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飞快下山。
山脚下,丛丛石影中无声站着一群人,玄色衣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见到他们下来,为首一人疾步上前迎接,“仙子。”
不料。
众人刚一聚首,远处的天边亮起一线火光,照得月辉黯然失色,林戈身后跟着重重人马,几乎呈包围之势向几人涌来。
“快走!”
林扶摇扯下斗篷,随手扔回给常潮生,青云剑肃然出鞘,便听一声剑刃摩擦的脆响,冷不丁刮擦过林见微的耳膜,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忙抽出剑,退至众人身后。
兵刃相接。
林戈身后人多势众,但他自己却并未亲自下场,只是漠然站在人群外旁观,林扶摇一行人且战且退,按照之前的计划,飞快绕过幽山之侧,于丛生的千仞石壁缝隙中逃出生天。
越来越多的修士追在身后,山上剑气乱窜,杀意凛然,林见微躲着头顶上时不时砸下来的巨石,飞快逃窜,与前来接应的人碰头。
分神向后张望,刹那间,只一眼便望见一抹萧萧肃肃的影子,公子如玉,眸光平静目送他们离开。
“少主,他们逃了!”
林戈抬手拦下欲穷追不舍的人,“乘上渡舟,他们已搭上了王氏的人,不必追了,我自会向父亲请罪。”
华服少年身披水蓝色斗篷,墨发高束,任由漫天飞雪扑簌簌落到他肩上,抬眸追着那极远处那几点闪烁的光斑望去,直至光点暗淡,人去楼空。
父亲说他心慈手软,也许是对的。
伸出手,晶亮的雪花落在掌心,化开,湿润的水痕沿着掌纹蔓延,十指清隽,修长如竹,夜里的寒风一吹,便冻得僵硬,他漠然将手收回斗篷中,背过如席大雪,带着人离开。
……
刚经历了一场心惊肉跳的追杀,林见微揉了揉被寒风吹到冻僵的脸,也猜到这一切是林戈有意放水,心底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但劫后余生,眉梢到底染上三分喜色,“阿姐,接下来你要去遥泽吗?”
林扶摇抬手摁住胳膊上被剑气豁出的伤,兀自于案几前坐下,眸光冷冽,“不。”
“嗯?”林见微一懵,拉着常潮生坐到她对面,“那你想……卷土重来?”
小小一叶渡舟上,众人各自疗伤。
简陋的船舱内,桌案上烛火跳动,林扶摇侧着身子,深可见骨的剑伤在灯下清晰可见,另外半张脸便匿在阴影中,教人看不真切。
“母亲与部下都在玉山,我不会轻易离开。”
辗转流连于权术,这本就是一场兵不见血的残酷争斗,这一次的短暂蛰伏,无数追随她的人皆明里暗里遭打压清算,有的甚至失去了亲友挚爱,失去了性命。
她绝不回头。
林见微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出闪烁烛火,飞快扫过她阴沉的芙蓉面,蜻蜓点水一般,略一抿唇,心惊肉跳。
眼前闪回无数画面。
那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里,玉山动荡,浮尸遍地,流血漂橹,却没有出现林戈和林续的身影,若是权变,也许,他们死在了林扶摇手中。
这冉冉升起的新秀,受尽世人轻慢对待的女流之辈,石破天惊般成了林家下一任家主,其中到底多艰辛艰辛狠绝,已不是她能妄自揣测。
刹那间,一抹刺骨寒意沿着脊背窜向头顶。
轰然炸开。
“你今晚趁夜色离开浮生岛吧。”林扶摇白皙光滑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为,为什么……”
她闷笑一声,“他对我的憎恶可远远超过对你的怜爱,今日你众目睽睽之下放我出来,再回去,怕是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林见微咂舌,恍然回神,“好吧。”
反正她也不想回去,就是,还有点舍不得那个便宜哥哥,她这炉火纯青的端水技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车。
“不过……”林扶摇话锋一转,目光带上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淡淡扫过常潮生,“你若是对高家公子有意,等风头过了,回去一趟说不能还能得一桩姻缘。”
“唉?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阿姐你看不上他,也不必将人推给我吧?”
常潮生眉头一皱,颇为不耐烦,“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好奇不行吗?问一问又没有碍着你什么事……”林见微瞪他一眼。
“未婚夫?”林扶摇服下一粒丹药,掐诀整理好凌乱狼狈的仪容,长睫倾覆,“高家是林氏肱骨家臣,我嫁过去,他们便好趁机夺了我手中权柄,也能让信得过的人监视我。”
“一个手下败将,勉强可堪一用,但还不配站在我身边。”林扶摇字字句句说得傲据,却并不教人讨厌,“不过,高家族老保守又死板,胃口还不小,多次暗示逼迫,想与林家攀亲,没了我,剩下的便是你了。”
林见微听着听着笑起来,两靥生花,烛火晕染出她如诗如画的眉眼,温软可人。
“既然必须要联姻,那就……跟我们在秘境里碰到的鬼新娘那家一样,让大哥赘过去得了。”
“哈哈哈哈哈……”林扶摇被她的话逗得笑起来,开怀恣意,“赘过去倒是不必,高定之还有一个先天体弱多疾的胞姐。”
说罢,她眸中飞快划过一抹精光。
第49章 真面目
林见微没听懂她话中深意, 将话题揭过去。
一旁的守卫前来通报,“女君,若要离岛,该动身了。”
林见微支棱起身子, 目光飘向船舱之外, 黑黢黢一片山影伏在朦胧月色中, 两盏摇曳的灯火照得片片飘落的雪花晶莹闪烁,似寒潭边泛起的雾,起起伏伏, 一片迷离。
“走吧。”林扶摇站起身,青云剑刷一声被收入剑鞘中,敛去铮铮寒芒。
将人送到船舱外。
寒意扑面,林见微一个激灵。
“路上保重。”
“知道了阿姐, 你也保重!”
