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罢了。
她享受着逃离京城的当下,从前的自己拼了命地去争夺女主的位置,生怕会因为男主不再需要自己而被这个世界边缘化,被所谓的“重要角色”除名在外。
可如今的沈琴央,坐在这方院落中最不起眼的一处,没有任何负累的繁重身份,却觉得很舒服。
像是,十四年来,第一次得到彻底的喘息。
沈琴央伸了个懒腰,抬头望着浙北的满天繁星和一轮明月,千里迢迢走到这里,哪怕仅仅是为了这一瞬,也值了。
她下意识看向身侧之人,院中亮着的灯笼,投下来暖黄色的光笼在贺成烨身上,他的侧脸也变得柔和起来,嘴角还带着残余的笑意,薄唇之上因为沾了酒渍而微微莹亮。
沈琴央想起他问自己的话,不知是因为酒意上头还是夜入佳境,她突然想给贺成烨一个答案。
“就当我是为你来到浙北吧。”沈琴央没有章法地开口道。
贺成烨拿酒杯的手徒然一滞,泼洒出了两滴清酒。
她似乎有些醉了,眼下些许的红晕令平日里略显清冷的脸上多了分可爱之色,吐字也慢慢的,但贺成烨并不着急,等着她把话一点点说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重要角色,甚至现在,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重要角色,但...你很特别,和我遇到的角色都不一样。”
贺成烨笑笑,像是怕惊醒一只即将入梦的小动物般,生怕沈琴央清醒过来会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小心翼翼轻声问道:
“意思是在你心里,我是最特别的人吗?”
沈琴央摇摇头,“我是说...你是可以跳出剧情的人,你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很羡慕你。”
听了这话,贺成烨不知为何眸色沉了沉。
“其实,我也曾被操纵着做过许多违背本心之事。”
沈琴央隔着眼中朦胧的醉意疑惑看他,“你也被操纵过?我们是被同一种东西操纵着吗?”
“也许吧。”
“那你是怎么摆脱的?”
哪怕是醉着的,沈琴央还是立马提起精神来,想要弄清楚解决之法。
可贺成烨却说:“我没有摆脱,或者说,曾经的我没有摆脱。”
沈琴央的眼神又模糊开来,这个问题果然不会有答案,她以为贺成烨会是给予她解决之法的人。
“沈琴央,你想过去死吗?”
“...什么?”
贺成烨的这句话出现的突兀又尖锐,沈琴央猝不及防听见,还以为是出现了幻听。
他叫的还是自己的名字。
没等到沈琴央回答,他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忘了吧。”
沈琴央还想再追问,林挚的声音却传了过来,他明显是喝高了,兴致也水涨船高,拿着酒杯坐到他们这一桌来,后面跟着接踵而至来敬军师酒的人,看架势是不把贺成烨灌醉便不罢休。
“我说军师,我刚刚可在那看你好久了,和你家娘子躲起来说着悄悄话对饮了许久,如今陪我们喝两轮,不过分吧?”
其他人附和起哄道:“就是就是,今天军师可不能再跑了!上次在船上就等不及同娘子回去温存,今天晚上必须灌得他找不着回房的门不行!”
林挚平时说话便没什么分寸,喝多了更是口无遮拦,其他的人也都是跟着林挚从山上的土匪窝里下来的,同宫中的人相比说话难免粗鄙了些,贺成烨起身端了酒杯道:
“虽说央央如今跟了我,但到底还没过门,姑娘家不比我们这些人,就别为难她了。”
贺成烨余光感受到沈琴央眼神迷离地看着自己,似乎还在努力思考他刚刚的问题,并没有将众人的那些荤话听进去。
没想到林挚倒是将他这番话听进去了。
“什么?!亏我看得起你啊,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从京城一路跟着你过来,你小子不赶紧八抬大轿抬进门好好宠着,怎么能让清清白白的姑娘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你?”
贺成烨原本只是想着给沈琴央解围,好别让这群老大粗天天对着她说浑话令她难堪,结果林挚怎么理解成这样了?
“啊哈哈哈...这不是,先摆平了潇山盟,眼下又暂住在山庄,一时也操办不过来。”
林挚实在是喝多了,他那好热闹爱做媒的脾气习惯又发作起来,一拍贺成烨的肩膀,大声道:
“你跟我见外是不是?什么叫暂住山庄!这话我不爱听,你是我浔江派的军师,这儿自然就是你的家,如今你要娶妻,那更要在山庄里办!”
“啊?”
沈琴央同贺成烨异口同声,林挚这番话算是叫沈琴央彻底醒了酒。
然而林挚越说越激动,直接自说自话规划起来,“对对对,就在山庄办,择个好日子,弄一院子的喜宴,把兄弟们全喊来,热热闹闹的。哎等等,今天不就是好日子吗?宴席也摆了,兄弟们也都在,择日不如撞日啊!?”
