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姜亭瞳便以头风发作为由退了下去,独留空间给这对姐弟相处。
殿内却一时沉默了下去。
程慕宁莞尔道:“圣上怎么瞧着没个精神劲儿,又碰到什么难事了?”
“倒也没什么。”程峥唇瓣微动,挣扎片刻还是问:“阿姐可知陆楹上折求情朝廷扶持鹂鹤两州的事?”
程慕宁只是停顿片刻,没有回避,道:“此前的确听陆姑娘提过此事,不瞒圣上,陆姑娘曾为这事求到我跟前过,想让我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
程峥没想到程慕宁这样坦荡,愣了愣说:“那,阿姐是如何想的?”
“涉及军政,我若替她求了圣上,届时传到前朝,难免又要引起非议。”程慕宁道:“是以没有应她的请,此事还是圣上自己定夺为好。”
程峥琢磨着她的意思,“那阿姐打心底里是觉得,朕应该应允?”
程慕宁唇畔始终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她很了解程峥,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假模假意地否认,“是,不过即便我不说,我相信圣上也会应允。”
程峥心生疑惑,但他不能把这种迷茫表现出来,只稳重地说:“为何?”
“因为鹭州是鹭州,朔东是朔东。”程慕宁看着程峥这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说:“但如果鹭州受鹂鹤两州连累而无法自保,鹭州与朔东的那条界限,就说不准了。”
程峥心中“噔”地一声,那缕混乱的思绪忽然被人扯断了。
鹭州紧挨着朔东,这些年没少受朔东庇护,也因此两地之间往来才比较频繁,许嬿说鹭州强大会给朔东添砖加瓦不是不无可能,可程慕宁所言却也在理。
鹭州有耕地,有粮有兵,此地若是彻底依附了朔东,难道不也是另一种添砖加瓦?
怎么做都是个难,程峥觉得头疼,“阿姐可是想好主意了?”
“寻常地方难有再让朝廷插手军务的机会,这种好事,可是千载难逢,圣上何不利用起来,趁着调兵遣将,将此三州都抓在手里?”
程峥思忖道:“阿姐的意思是,趁这机会安排人手?但鹭州偏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要抓在手里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万一……”
岂非是在给朔东做嫁衣?
“此事简单。”程慕宁就像程峥腹中的蛔虫,不必他言明便知悉他心中所想,道:“当初父皇怎么拿住朔东的,圣上有样学样即可。”
程峥一怔,“你是说陆戎玉?”
程慕宁道:“陆公子于军务上没有天分,他又喜欢京中繁华,若能得一闲差留在京中,这不也是皇恩浩荡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程峥一时欣喜,撑着桌案起了身,来回踱了几步,想了想说:“朕再赏他一座大宅子给他栽花种草,他若想要再培育什么稀有花种,朕再将花房的人给他送去,这不比他在鹭州强?”
程慕宁缓缓点头,笑说:“还是圣上思虑周到。”
程峥松了口气,但同时也冷静下来。他原本可以直接驳回陆楹的请求,甚至可以当作没瞧见,说实在话,眼下不止是张吉,经过上回国库的一贫如洗后,程峥现在也像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凡是能省钱的地方,绝不多给一个铜板。且此事涉及军政,又是个那么敏感的位置,若是旁人来与他说,无论是劝他点头还是劝他驳回,他只怕都有所疑心。
即便是程慕宁,他也没有完全卸下心防。
程峥沉吟道:“阿姐这些日子出入裴府频繁,朕还以为,你会因为裴邵而偏帮朔东……”
程慕宁闻言一笑,只是那笑很淡,显得有些苦。
“圣上将我接回京,我知道圣上的用意,我与圣上是姐弟,圣上的难处便是我的难处。当年我可以做的事,如今也一样可以为圣上做。”
程峥动了动唇,心中顿时一阵酸涩。
当年……
程慕宁与裴邵的谣言四起时,程峥就吞吞吐吐地向程慕宁打听过这件事。只是彼时姐弟二人尚还亲近,程峥对程慕宁更多是关心和好奇,问话时虽磨叽但也直接。
他问:“阿姐是看上了裴邵,要他当驸马吗?此人才刚入京没多久,尚不知人品,若要做朕的姐夫,还得再考察一二呢。”
而程慕宁告诉他说:“圣上多虑了,裴邵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但他背后的裴氏若能成为你的助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届时不必你柔声下气,自会有人跟你伸手。”
程峥那时明白过来,震惊道:“那怎么行?阿姐可是公主,公主的名誉……不行,这太委屈你了!”
