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捂热了手,刚把程慕宁翻过来,见她微微睁了下眼,但没完全睁开,“裴邵,外面……”
她听到打斗声了,想要询问,却又实在太困,话说一半就没了声儿。
“嗯”,裴邵吻了她的眼尾,说:“睡吧,明早再说。”
……
图雅的身手并不逊色,但她没想到公主府的守卫如此森严。她还没从裴邵那一脚回过神来,已经被五花大绑丢进了柴房里,嘴里塞着条臭汗味的手巾,熏得她整晚都没有睡下。
这夜睡不着的却不止她一个。
礼部用来接待使臣的园子与皇宫只隔着两条街,园子灯火通明,阿日善在门外徘徊。翌日一早,大周皇帝派人请他入宫,看见鼻青脸肿的图雅,阿日善脸上并无惊讶。
他冷静地步入大殿,朝大周皇帝合手一拜,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图雅公主一夜未归,贫僧与几位使臣焦灼不安,却不知公主原来在大周的皇宫里,只是公主发生了什么,怎么一身的伤?”
程峥坐在椅上没有回话,下首站着文武百官,其中礼部的王冕脸色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说:“这就要问你们的公主都做了什么了。我们大周尊你们远道而来是客人,一切衣食住行皆是以礼相待,可你们的公主深夜却潜进我们长公主的府邸意图不轨,这又是什么做客的道理?”
阿日善闻言却露出不明就里的神色,“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看向图雅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图雅嗤声道:“谁说我是意图不轨了,我只不过听可敦说过大周这位长公主很了不得,慕名前去拜访而已,谁知道他们的侍卫把我当贼抓了?还有,这位裴大人不是御前的人吗,白日里要护卫皇帝,夜里还得守着公主,唔,阿日善,这个是不是就叫做物尽其用?大周是真不把人当人使啊。”
话音落地,殿上的余光忽然涌动起来,程峥也顺着图雅的话看向了裴邵。
裴邵却没有急着解释,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解释,只淡声说:“慕名拜访不走正门,身上还藏着毒器,看来乌蒙的确有自己的做客之道。”
阿日善念了句阿弥陀佛,说:“图雅公主自幼生在草原,实在是随性惯了,不知大周礼仪才闹出这样的误会,但图雅绝无谋害大周公主的意思。图雅,还不快认错!”
阿日善语调和缓,三言两语就想将此事糊弄过去,图雅却还拿乔,她轻轻哼了声,高昂着头颅,直到阿日善语气肃穆地喊道:“图雅,我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可汗。”
图雅抿了下唇,这才做出让步。她的脖子伤得厉害,哑着嗓音说:“的确是图雅行事不周,听说大周皇帝是个温厚宽容之人,想必不会与我计较。若是有必要,我也可以亲自向永宁公主赔罪。”
程峥捏了捏眉骨,看了看裴邵,又看了看图雅。
他下手也太狠了,图雅脖颈上这一片青紫,看着像是差点被踩断的样子,这事再掰扯下去,有理都成没理了。
程峥咳嗽了声,赶忙顺着这个台阶下来,说:“罢了,永宁公主是个和善的人,不会计较此事。既然只是个误会,此事就算过去了,田福,快给图雅公主请个太医瞧瞧。”
斜后方的内侍“欸”了声,正抬起脚,就听图雅道:“等等,我还有话要说。乌蒙此次是带着诚意进京,上次阿日善在殿前提出有关互市的调整,我相信这是能让大周与乌蒙关系更进一步的举措,不知道大周可考虑好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殿上的气氛瞬间就低了下去。尤其是刚病愈上朝的张吉,他正要开口,就被旁边的蒋则鸣按了下去。
蒋则鸣刚朝他摇了摇头,就听图雅说:“乌蒙与大周素有邦交,此事若真的令大周为难,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张吉一顿,蒋则鸣也略有惊讶。
程峥忙说:“乌蒙可是另有想法?”
倘若没有了互市的事,程峥就无需为了互市而在清丈土地上为难了,程慕宁的新政没有了外力推进,张吉等人也不会偏向她。程峥竭力掩住面上的喜色,说:“公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阿日善却皱眉,沉声道:“图雅,你不是能商议这件事的人。”
图雅是乌蒙的公主,但此次代表乌蒙与大周议谈的却是阿日善。图雅没有回他的视线,只对着上首说:“想要进一步加深乌蒙与大周的交情,也不是只有互市这件事。当年大周舍了永昭公主远嫁乌蒙,可见只有成为家人,才是最亲密的关系。”
王冕说:“怎么,一个公主还不够,你们乌蒙还想要我们嫁第二个公主不成?”
裴邵冷飕飕抬了下眼。
“那当然不是。”图雅说:“我们又不是强盗。大周人不是都讲究个礼尚往来么,我们乌蒙也可以嫁出公主,这在你们大周话里,应该叫亲上加亲。”
“图雅!”阿日善在众人交头接耳中低声呵斥。
图雅充耳不闻,指着裴邵说:“我就嫁他,今日图雅就在这里,请大周皇帝赐婚。”
程峥愣住。
张吉也愣住。
大殿上议论声骤歇,一时间针落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裴邵身上,裴邵却是面无表情地挑了下唇,果然就听旁边的队列发出一声暴喝,“不可能!”
