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一人。
从人形的身量看,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那边还有。”
士兵在陆勋政身后说。
他们推开一扇接一扇的门,每间房,每张床,都躺着那么大的小人。
几乎全腐烂了,只剩个形状。具体年龄、性别、身份,完全分辨不出来。
陆勋政神情凝重。哪怕他见过战场,也不由地在这一刻心颤了几分。
整个地下深层。
3600个房间。
只有两张床是空的,在同一个房间。
手指刮过空床尾名片上的灰,厚厚的灰尘落下,露出人名。
【许岁,女,12岁。 】
【阿桥,女,17岁。 】
陆勋政没敢看第二眼。
“封锁现场,不准任何人进出,尸体也不行。”
他留下这句话,大步离开。
在来前,他已经上报中央安全区。
上面说,会派转机送人过来。最快三小时后抵达——如果没有遇见丧尸。
陆勋政回到研究所办公室,听见陆丁尧在那骂骂咧咧:“狗东西嘴硬得跟块钢板一样,撬都撬不开!”
身旁的小兵使劲拉他的手让他别骂,眼睛偷偷往狗狗身上瞧。
陆丁尧后知后觉不应该这样骂,冷哼一声,一脚踢飞电脑。
远处的士兵叫他:“尧哥,你别踢烂了啊,我们要恢复数据呢。”
陆勋政走上去,问陆丁尧:“他说什么了?”
“什么都不肯说。”
陆丁尧翻了个白眼。
“就说是上面人送下来的,他们就跟着干,别的不知道,也不能知道。”
“至于上面的人,还真上面的人。”
他仿佛气笑了,手指指头顶。
“就是这个上面的人——医院里的人,简称上面人。”
别人说上面人,好歹是个高官大资本什么的,他就真头上面人。
“我看他就是嘴硬,不说。都混到主任,还真能不知道点什么?死鸭子嘴硬!”
陆丁尧大骂。
陆勋政知道这事难搞了。在医院下面搞病毒研究,经费是大笔钱,设备不是普通设备,这些科员也非普通科员。
他是不信这地方的官员、院长之类的人不知情。
怕是知情不报,更怕官员和院长只是小虾米。
还怕这次中央派下来的人有问题。
他上报之前,没有想到这么复杂,只以为是个医院事故。
宋丽让他带人来市二中,他只当是调查许岁和许夕换器官的事。
他重重叹口气,叫来四个士兵。
“速回区,找区长……”
低声吩咐几句。
四个士兵满脸郑重地离开。
中央下来的调查员,是晚上八点到的。
陆勋政亲自接人下来。一行十八人,有破解电脑的技术人员,也有研究丧尸病毒的教授和科研,还有扛着最新武器的护卫兵。
将此处的情况细致告诉他们后,陆勋政招来几个士兵,分别带他们去各自的岗位。
在这些人到来前,陆勋政亲自提点了手下的兵。
所以这会,那些被分配给中央人当下手的士兵们,通通有个秘密任务:盯牢中央来的人。
一举一动都要汇报给军长。
安全区的人是凌晨四点到的。陆勋政派回去的人刚上报情况,区长立即安排人手连夜专机送来。
面对中央的人,安全区来的人小心谨慎谦虚好学,中央人用起他们来格外顺手。于是,被销毁的文件,在十小时后便全部恢复,并破解了一些档案内密码。
研究所的办公室被临时征用。一份份关于人体试验的报告密密麻麻排在白板上,令人触目惊心,头皮发麻。
实验室下面有3600个房间,曾经住过7829名孩童,年龄段在七岁至15岁之间。
7829人,如今只剩下3467名孩子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剩下的4362人尸体不见。
“许岁。”
陆勋政说出一个名字。
“资料翻出来我看看。”
许岁的资料单独投影出来,第一次接受检测,是在3029年10月5日,正式许岁失踪的那天。
往后,每搁一周,更新她的身体状况。
办公室里一阵唏嘘。失踪那年,许岁才七岁。之后每天都生活在各种注射剂中,曾有几次,因用量过大,差点死亡。
甚至后来许岁和许夕互换器官,仅仅是因为研究员们的“好奇心”。
那时,十三岁的许岁的器官已经衰竭,失去研究的价值。恰巧,许夕因为身体状况在市二中检查。
他们便起了心思。
“那也是一场为人类安全着想的科研啊,是不是哈哈——”
手术台上的杨主任偏头用那颗血肉凝固的瞳孔望着红发丧尸。
龇牙咧嘴地大笑。
“你看,试验是成功的。完好的肉.体能承载衰竭的器官活两三年。健康的器官在衰竭的体内……”
他沉凝片刻,似在思考。
“看命,是吧?”
