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周泯受了责罚后心情不佳,时常动怒,这会儿见是她来,历声斥道:“胡闹,此处怎么是你能进的地儿!”
赵萍吓了一跳,手上的托盘一松,幸好卫嶙眼疾手快,连壶带盘都接了过去。
赵萍颤了颤,望向上首的人说:“是、是刘翁让我来的……”
“无妨。”裴邵却不恼,说:“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周泯也是过于小心了。”
周泯绷着脸不说话。
赵萍心下稍安,只觉得裴邵也不像兄长说的那样吓人,她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
待人走后,卫嶙搁下茶盘,谨慎地拉开门缝张望,然后才朝里面两人摇头,“走了。”
裴邵默不作声地看着周泯。
周泯憋了片刻,气不过说:“我实在对她笑不出来!这刘翁也是,明知这人有问题,还让她进书房里来,要是丢了一两封密信怎么办!不行,我去跟刘翁说道说道!”
卫嶙拦住他,说:“你气糊涂了,若没有殿帅授意,外边那么多暗卫,她怎么走得进来?她不近身侍奉,岂非白让她进府里来了?”
周泯顿住,反应过来,当即看向桌上那壶茶。
裴邵正捏着茶盏在鼻下嗅了嗅,卫嶙松开周泯,一颗心倏地悬起,露出担忧的神色,“殿帅,喝一口就够了……”
第61章
金风送爽,秋意深浓。
入秋的雨一阵一阵,酷暑的炎热是彻底被冲淡了。程慕宁倚在窗边给皇后那盆百合花浇水,半年前拿到手的百合,入秋了也不见衰败,可见皇后栽培时是真用了心思。程慕宁用帕子擦掉花瓣上多余的水,没有抬眼地问:“皇后身子还不见好?”
银竹摇头,道:“原本就风寒未愈,又受了惊吓,偏是换季的时候,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奴婢今早去看过,脸色不大好呢。”
“之前瞧她身子还算强健,没想到也是个体弱的。”程慕宁说:“不过也好,宫里正乱,躲个清闲。”
“只是让珍妃占了便宜。”银竹道:“皇后不能侍寝,圣上近来都在珍妃处,公主不知道,今早花房要送去凤栖宫的菊花,半道就被珍妃宫里的人截走了。公主还在宫里呢,她也太跋扈了。”
“她本就是这个性子,前几个月藏着掖着憋坏了,现在可不得——”
“公主!”帘子一晃,纪芳人未到声先到,他脚下打滑地走进来,慌张地说:“公主,裴府出事了!圣上心急如焚,您快去出出主意吧!”
程慕宁看过去,手上动作一重,生生将那柔软的花瓣撕断。
……
外面风大,撑伞也挡不住雨,程慕宁进到内殿时脸上都是湿的。她来不及擦拭,迈进去就说:“怎么回事?”
报信的小太监还跪在殿前,程峥站在上首,一手扶额一手扶着椅子边上的把手,见她来,忙下了几个台阶说:“阿姐终于来了,是、是裴邵!一个时辰前裴邵在府里中毒不醒,他府里的管事进宫来请御医朕才得知了消息,刚才御医回来传信,说裴邵他、他这个毒……”
“究竟怎么样?”程慕宁垂在宽袖中的手攥紧,此时却异常冷静,她朝地上的小太监道:“你来说!”
那小太监气息不定,哭着说:“太医,太医回话说,殿帅所中之毒危及性命,眼下正是生死一线的时候,几位太医都没有把握,只怕不妙啊!”
程慕宁拧眉说:“裴府的医士呢?荀大夫——”
小太监当即接过话说:“看了都看过了!就连荀大夫都束手无策,喂过药,说是听天由命呢!今日当值不当值的太医这会儿都在裴府守着,还在商量新的药方,说是抗不过今夜,就、就完了!”