冯誉情绪激昂道:“地方将帅没有与草原联姻的先例,此事绝无可能!图雅公主还请慎言!”
冯誉这话倒是把懵怔的众人点醒了,程峥恍然回神,立即道:“此事的确不妥,乌蒙若真有意派出公主和亲,不若换个人选,我大周好男儿多的是,大可由图雅公主慢慢挑选。”
图雅摸着脖颈上的淤青,掷地有声道:“不,我就要他。”
第90章
此事自是不了了之了。
事情传到程慕宁耳朵里时已经是午时了,她睡了连日来难得的一个好觉,醒来时右边脸上还压着枕头印子,身上被裴邵咬出来的痕迹还残留着酥麻的痛感,这种痛令人餍足,她懒懒地撑在茶几上,吃了两口刚热好的粥。
银竹将昨夜图雅闯入公主府与早朝的事一并与她说了,费解道:“使臣入京后公主还没有见过他们,这个图雅公主与我们是有什么过节?”
程慕也在思量,摇头说:“冯誉最了解地方军事,是不可能允许裴家与乌蒙沾上一点点关系,程峥若是还没有傻得彻底,也不会同意。明知朝廷不可能同意还要提,显然只是为了搅浑水。何况裴邵昨夜险些踩死她,看来这个图雅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何止睚眦必报,此人刁蛮得很。”银竹道:“礼部的王大人脾气最好,年年接待外使都是笑脸相迎,听说这回头疼得连笑都笑不出来,那个图雅公主脾气大得很,御前也不见收敛。”
程慕宁把粥咽下去,轻飘飘地说:“草原的公主么,有点烈性是常事。”
那边红锦把饭后要用的药端进来,她昨夜目睹过图雅的身手,闻言担忧道:“公主要谨慎防着她,此人功夫不弱,竟然能赤手空拳地与周侍卫打上几个回合,都上房顶了,昨夜要不是殿帅在,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动静。”
程慕宁温声说:“这是大周境内,天子脚下,哪有主人防着客人的道理。可惜我风寒未愈不好见人,她既然是为了见我才负了伤,咱们也不好冷待她。”
她说罢顿了顿,“太医瞧过了吗?”
银竹颔首,“宫里不敢怠慢,太医一早就看过了。”
“宫里的太医用药保守,冬狩在即,不要耽误了图雅公主游玩的兴致。”程慕宁慢声说:“去裴府请荀叔再开一贴药,煎好了给使臣那边送去。”
银竹若有所思,“是。”
待银竹退下去,红锦不悦道:“公主何必这样体面,我看殿帅那一脚还踩轻了,就该让她直接哑了!”
程慕宁淡笑不语。
……
戌时一刻,暮色四合。
冬日昼短夜修,傍晚的余晖刚散去,乌云便沉沉压了下来。图雅揽镜查看伤势,侍女正小心给她上药,只听她“嘶”了声,那侍女手一抖,露出慌张的神色。图雅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个白日,脖颈上的淤青更重了,瞬间涌起的窒息感让她脸色难看,把人推开道:“没用的东西,滚下去!”
侍女慌张退下,正逢阿日善推门进来。
图雅斜看了眼镜子里的阿日善,不曾转头。
阿日善也不计较她的无礼,只说:“你今日太莽撞了,我已经写信给乌兰巴日,要将你遣送回乌蒙,明日你就称病启程吧。”
“不可能。”图雅这才放下镜子,扭头指着自己的脖子,说:“你让我就这样离开?他险些踩断了我的喉咙。”
阿日善道:“是你夜闯公主府在先,图雅,这次你不占理。”
图雅气极反笑道:“理是个什么东西,乌蒙什么时候和大周讲过理?阿日善,你不要忘了,多年前大周的先帝败给了我的父汗,四年前大周的皇帝又赔了一个公主,赢家是不用讲理的,我们就是道理本身。”
“图雅——”
阿日善正要反驳她,就见对面敞开的支摘窗外闪进了一个人影,图雅顺着阿日善的视线,看到闻嘉煜从窗外一跃而进。不对,确切来说是是那日苏,他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夜里行事时“闻嘉煜”是无需乔装打扮的,他真实的模样在京城本就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即便是日日打照面的工部官吏见了他这张脸,也无法将他与闻嘉煜联系在一起。
图雅仿佛对他的到来早有所料,先发制人道:“用不着你教训我,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看你怎么对乌兰巴日交代!”
“你是不是疯了?”稳妥起见,那日苏耐着性子忍到了晚上才来,此时酝酿了一整日的怒意达到巅峰,说:“夜袭永宁公主,图雅,你以为大周的皇城是你的跑马场,任你来去自如?”
“我说过了,杀了永宁公主是最直接的方式!”图雅挑眼看他,“你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周皇帝和永宁公主反目上,你赌的是人性!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亲姐弟,倘若反目不成,我们岂非是竹篮打水?”