一旁的永昭甚至红了眼,说:“如此一来,长姐以后可不好挑驸马了,这是终身大事呀,再想想吧。”
……
时至今日,程峥的心境却已全然不同,眼下的踌躇更多是被戳穿用意的难为情,他抿了抿唇,道:“但阿姐对裴邵,当真没有一点情谊?若是阿姐愿意,朕可以给你们赐婚,如此也堵了悠悠众口,免得他们再毁阿姐清誉。”
“逢场作戏当不得真,再说我的清誉与圣上的江山稳定比起来,不值一提。”程慕宁云淡风轻地说:“而且,我没有忘记父皇下旨命裴氏次子进京的用意,朔东掌兵十五万,我们要用它,却也要防它,但拴着裴邵的这根绳并非是我,而是圣上的态度。倘若一朝尚公主就要将他手中权柄架空……圣上,物极必反,困兽犹斗,兔子急了还咬人。”
话音落地,程峥呼吸一滞。程慕宁这么一点,他当下竟然有点后怕,那手握三万禁军的可不是兔子,他确实有点着急了。
“阿姐说得对。”程峥缓了口气说:“只是要暂时委屈阿姐了。”
“我不觉得委屈。”程慕宁温柔地说:“父皇临终前要你我相互扶持,为你做什么,都是我这个姐姐应该的。我们是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离了皇宫,银竹才敢说话:“公主提议将陆公子留在京城,那陆指挥就这一个儿子,此举会不会得罪鹭州?陆姑娘那里也未必同意。”
“跟朝廷要钱要兵,总不可能真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凡是有舍才有得,陆戎玉在鹭州发挥不出用处,在京城反而能替三州百姓免匪乱之苦,这是他的荣幸。”程慕宁踩着青石砖,走路格外仔细,一谈及正事她总是语气平平,显得冷漠:“而且,没有陆戎玉,陆楹才能在她父亲身边施展手脚,她该谢我。至于如何与鹭州交代,那是她的事。”
银竹无言以对,公主说得不无道理。
马车等在宫门口,程慕宁弯腰上了车,银竹自觉让车夫将车驾回了裴府。下了马车,程慕宁从偏门入内,在院中撞见了步调仓促的卫嶙。
程慕宁顿步,迟疑道:“午膳的时辰,有什么差事这么着急办?”
“呃。”卫嶙看到她的那一瞬脸色怪异,然后才拱手说:“主子让去查个人,属下不好耽搁。”
程慕宁没有多问,侧身让他先行了。
此时堂间已经摆好碗筷,裴邵坐在席上,边喝汤边翻看手里的册子,程慕宁走过去,温声道:“你看什么呢?卫嶙匆匆忙忙的,你让他去查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公主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小裴擅长……没关系被伤过的心脏很强大
第52章
程慕宁说话前先净了手,坐下时攥着帕子把根根手指擦得干净。裴邵一口将汤闷了,合上册子,说:“军务上的事,怎么样,说动圣上了?”
