楹若有所思的眼神时,这笑意瞬间凝滞。
他忽然捂住唇,作出一副酒醉要呕吐的样子往外走,企图溜走。
里间,程慕宁手肘撑着桌,扶额缓了片刻。她酒量的确不错,可那酒后劲大,喝到后半程时她就已然有些醒不过神,看着清醒,实则不过强撑而已,这会儿不仅胃里烧得慌,还觉得头疼。她深吸一口气,有气无力地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
然指尖还没碰到壶把,就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提起了壶。
而后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程慕宁微顿,抬头见是裴邵,意料之中地弯唇笑笑,“天要暗了,殿帅一会儿回宫换防么?”
不知是不是醉意上头,程慕宁说话有点懒懒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舌头勾着,吐出一股湿漉漉的缠绵,连带着她的眼神都变得黏腻。
像是有意为之的引诱,尽管她什么都没做。
裴邵将她此时的状态尽收眼底,手指稍蜷了一下,便知被沈文芥诓了。他松了口气,面色平静地说:“知道卫嶙喜欢山止大师,所以故意送他匕首,知道陆楹好酒,强撑着身体也要陪她喝,看来公主的确做了不少功课。”
程慕宁没有否认,抿了两口水,勉强压下胃里的烧灼感,玩笑道:“怎么就不能是我待人热情呢?”
“也对。”裴邵要笑不笑地说:“公主待人向来热情。”
他话里隐隐有些可能自己都没发觉的脾气,冷冷的,却并不让人害怕,程慕宁忍住才没有笑,问道:“许淙最近还好么?”
“不知道。”裴邵走到窗前,高大的身量把江风挡得严严实实,说:“公主把人丢在我府上不闻不问,我正打算杀人抛尸。”
程慕宁还是笑了,她拉长语调“嗯”了声,似是在沉吟,“许婉虽然不在了,但我答应她的事会照办,不过我近来的确有些忙,有劳殿帅再代为照看几日,我会尽快让人将他送离京城,”
可惜裴邵没有如她所愿顺地往下追问她近来在忙什么。
程慕宁习以为常,兀自说:“我让人在南山行宫动了一些手脚,只要一场雨,我就能让紫麟宫倒塌,可惜这几日天晴,我担心拖的时间太长,许敬卿提前有了防备。”
宫苑倒塌是大事,一旦南山行宫出了事,众目睽睽之下,工部必定要被架在火上烤,程峥想包庇也很难。何况紫麟宫是程峥所居的宫苑,这座宫苑倒塌,势必让程峥倍感惶恐,人在惶恐之下,总是更容易信任身边的人。
一举两得,是个好主意。
“你让姜澜云给圣上上折,许敬卿就已经有了防备。”裴邵终于屈尊开了口。
程慕宁却勾了勾唇道:“有防备才有动作,有动作才能有破绽,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查。”
裴邵忽略掉她这个“我们”,侧目说:“看来公主已经有打算了。不过公主有没有想过,南山行宫是由康博承直接负责,他们大可像对武德侯那样,将所有事情都推给康博承,如此一来,甚至不必折损一兵一卒,反而还能除掉康博承这个不为他们所用之人。”
“想过。”程慕宁觉得闷,撑桌起身,走到窗边,挤占了裴邵一半的位置。窗边风一吹,酒气顺势飘开,她缓声说:“此事康博承脱不开干系,渎职之罪也是罪,他想清清白白脱身不可能,一个不小心,我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但这口子不开,就连往下深查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是眼下武德府已经没了,这事追究不了何家的责任,若将罪过推给康博承,圣上很有可能就此作罢,没有刑部审批,大理寺不会再往下查。”
裴邵身量高大,程慕宁要仰起头看他,“但殿前司有巡守宫苑的职责,事情发生在行宫,本就在禁军管辖范围内,倘若这时殿前司接手此案,必能事半功倍。”
裴邵没有回答。
他知道南山行宫只是程慕宁向工部开刀的引子,正如她用陇州做文章拿武德侯下狱一样,她要查的并不止是南山行宫,而是想借机除掉许敬卿安插在工部里的人。如果能再顺便除掉许敬卿诚然最好,若不能,那就打压他的气焰,削减他的势利。
尽管裴邵再怎么嘴硬,他与程慕宁的的确确,从始至终都是同一阵线上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只会让他那点心思看起来格外明显,明显到令人难堪。
而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合作要有合作的诚意。”裴邵撇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平静的语气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薄愠,“我从来只与知根知底的人做交易。”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程慕宁闻言一顿,笑了笑,偏头去看江面的波光。她因为醉意而迟缓地眨了两下眼,似乎又在琢磨什么哄骗他的话,然而开口却是道:“我体内的毒素——”
裴邵眼皮一跳,松松蜷着的指尖也陡然颤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何时中的毒。”程慕宁语气平常,不急不慢地说:“大抵是到邓州五六个月的时候,身上渐渐有些懒怠,每日要睡上五六个时辰,起初以为是不适应邓州的气候,没有当回事,一日得了风寒,住持替我把过脉方瞧出端倪。”
说到这里,程慕宁笑了一下,“其实我还挺欣慰,我猜许敬卿最初一定是劝圣上干脆在邓州把我毒死,一了百了,但圣上并不想要我的命,权衡之下才下了这种不痛不痒的毒,他若再狠狠心,恐怕就棘手了。”
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她现在身子能亏成这样。
裴邵没有说话,但已经捏紧了拳头。
“至于住持为何没有告诉你。”程慕宁说:“事关圣上,未免生了乱子,她和万宝寺,都担不起这个责。”
程慕宁话里,已经点出了裴邵与静尘暗中有往来,可裴邵这时并没有否认,有些事他们心知肚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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