“那你杀死永宁公主了吗?”那日苏沉声说:“你没有,你打草惊蛇了。”
“一时失手而已。”图雅坐在椅上,昂首说:“我打听过了,永宁和永昭一样,都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不是那个侍卫和那个男人,我一定能杀了她,等着看吧。”
“你用什么杀她,用联姻吗?”那日苏露出讥讽的表情,“你太可笑了,朝廷不可能同意乌蒙与朔东联姻。”
“我当然知道。”图雅翘起腿,抱臂说:“你想让大周皇帝同意互市,以此与公主产生矛盾,可现在皇帝犹豫不决,我提出以联姻交换互市意在逼迫皇帝做出选择,要在二者里选一个,他必定更倾向于选择互市。那日苏,我可是在帮忙推动你的计划,毕竟你的动作实在太慢了。”
“多此一举。”那日苏说:“来日乌蒙攻入大周还需要朔东抬手,你此举只会激怒裴邵,让乌蒙失去朔东这个朋友。”
“你放心,我会替乌蒙留住这个朋友。”图雅拿起镜子看自己漂亮的脸蛋,说:“中原的男人和草原的男人有什么区别?或许我有比你更快与朔东交好的办法。”
图雅是草原最风情的女人,她凭这张脸的确令乌蒙无数男子倾倒,那日苏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只静静打量了她片刻。
脸是图雅的骄傲,她毫不吝啬地仰头让那日苏看,翘起的唇角写满了等待夸赞的期待。
却听他淡淡道:“昨夜裴邵难道是看到了你的脸,才没把你踩死吗?”
图雅敛了唇角。
那日苏却嫌不够,平稳的声调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嘲讽:“如果你的脸蛋有用,岱森就不会叛离了,那晚你被岱森丢出营帐的事情,还需要我再帮你回忆一遍吗?”
“砰”地一声,图雅起身砸碎了镜子!
她仿佛被戳中了要害,脸色唰地冷下来,尖叫道:“那日苏!”
“好了!”阿日善不想听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争吵,他攥着佛珠的掌心重重拍在案上,与此同时,门外传来叩门声,侍女隔着门板说:“圣者,永宁公主府上来人了。”
屋内三人皆是一顿。
银竹已经站在门外,她手里提着个食盒,等待的时间里她的余光扫过这座院子。使臣进京不能带太多人手,所以院子里只零星立着𝒸𝓎几个护从,但看这些人的身量,只怕以一抵十也不在话下。
正打量着,房门打开了。
率先出来的是阿日善,他双手合十朝银竹一拜,这个乌蒙来的僧人总是显得十分和善,与后面随之而出的图雅对比鲜明。图雅垂睨着眼,语气不善道:“公主府的婢子,你来做什么?怎么,昨夜的事,你们公主打算与我算账么?”
银竹笑了笑,她站得笔直,从食盒中端出汤药,有条不紊道:“图雅公主说笑了。永宁公主风寒未愈,不宜见客,只是知晓了图雅公主想要拜访的热切意图,要奴婢来转达一句歉意。昨夜的事不过是一场乌龙,府里的人没轻没重弄伤了图雅公主,这是我们公主特意送来的药。”
这药味好重,图雅眯了眯眼,迟疑道:“永宁公主还真是好心,宝音,你去拿来。”
旁边的乌蒙婢子上前端过汤药。
图雅挑眉说:“好了,你走吧,替我谢过你们公主,不过我还是想要见她,大周的公主,难道个个都是缩头乌龟吗?”
银竹没有驳斥她,却也没有离开,“公主的吩咐是要奴婢看着图雅公主用药,没有完成公主的交代,恕奴婢不能走。”
图雅本就不信这大周公主的好心,闻言更不敢随意服药,“公主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已没有大碍,这药太苦了,我喝不惯。”
银竹却从食盒里捧出一碟蜜饯,说:“公主早已料到,早就替图雅公主备好了。”
这显然是一种逼迫,图雅不悦地蹙起眉头:“我不想喝这药,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阿日善见她已然没了周旋的耐心,在旁打圆场道:“图雅刚用过药,此时再喝药,只怕药性相冲。银竹姑娘不若把药放下,晚些我会看着图雅喝下的,永宁公主的好意我等不敢推拒。”
银竹并没有自报过姓名,闻言看了阿日善一眼,她微笑地颔了颔首表示回应,却依旧捧着那碟蜜饯,没有说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的意图很明显。
图雅恼道:“你——”
“既然公主府特意送了药,”一直躲在门内的那日苏走了出来,银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他有意不去看银竹,只径直从婢女手里端过药碗,递到图雅面前,说:“我们自不能拂了公主的好意,图雅公主还是把药喝了,也好让永宁公主安心。”
图雅闻着这药味,胃里的恶心直往上冲。她瞪着那日苏,咬牙道:“你干什么?”
那日苏神情严肃,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说:“把药喝了。这药没毒,你别惹事。”
四目相对,廊下隐有剑拔弩张之态。
“我、不、喝!”图雅一把挥开了药碗,对银竹说:“告诉你们公主,我不喜欢喝药。她要真有心,就来与我见一面,正好与我聊聊那位姓裴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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