程峥已经听过一遍这消息,此时再听却还是晃了晃身体,“朕已经加派了人手,但,但朕怕万一……”
程慕宁说出了程峥的担忧,“万一裴邵有个三长两短,圣上如何与朔东交代?刚拿了他的调度权,他便好端端在自己府里遭人迫害,怎么看,都像是圣上欲夺兵权而除掉他。”
“朕没有!”程峥露出被冤枉的委屈,“朕怎么可能?!”
程慕宁道:“我知道圣上不会这么做,可旁人要怎么想?消息传到裴公耳边,裴公又怎么想?”
程峥单是一想朔东因此要与京城割袍断义,那十几万的兵力,绝非如今刚经历过轩然大波的朝廷能抵挡的,他慌张道:“这事不能这样传出去,对,那个投毒的人呢!”
小太监答,“据说已经移交大理寺了,但具体怎么个说法还未可知。”
“大理寺?”程峥道:“快去把姜澜云叫进宫,这案子朕要好好查!”
小太监爬起来,“欸、欸!”
程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叉着腰在原地打转,说:“还有,还有……”
“圣上。”程慕宁将他摁住,道:“案子是要查的,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殿帅的安危,人一旦出事,拿什么跟裴公交代都是枉然。”
“对对,宫里的太医不中用,就去坊间征集能人异士!”程峥忙把这事吩咐给纪芳办,他在原地静了片刻,握住程慕宁的手,说:“阿姐,朕实在很担心,可他们拘着不让朕出宫,你替朕去看看吧,若有消息,及时差人回禀给朕!”
程慕宁低眉思忖片刻,程峥扶额道:“这时候阿姐就别和裴邵计较了!人命关天呐!”
程慕宁看程峥一眼,松口说:“好吧,我替圣上看顾着。”
离开御前,程慕宁疾步朝宫门走去,她乘上马车,在雨声里说:“不要绕平坦的路走,要快!”
内侍知道事情严重,一路把马车驾得飞快。到了裴府,门内外家将林立,把裴府层层围了起来,卫嶙更是扶刀站在内院外头,盘查进出的每一个人,表情肃穆,比大门口牌匾下那两尊衔珠的石狮子还要威风。
见程慕宁来,卫嶙面上神情一松,几步上前拱手说:“公主来了。”
程慕宁没有停步,径直入了庭院,说:“裴邵怎么样了?”
卫嶙紧跟上她,压低了声音道:“公主不必太担心,那毒药的药性和药量都是荀叔根据殿帅的体格仔细斟酌过的,只要过了今夜就能安然无恙。”
程慕宁顿步看向卫嶙,那眼神平静如水,却看得卫嶙后撤了半步。
院子里呜呜泱泱都是人,抓药的小厮和煎药的婢子在雨中慌张奔走,太医更是在廊下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原本清静有序的院子顿时杂乱无章。见到她来,几个太医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围上来,哭丧着脸说:“公主,这可怎么办,那下在茶里的毒药经过萃取提炼,毒性极强,眼下温和的药没有效果,这太烈的我们也不敢随便给他试用,过了今夜毒素蔓延,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啊,我等医术不精,实在、实在无能为力!”
程慕宁道:“几位大人都是太医院的老手,医术精湛自不必说,圣上将几位请来,相信你们必定有法子。殿帅的性命关乎着朔东与朝廷,若谁能解了殿帅的毒,就是平了朝廷的忧患,圣上感念在心,必有重谢。”
几个太医目光碰撞,闻言心内却更为惶惶,公主这话反过来听,要是今日治不好殿帅,他们岂非是破坏朔东与朝廷和平的千古罪人了?
那院正深知其中厉害,在众人不敢答话时出言道:“我等当竭尽全力,还请公主与圣上宽心。”
几个太医便跟着附和。
程慕宁点下头了,推门进屋。
满室的草药味,荀白趋坐在床头,两指搭着裴邵的脉象,周泯一个大高个站在一旁抹眼泪,说:“法子千千万,怎么就非得以身试毒,那药下得那样重,荀叔,这不会出事吧?完了完了,要是让世子和裴公知道怎么是好,要是救不过来,我、我当以死谢罪!”