“不不不...”
林挚看着两人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顿时不悦,“什么意思?怎么看你俩这表情,好像不愿意成亲似的?”
“不是不是...愿意愿意...”
沈琴央和贺成烨一时间都慌了神,又怕真胡闹到要成亲的地步,又担心驳了林挚的面子漏出马脚,还是没醉的贺成烨脑子更清醒些,上前试图稳住他:
“成亲这种大事,哪里能说办就办?先不说聘礼嫁妆,就是婚服喜房那些东西也得提前几个月准备。我既然真心想娶她,私心也是想给她准备妥帖些。”
林挚喝红了眼哪能听进去这些,朝后招了招手将周嫂唤过来,搂着她道:
“成亲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麻烦?我当年和你嫂子在山上,不也是看对了眼当场就扯了红布,往那榻上一盖就成了亲?兄弟们凑在一块有酒有肉,一样也是极热闹的!若真是意中人,何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虚礼!?”
周嫂在林挚怀里笑着,故意拿话噎他:“嚯,你现在也是出息了,繁文缛节这种词都会用了?”
林挚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二当家教的,二当家教得好!”
周嫂一脸幸福地看着沈琴央,开始帮衬着林挚劝说她:
“难为他都用上二当家教的话了,但道理却没错,礼数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你若是觉得今夜没准备,我那里还有原本给小妹备下的婚服,她先前也要成亲的,因着起义闹得一拖再拖。”
见沈琴央慌张犹豫,周嫂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拉着她的手安慰道:
“不用同我客气,军师帮了浔江派良多,我见你t也觉得同自家妹子一样,十分亲切。”
一来二去地,沈琴央不知为何就稀里糊涂地被推到周嫂的房中,换上了大红色的衣裙,梳了头簪了珠花金钗,描画了细致的妆容,成了待嫁的新娘。
“姑娘当真是好看极了,我们啊还没见过把正红穿得这么好看的人呢!”
给沈琴央描眉梳头的妇人们皆是赞不绝口,弄得向来待人接物镇定自若的沈琴央应接不暇,耳朵都红了。
待到装扮好了,一张红盖头铺天盖地落下来,她视线全然被遮住,触目所见皆是一片大红。
有人扶着她穿过了院门,沈琴央听见一路上浔江派的人此起彼伏的欢呼起哄声,随后终于回到了贺成烨的院子,坐到了床榻之上。
不一会儿,身边的榻上微微塌陷,贺成烨坐在了她身侧。
周嫂她们的确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力准备齐全了,端了夹生的饺子,又拿了大枣花生桂圆莲子撒帐。干果迎头落下,撒帐的歌谣被一群根本没准备的妇人们念的磕磕绊绊,但还是令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隆重。
沈琴央没有过大婚的经历,她嫁给贺成衍时,正赶上王府的老夫人离世。按理说守制中的子孙不得娶亲,但贺成衍只是收她这个侧室,又非名门贵女,他自己也是个不得宠庶子,因而宗亲王府连宴席都没摆。只给王爷王妃敬了一盏茶,便算礼成。
就连大红色都未曾穿过。
所以如今即便是匆匆而就的一场闹剧般的婚礼,与她而言也觉得无比郑重。
“挑盖头吧,新郎官!”
听到这话,沈琴央竟下意识地心头一紧。
而后,遮盖着自己视线的大红色终于移开,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的人中,沈琴央只能看到贺成烨。
他穿着林挚结婚时的喜袍,其实是有些不合身的,但那正红色穿在他身上还是十分好看。他笑着看自己,眸中浸了近乎满溢的笑意。
从前他同自己说笑,其实也是这样笑着的,但不知为何沈琴央却觉得不同于今日,他竟真心如此高兴吗?
还有,别人或许没有看到,他挑盖头的手,为何是颤抖的呢?
沈琴央来不及细想,众人吵吵闹闹地起哄开来:
“入洞房喽!入洞房喽!快走快走!”
方才还七嘴八舌站了满屋子的人,几乎瞬间就退了出去。
屋中挂了好些一眼便知是赶工挂上去的红绸,有些甚至还挂歪了。可床上的褥子被子又都整整齐齐地换成了龙凤呈祥花纹的大红色,甚至蜡烛都点的是印着金色囍字的喜烛。
极致的热闹过后显得屋中更为安静下来,沈琴央有些不知所措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一样也是大红色的,婴戏莲纹。
明明先前还若无其事地坐在院子里喝酒聊天的两人,现在却穿着喜袍婚服在洞房花烛中面面相觑。她目光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偏偏贺成烨还只看着她不说话。
半响他才终于开口道:“你穿大红色很好看。”
这话让她怎么答?沈琴央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句“你也是”。
“那个,我们这算成亲了吗?”