“不知道。”侍女在旁添了饭,程慕宁拾起筷子道:“圣上性情不定,此时若有人故意唱反调,再给他吹吹耳边风,指不定又变了。等等吧,让他再想几日。”
程峥耳根子软,谁的话都听两句。
裴邵不爱吃甜的,但程慕宁喜欢,自打她来了府上后,后厨备菜四道菜里三道都是甜口,裴邵挑挑拣拣,只能夹了块乳腐,说:“我要提醒公主,如果事情没成又折了个儿子,陆楹无法与鹭州交代,届时圣上要平鹭州的怒火,这个账只能算在你头上。”
程慕宁夹起鱼片的筷子一顿,她才刚进门,还没与裴邵说适才与程峥交手的情况,这人怎么知道她提过陆戎玉?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奇怪,御前的禁军和内侍大多都是他的人,想知道什么都很容易。
程慕宁抬眸看了裴邵一眼,那一眼里她脑中飞快转过方才在宫里与程峥的对话,但猛地一下竟然想不起来具体说了什么。
尤其是还有视线干扰。
裴邵替她将那片掉落的鱼肉夹到碗里,神色瞧着很平常,说:“公主在想什么?”
“嗯?”程慕宁的思绪被他带走,挑开鱼刺,说:“我在想,看来陆指挥是急脾气。”
她当然知道,一旦程峥被她启发而留下了陆戎玉,最终又不肯下旨整顿鹂鹤两州,那么她这个提议将陆戎玉留下的公主,必定要被推到陆家人面前泄恨,可瞻前顾后会错失良机,纵然不能一步制胜,但出手了才有见招拆招的机会,无论如何鹭州的事要解决,杨伦她是一定要放到鹤州去的。
程慕宁有时候更像是一个张狂的赌徒,只要她想就会倾其所有。
乳腐味道不太好,裴邵撂下筷子喝了茶,说:“何止急,他奉行的不是忠君二字,他所忠于的,只有鹭州的百姓和自己手底下的兵,一旦有任何差池,恐怕不是公主三言两语可以糊弄过去的。”
程慕宁扬了扬眉,“这么说来,圣上那里是非说动不可了。”
“也有转圜的余地。”裴邵说。
程慕宁吃着鱼看向他。
裴邵一本正经地说:“只要陆戎玉成为驸马,没有什么比这更名正言顺留在经常的理由了,纵然是陆家也挑不出错来,将来成为了一家人,陆家自然不会为难公主,公主说是不是?”
程慕宁手里的筷子轻轻抵着唇,闻言眉梢轻轻挑了下。
裴邵一笑,提壶添了添茶,说:“逢场作戏而已,当不得真,谁当驸马又有什么关系。”
“逢场作戏”这四个字,让程慕宁眼皮一跳,总算想起来那股不对劲的心虚感是打哪来的。走神的片刻,嘴里的鱼肉仓皇从喉咙里滑下去,她倏然剧烈咳嗽起来。
银竹吓了一跳,正手忙脚乱地要去倒水,那边伸过来一只手,裴邵已经将茶盏推了过来。
程慕宁喝过水,咳得眼睛都红了。
而始作俑者正悠哉坐在对面,方才一筷子没动的糖醋藕片,竟然也吃得很得劲。
程慕宁看过来的眼中含着泪,竟然有点可怜的意味,她皱了下眉,懊恼中带着点怨念。裴邵却没忍住笑了,刚才还有点不爽的情绪陡然消散,克制了一下才没把手伸过去揉她的脸,只能从她手中拿回自己的茶盏,将剩下的水含在口中,跟着笑意一并咽下去。
……
饭罢,漱过口后,程慕宁在书房里看吏部新拟的填补工部空缺的官员名单。裴邵进来的时候,书案边唯一一把罗圈椅被霸占,椅子后还垫着软枕,座上的人没有让位的意思,俨然一副主人家的架势。
裴邵走近,拿了桌上的腰牌,说:“看出什么门道?担心许敬卿继续在工部安插人手?”
“难说。”程慕宁道:“这是个大好机会,谁都想来插一手,你的人不也在里头……坐吗?”
她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留的半个空。
这么点大的地方坐什么,裴邵看了眼她有意卖乖的神情,不上当,说:“不坐。”
程慕宁见他吊上腰牌,合上名单,道:“进宫?”