荀白趋抿唇诊脉,没有理他。
程慕宁走过去,周泯微微噤了下声。
荀白趋这才抬头一瞥,忙起身道:“公主。”
程慕宁拦了拦他要起身的动作,“不必多礼,荀叔,怎么样了?”
荀白趋道:“周泯。”
周泯勉强离开床头,去门窗旁守着。
荀白趋这才说:“圣上多疑,宫里这些太医也都不是吃白饭的,既然做了这场戏,就不得不把戏做实。这毒药药量我是根据他的体魄下足的,一旦服用必有风险,说实在话,这不是个稳妥的法子,我并不同意这么做……今夜是个关键期,度过去便无碍,我需得在此守着。”
他说着揉了揉眉心,脸上的担忧无以言表。
程慕宁静了片刻,坐在椅上说:“我在这里陪他。”
见程慕宁面上风雨不动,手上却将帕子缠绕,荀白趋张了张口,却没有劝她,只起身去窗外吩咐婢子把药端来。
程慕宁定定看向裴邵,他脸上毫无血色,原本强健的体魄被压在被褥下,反而比体弱的人病倒更让人心惊。程慕宁知道裴邵要设计赵萍,但的确没想到他能下手这么重,也就是仗着自己体格好。
这夜屋里进进出出,都是来诊脉灌药的太医。
三更的铜锣敲响,周泯又端了碗药进来,后面跟着几个熬红了眼睛的太医。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碗了,榻上的人仍无转醒的迹象,角落里程慕宁微微蹙眉,侧首低声道:“这么多药,药效不会紊乱么?”
荀白趋负手说:“公主放心,后厨煎的药都换成了我拟的方子,适才给他灌了那么多,都是同一味药,只要能将他体内毒血化开——”
话没说完,床榻边陡然传来一声重咳,周泯起身带翻了药碗,道:“荀叔!荀叔快来!主子怎么吐血了!”
他抓住那太医的衣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殿帅!”
那太医吓得腿软,“这这这不可能——”
荀白趋上前查看,只见他从药箱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刚回头要叫人,程慕宁就已经把水递到他手边,道:“怎么样了?”
荀白趋接过水,当即将药送进裴邵嘴里,松了口气说:“毒血化开就好办了,眼下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什么时候能醒来还得看药效什么时候发作。周泯,快把太医放了。”
那太医被猝不及防松开衣领,跌坐在地上,闻言爬到榻边颤巍巍地把了把脉,喜极而泣道:“活了活了!这下能跟圣上交代了!公、公主——”
程慕宁颔首,“太医进宫去报喜吧。”
第62章
夜半三更,大殿内灯火通明,程峥睡不着。
他在御案前抵唇踱步,把裴邵出事的几种后果在脑中一一演练。一来裴氏定不会轻易罢休,这些年因着军粮军饷的问题,朝廷与边境的关系本来就紧张,譬如燕北那回,就得亏裴公善后,一旦朔东生变,乱的就不是一个朔东,而是西边一带的整个边境防线;二来朝中裴氏党羽众多,程峥当初放任裴邵在朝中拉帮结派,就是用他来制衡许党,这下压不住许敬卿就罢,万一这些人生出异心……
年前鄞王起兵的事件将要再次上演!
无论哪种结果程峥都承担不起,他自己把自己吓瘫在椅上,喃喃道:“怎么还没有消息……”
郑昌道:“此刻没有消息也是个好消息。都这个时辰了,圣上还是先歇下,养个好精神,明日大理寺那里,还有的忙过。”
“朕现在哪里睡得下?”程峥道:“你再派人催一催,是死是活总要有个——”
“圣上、圣上!”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太医来报,殿帅体内毒血已清,暂时无碍了!”
程峥噌地一下从椅上起来,刚扬起的唇角又平了下去,“暂时是什么意思?”