沈琴央愣愣地抬头,觉得他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回答。
“还没拜堂。”
贺成烨笑出声来,“听上去,你还有些遗憾?”
恐怕周嫂他们也忘了,洞房前还要拜高堂,行夫妻之礼呢。不过真记得这个流程,大概也没什么在世的高堂能拜,可能他们也是想到如此,才直接略过到洞房了。
沈琴央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看到一旁的桌子上还摆着饺子。
“我饿了。”
贺成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端起那碗饺子来复又放下:
“夹生的,吃了容易肚子疼,我去给你拿些席面来吧。”
说完他便转身打算出门,沈琴央不知为何心里不愿他走,也许是觉得自己凤冠霞帔地就这么自己坐在屋子里怪怪的,又也许是怕他出去会被那群人再灌好些酒回来。总之,下意识地,沈琴央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开口叫住了他。
贺成烨询问的目光里都带了笑意。
“那个,我又不饿了。”
贺成烨关了门又回来,有些好笑地看她,“你还想做什么?”
不是沈琴央控制不住大脑的想法,只是周围的环境实在过于暧昧,此情此景顺着这句话,很难不想歪掉。
“我…我想喝水。”
她的确有些口干舌燥,贺成烨倒了水来,她一口气全喝完了,十分顺手地把杯子递回给他。
贺成烨始终勾着唇角,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别笑了,又不是真成亲。”
沈琴央说完才发现,自己语气里带了些怒意,又不太像真的生气,倒像是嗔怪。
她不自在地咳了咳,怎么在这个人面前总是会不自觉地变得情绪化起来?
贺成烨一掀喜袍坐到她身边,“第一次娶亲,虽不是真的,但还是很开心。”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道:
“因为娶的,的确是我心仪之人。”
第54章 诚意
沈琴央慌乱起身, 表情如临大敌。
房间内喜烛暖黄色的火光明明灭灭,两人安静地对峙着,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沈琴央对感情上面的事情实在迟钝, 她与贺成烨自相识至今不过寥寥数月, 关系却已经比她朝夕相处数年的人都要近,甚至许多同贺成烨说过的话都不曾对白芷竹苓说过。
她以为不过是因为两人共度过几次险境, 比旁人多了些渊源罢了。
而贺成烨也的确时不时就会说几句于身份不合的话, 她也以为是因为贺成烨本性风流, 说话向来不着调惯了, 对什么人都是如此轻浮。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 你是我的心仪之人。”
与沈琴央惊弓之鸟一般的神情不同, 贺成烨轻松地仿佛只是说了一句随口之言。
“放肆, 浔江派的人不知道, 难道你也不清楚我是什么身份吗?”
昔日皇后的威压又回到了沈琴央身上, 可惜,贺成烨并不吃这套。
“我时刻谨记的, 皇嫂。”
他也换上了平日里那张浮于表面的笑脸, 起身上前站在沈琴央的面前,明明还是一副纨绔松散的样子,气势却隐隐压了她一头。
“可你觉得,我几次三番救你,只因为你是贺成衍的皇后吗?”
沈琴央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私下里与自己在一起时,他没有一次称贺成衍为皇兄,永远都是直呼其名。也就是说, 在贺成烨心中从未将皇帝当做自己的兄长。
“那是你的兄长,是皇帝...”
“我不用你提醒我。”贺成烨打断她道, 声音倏然转冷。
这是他第一次在沈琴央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压抑着的怒意似乎眼看就要爆发,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但周身张扬肆虐的尽是化不开戾气。
“倚竹园那夜,我何必要冒着被蛮族人杀掉的风险带你逃走?你被困西北,我又何必去叫赫函截堵贺成衍的车马只为留出时间亲自去接你?明知你是在利用我扳倒玉贵妃,我却还是陪你做了全套的戏。这里面桩桩件件,我可曾讨到过半点好处?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为什么。”
沈琴央眼睛睁得大大的,贺成烨说的这些里,有的她知道有的她不知道。从崇多属地逃出来后,她心里清楚即便日夜兼程也赶不上皇家车队,可偏偏就恰到好处地让贺成衍遇上了流寇强盗,退守等待了数日沿城军的支援,沈琴央才得以在圣驾回銮之前归复原位。
原本她以为是巧合,还曾在心中感慨过幸运,结果根本没有什么天助我也,是贺成烨在暗中为她提前铺好了路。
如此一来,贺成烨岂止是保了她的性命,更是全了她的名声。
贺成烨眼角微微泛红,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抓住了沈琴央的手臂,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还是说,向来洞察人心如你,却装傻充愣地纵容我接近你?同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好让我死心塌地为你一再拼命吗?”
沈琴央下意识想开口反驳,可他说的,的确没错。
她不止一次地揣测过贺成烨的目的,每次又都不了了之,因为心中总有种莫名其妙地信任,觉得贺成烨不至于害自己,甚至都没有深思过这种凭空而来的预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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