“刑部。”裴邵道:“工部的案子还没有彻底结案,怎么判刑需得商议,斩首流放,都要殿前司协理?”
“殿帅辛苦了。”程慕宁拉住他的衣袍,起身说:“发冠歪了,低下头,我替你正一正。”
裴邵伸手扶了下发冠,鼻息间逸出声心知肚明的讽笑,但还是低下头。
这人生得高大,程慕宁纤瘦的身体站在他面前很没有压迫感,反而有一种任君采摘的蛊惑,她踮脚伸臂去碰他的发冠,衣袖往下落,露出一截嫩白的手臂,有意无意地蹭过裴邵的视线。
她仰头看他,笑说:“殿帅神通广大,往后宫里的消息能不能给我也透露一些?”
她说话时呼吸喷洒,隔着层层衣衫烫到了裴邵。男人眼神微暗,垂目与她对视,“公主连鹭州的消息都打听得仔细,哪里用的着我?”
程慕宁双手绕到裴邵后颈,整理着他的衣领说:“那不一样,宫里被禁军围得像个铜墙铁壁,我的手再长也长不过你,总归有疏漏的地方,还望殿帅往后能多多提点。”
她顺着衣领往下正了正他的腰带,看向他的眼神却很清明,说:“今夜回来吗,要让刘翁给你留饭吗?”
嗬。
裴邵拿住她勾在腰间那只不安分的手,往前一步将人抵在桌案前,俯身看她,说:“你再继续?”
程慕宁掌心搭在他肩颈上,无视掉他话里的威胁意味,故意压低了声音:“要让人去刑部给你告个假吗,殿——”
程慕宁话没说完,陡然倒吸一口气。裴邵掐在她腰间的手使了点劲儿,另一只手摁住程慕宁的唇,怎么会有这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人前人后说的简直是两模两样,如果这是一种天赋,那这种天赋的杀伤力根本不亚于任何刀枪剑戟。
她在程峥面前说的兴许是假话,但在裴邵这里却也未必是真话。
裴邵忽然很想扒开她这张嘴看看,里面到底哪些是真心话。
程慕宁的下颔被捏疼了,唇齿被迫轻启,裴邵眼神幽暗地盯了许久,才低头下来粗暴地吻住。程慕宁吃痛地皱起眉头,搭在他肩头的手从胸口滑落,又被裴邵一把接住。
亲吻中握住程慕宁腰间的手一紧,她被托到了书案上,坐在那本名册上。
裴邵腰间的牌子硌着她小腹,程慕宁探手去摸,想要摘掉,却摸到了比腰牌还硬的东西。
只听裴邵“嗯”地一声,松开了她的唇,程慕宁借此大口呼吸,但那只下意识要躲开的手被裴邵捉住,原原本本又按了回去。裴邵将人抱起,坐在了那把罗圈椅上。
窗外明光烁亮,初秋的蝉鸣自有它温柔的音调。一男一女在临窗拥坐,时不时亲吻两下,似乎也合了景致,偶尔有侍女经过的脚步声,程慕宁手上的动作会忍不住重两分,伴随而来的是男人粗重的呼吸。
可裴邵除了鬓角的湿发和眼尾那点红,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
程慕宁的耳垂已经被捏红了,一只耳铛不知道滚到了哪个角落,手上的乏力让她分不出精力。
裴邵索性将她另一只耳铛也摘下来,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哑声说:“我刚才说的,怎么想的?”
程慕宁手酸,思绪已完全混乱,“什么?”
裴邵这会儿很有吃饱餍足的松弛,手松松扶着她的背脊,耐着性子提醒她:“陆戎玉。”
程慕宁瞥他一眼,疲倦地说:“没想过。”
裴邵就这么看她,挑眉“嗯”了声。
那显然是个不相信的眼神,程慕宁手上动作渐慢,对他说:“喂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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