仿佛在征求红发丧尸的认可。
他拿出以往的试验,告诉它:“后来我们又做过两台类似的实验,都没有活着下手术台。其实送上手术台就注定活不了。但如果再来几对许岁和许夕这样百分百匹配的人,我相信,这种移植手术,在今后一定能救更多的病人。”
“这是一种正确的试验,为世界上所有需要移植器官的病人而做的试验,为何不对了?”
“哪里不对了!”
他忽然大吼起来。
守在手术室外的士兵猛地回头怒瞪他。
“哪里对了?她们才十岁!是活生生的人命,你凭什么这样做!”
士兵双手握成拳,极力克制自己想要上去爆揍他的冲动。
“你就是个变态!心理变态!明明有那么多方法可以做试验,你偏偏拿人来做试验!你这是杀人,变态!”
杨主任笑着纠正他:“我是帮助小夕,她的心脏有问题。”
“有问题是因为你调换了她的资料,最初的检查报告显示许夕很健康。”
技术人员调出许夕第一次的检测报告,生怕杨主任看不见,特意放大数倍。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哦?是吗?”杨主任扫了一眼,浑不在意,“可是许岁有问题啊,她作为亲妹妹,应该救救亲姐姐吧。”
“是吧?丧尸小姐。”
他偏头问身旁的红发丧尸。
隔着袅袅青烟,红发丧尸看了他一眼。忽然她掐住他的下颌,让他的嘴巴被迫张开。猩红的烟头又快又狠地怼在他的舌头上。顿时焦味四散,混着他“啊啊”的痛叫。
烟蒂丢在他嘴里,松开他的下颌。红发丧尸拍拍手,面无表情。
“我看你的舌头有问题,帮你治治……”
她居高临下俯视他,勾唇笑。
“——感觉如何?”
杨主任歪着头使劲咳,被烫伤的舌头像吊死鬼那样长长伸出来,上面刚烙下的黑圈触目惊心。
手术室里全是他的痛嚎。
门口的士兵解气了,怒哼一声,笔直地站着。
外面的人命也当作没看见这一幕,继续查看许夕的资料。
“畜生!”
不知道谁骂了一句。
整个办公室里,四面八方都响起怒骂。
投影上,他们看见的不止是他说的“后来又做了两场类似的手术”,而是做了接近两百台类似于许岁和许夕那样的手术。
整整两百台,被他轻描淡写少了两个零。整整两百台,上手术台四百个孩子,下来四百具尸体。
全被火化了。
这时,研究室地下探索的士兵们传送回一张照片——
足有十米高的焚烧炉。里面的灰烬堆积了整整五米厚。
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下来。
人人望着那张照片,面色生寒。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烧完什么留下的灰烬。
那四千多个孩童去哪里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了结果。
“阿桥……”
陆勋政喃了一声,忽然高声叫技术人员把阿桥的资料调出来。
阿桥两个字输入档案库,一无所获。
陆勋政三番五次确认输入的字有没有错,直到单搜一个“桥”字,出来四十多份资料,却没有一个是阿桥的。
“阿桥是谁?”
中央下来的技术小哥问身边的士兵。
士兵是村里来的,要说起阿桥,那他可有无数的话能讲。但场景不合适,只简单说:“重要人物。”
技术小哥瞅了他一眼,心说这里谁不是重要人物了。
这时,中央的通讯传过来。
“陆军,中央有情报。”
技术小哥站起来报告。
“中央检测到大批丧尸向这边迁徙,连围攻青区的丧尸潮也停止围攻向这边来了。上面问这边什么情况。”
陆勋政皱起眉。
丧尸大迁徙不是好事,往这边来,更不是好事。他知道,丧尸潮进攻青区安全区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因为青区地势和防护坚固,才没有沦陷。
如今停止围攻……
丧尸啃馒头的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陆勋政心里有了极大胆的猜测——
【不会是过来吃馒头的吧? ? ? 】
自从那些丧尸吃过馒头之后,连人类都不稀罕了。
他外甥陆丁尧,有次半夜去茅房,迎面撞上十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低级丧尸,对面丧尸瞅了他一眼,颇为嫌弃地走了。
当时,陆丁尧又吓又喜,拿着这事到处宣扬,还为证明这件事的真假,专挑半夜去梯田找丧尸玩,几万只丧尸,没一只搭理他……
每每想起来,陆勋政恨不得打断他狗腿。但凡那晚有个丧尸饿了,他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替外甥收尸。
“就……”
陆勋政皱脸,这种吃馒头的话说出去怎么会有人信?