小太监答:“说是毒解了,但人还没醒。”
“那可说何时能醒?”程峥紧接着问。
小太监只为难地摇了摇头。
郑昌道:“圣上也不要太着急,眼下没有性命之忧就是最大的好事,殿帅体魄强健,说不准明日一早便醒了。”
程峥半喜半忧,这夜悬着的心仍未放下,平日里懒散的人天不亮就挣扎起了身,打发小太监去裴府打听情况,却没有什么好消息,倒是大理寺那里有了新的进展。
刚过卯时,姜澜云就已经入宫来,与此同时,还有刑部和御史台的几位大人。冯誉也到了,这本不干兵部的事,但上回刺杀案也有了眉目,与此次的投毒案有些关联,他是不请自来。
天才蒙蒙亮,几人齐刷刷地站在政事堂,宫女左右掌着灯,明黄的烛光和幽微的天光交织,照着堂中央那个血淋淋的女子,一大清早显得尤为瘆人。程峥一时呆怔住,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小太监忙用宽袖遮住程峥的眼睛,说:“哎哟,姜大人!怎么这样就带上来了,也忒不讲究了!”
昨日事发后,卫嶙当即将这投毒的女子移交给了大理寺。事情严重,姜澜云连夜审讯,面上稍显疲态,却还彬彬有礼地躬了躬身,说:“圣上昨夜说一有消息立马来报,实在没顾得上,要不……我先将人带下去清洗一番?”
程峥拨开小太监的袖子,看一眼那女子,忍住晕眩之意,移开视线说:“别耽误时间,快说要紧事!”
姜澜云道:“此女子虽未松口招供,但臣查到她的身份,这里头有些文章,还要问赵侍卫。”
程峥茫然,“赵侍卫是哪个?”
郑昌及时提醒道:“圣上,是赵锦。”
人已经在御前侍驾多日,程峥却仍未记住他的名字,闻言恍然大悟道:“是他?跟他有什么干系?”
“回圣上的话,此女子名唤赵萍,乃赵锦一母同胞的兄妹。”姜澜云说。
兄妹。
程峥就是傻子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裴邵中毒不是简单的意外,但他看不清整件事的脉络,只说:“赵锦呢,把他唤来!”
内侍应道:“赵侍卫夜半才刚换值,这会儿想来应该在殿前司里歇着,奴才这就去叫人。”
程峥急躁地挥了挥手,指着地上的赵萍说:“你——”
他急忙转开视线,对姜澜云道:“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秋夜宴的行刺才发生不久,想必圣上也还记得。赵锦救驾有功,圣上便让赵锦代行了殿前司的巡防事宜,紧接着殿帅便被赵萍下毒谋害,这两人又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实在太过巧合。”姜澜云朝向赵萍,说:“你坚称殿帅吃食里的毒不是你下的,且不说那壶茶是你亲手送进去的,就说赵锦,赵锦在殿前司当差,你又攀上了殿帅身边的侍卫周泯,他二人本就是同僚,又有你在中间,本该亲上加亲,若非心里有鬼,你们为何隐瞒这层关系?”
赵萍打小生得好看,也正因如此才叫赵宗正纳入了房,可眼下泼墨似的乌发像枯草一般凌乱,擅长弹琴的十根手指也被夹断,血淋淋地垂在一旁。可见姜澜云通书达礼,但真办起案子也不会手软,赵萍哭着说:“因、因为我与赵锦出自前大理寺丞赵宗□□上,赵宗正与殿帅有过节,我担心殿帅容不下我们……”
程峥纳闷,觉得越发乱了,“这里头怎么还有赵宗正的事?他不是死了吗?”
今日进宫匆忙,大理寺没有与刑部通过气,刑部的魏甄听了半响,终于发出自己的见解,“死了才怪异呢,这赵宗正死前把人手安插进殿前司,死后这兄妹二人却还在动作,可见赵宗正背后另有其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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