仅仅犹豫半响,他依旧如实说:“你回:这边馒头香。”
“啊?”
中央下来的所有人一头雾水。
技术小哥更是两眼懵。但他身边的士兵和安全区来的技术哥连连点头,无比确定地对他说:“真的真的,这边的馒头,丧尸贼爱吃。”
技术小哥:“……”
技术小哥:你看我信吗?
第75章
冬季最后一批蔬果开始采收了。
陆勋政将村里的士兵全带了出了,导致村里的人手不够。
红薯烂了两窝。
阿桥气得飞去安全区捆了两百个人回来。区长得知又有人失踪时,扶额派遣两千人去村里当助手。
冬季作物收完,便开始整地种春季作物。
春季作物不多,阿桥便每种都种上许多。
泱泱梯田望去,全是在春寒里顽强生长的幼苗。
春雨绵绵飘下,陆勋政亲自从研究所回来送消息。
他说,研究所的电脑全部修复了,在教授的内置系统里找到关于她的资料。仅仅只是被送进研究所后的全部报告和日常记录。
记录的非常详细,大到她的每场试验,小到日常生活饮食。
陆勋政把打印出来的报告放在阿桥堆满碟子的推车上。厚厚的几沓压得小推车都快不稳了。
这些都是机密文件,本不应该拿出来给她看。
陆勋政私自做主,拿回来。
“但在医院的系统里有找到一例急诊案例,和你有关……”
阿桥盯着电视里的喜剧片,突然索然无味。
她抬头,视线从电视屏幕挪到陆勋政脸上,看着他,像在等他继续说。
陆勋政张张嘴,忽然想自己亲自来干嘛。派人来讲就好了。
可是,他又想亲自告诉他。
从来不知道“犹豫”两个字怎么写的陆勋政,在这一刻,将生平所有的犹豫全用在这里了。
好半响,他才说:“十五年前,医院对街发生一起车祸,致三死一伤。肇事司机是酒后驾驶,被抢救回来了。死的是一家三口,车内有名年仅三岁的女孩。这是你出现在研究所的前一天发生的事。”
“医院记录,车祸当晚,有人认领了尸体,因为是外地旅游,医院和交警协助认领人将尸体送去殡仪馆火化了。”
“后来,我对这份档案又做了详细调查。发现档案做过篡改。篡改前的记录是:二死二伤。那名三岁的小女孩因为被妈妈牢牢护在怀里,只受了轻微擦伤。”
“我查了交管系统,车祸当天的现场报告做过撤销重写。”
单看这些事,并不能把它们和阿桥联系起来。
是那一个疑点——车祸的第二天,阿桥就出现在研究所。
陆勋政细致地查了几遍,发现更多的疑点。
“那前后几天,被送进研究所的名单上,统共17人,其中6个女孩,11个男孩。而只有你,恰好三岁。你是研究所里最小的孩子,被送进去的人,都在7岁至15岁之间。”
“而且,你的血型,和车祸现场的血型,匹对得上。”
“那个因车祸死亡的三岁女孩……”
按照推测,百分之九十五是阿桥。
至于被认领走的尸体,那个三岁女孩的尸体,无从查证了。
也许根本没有那具尸体,也许有。
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大了,哗啦啦盖下来。
廊下坐满了因为下雨而放假的工人。他们怔怔望着这边,眼里充满了悲悯。
很早之前,他们就听说阿桥在找家人。连安全区都在帮忙找。
所有人认为的找家人,是那种末世爆发走散了。
谁也没想到,阿桥要找的家人,是这样的情况。
电视里放的喜剧哈哈大笑,村庄却寂静得仿佛死去。
大雨滂沱,屋檐下的台阶全湿了。
阿桥好久之后才“哦”了一声,低下头,靠着戴口套的许岁继续看电视。
“三岁……”
她低低喃了一句,接着又“哦”了一声。
吃过很多药,吃多了就习惯了。但阿桥有时候是那种“你叫我吃我偏不吃”的性格。
她会让护士给她讲故事,或者和护士聊天。
护士说她是三岁来这里的。
“三岁之前呢?”
当时,阿桥问她。
护士告诉她:“三岁之前,你在妈妈的怀抱里。”
“妈妈是谁?”
护士没有告诉她,端吃空的药杯,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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