林见微朝她挥挥手,回过身, 渡舟已到了浮生岛边缘, 极目远眺,海面上波光粼粼,清辉动荡, 风一起,满地的碎银照出斑驳的光影。
另外一艘专门替两人备好的渡舟靠过来,林见微与常潮生比肩而立, 正欲踩着木板跳过去, 林扶摇倏地出声叫住她,“小妹。”
“嗯?阿姐还有什么事吗?”
“母亲她……她幼年失势, 天生一副千年难遇的仙骨,却差点被逼迫着剖出, 用到平庸的胞弟身上,也是在那时,伤了她修炼的根基,天赋折损,此后,她更想掌控局势,攥紧权柄……”
“你,莫要怪她。”
林扶摇的声音虚虚实实,这么一桩沉痛的仙家氏族秘辛,她坦然讲出来,随着夜风被吹到不知名处,散落于天地间。
“不会不会。”林见微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已提着裙摆踏上了另一艘渡舟,“我与她不过是缘分太浅,世间事,也没必要处处强求。”
“阿姐,保重。”
“保重。”
林扶摇所在的渡舟飞快落入夜色,遁入浮生岛上那丛丛一片密林中,无人知其去处。
小舟悬在海面上,晃悠悠掠过浩渺海波,月色下,斑点大小的影子掠过水面,一点点远离浮生岛,消失在地平线后面。
林见微一时黯然,拉着常潮生进入船舱内,一灯如豆,相对而坐。
“啊!”少女一脸懊恼。
“怎么了?”
“纪青还欠着我灵石呢!真是便宜她了……”想起旧事,她整个人便如霜打的茄子,蔫巴巴的,抱膝坐在蒲团上,将脸埋进臂弯中,只发髻上斜插着的簪子一晃一晃的,流苏叮咚。
浮生岛上短短的年岁,岁月倥偬,幻剑阁的同门,落云院的朋友,她就这么不辞而别,走得突然,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些舍不得。
“对了,常潮生,你不是鲛人王送上岛的质子吗?就这么跟着我跑出来,不会有事吗?”
常潮生懒懒掀起眼帘,将手边斟好的热茶地给她,“你想救人,脑子一热就行动了,现在才终于想起我来,是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颇有些心虚,捧着热茶浅抿一口,掩饰面上不自然的尴尬,“我是觉得你这么厉害,肯定不用我操心,是……是吧?”
“是啊。“他拖长了语调,眉宇间的气质已悄然变化,“小姐的善心一向雨露均沾,平分给天下所有可怜人。”
林见微一噎,被人这么阴阳怪气,难道她做好人好事还做出错来了?
“那,你不会有事吧?”
“我看林氏怕是没功夫计较什么鲛人族质子了。”说罢,他轻轻一笑,眼角眉梢尽是毫不掩饰的讥诮讽刺,“真要计较,他那么多不值钱的儿子,再送上岸两个也没关系。”
林见微闻言暗自松口气,托腮看他,双眸生光,烛火闪烁下明艳照人,“没事就好,那,离了浮生岛你要去哪儿闭关静修?”
“我?我还等着小姐对我负责。”常潮生眉梢一挑,绝美的容颜在烛火下媚气横生,雪白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中。
林见微一听这话,心中暗道不妙,身子前倾,小心觑着他的脸色,语气干巴巴的,“我负什么责……”
“不是你害我回不去幻剑阁?”
对上他那一双黑润润的眸子,眼眸中无辜又单纯,似不谙世事的幼兽,天真得让人不忍心说出绝情的话,眼睫一眨,搅动眸中满池星光,林见微咬碎了一口银牙,明知道这大反派在给自己挖坑,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行吧,那就听我的,我们就去——”
“路川城!”
三个字,脆生生落到地上,惊扰得桌案上烛火乱晃,林见微还自顾自捧着热茶浅酌,全然没有留意到常潮生已经黑如锅底的脸色。
路川城,百家巷。
可真是熟悉的名字,他连这几个字落在雪白纸页上的墨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呢?要跟着我走?”少女笑吟吟看着他,“正好入了冬,再过段时间该到除夕了,大年初一的时候城里有灯会,花灯满城,金碧辉煌,正好可以去看看。”
只是笑着笑着她神色黯然下来。
那两盏从正月初一保存到春雨如酥的花灯,金灿灿的,燃着不灭的烛火,影影绰绰,一直固执地被定格在记忆深处。
连带着那满地铺散的圆润的晕光的泪滴般大小的珠子,昳丽出满室凄凉。
“好啊。”常潮生笑着,整个人迎着烛光,似被镶了一层金边,但周身却悄悄蔓延开层层寒霜。
他抬手抽出斜插于少女发髻中的簪子,刹那间,青丝如瀑,斜斜流淌到少女清瘦的肩膀上。
“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啊。”林见微下意识拢起散落的长发,向他飞去一个嗔怪的眼神,“那你认识路吗……”
话未说完。
眼前一片重影,烛火摇晃,只看得见常潮生一双大手覆在自己眼皮上。
头一栽,稳稳靠在少年肩上,便沉沉昏睡过去。
可恶,这人怎么给她下昏睡咒!助眠也不是这么个助法吧!
来不及多想,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少年抬手搂住她,少女柔顺乌黑的长发如丝绸一般流过指缝,他堪堪打捞起,滑腻温凉,发梢上沾染了冬夜的寒气,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果香,凛冽扑鼻,却令他头晕目眩。
将人打横抱起,指尖云雾漂流,被褥平铺在船舱角落,金丝绣线的软枕横放在绵软的被衾上,他掀起一角,轻轻将人放上去。
弓字褶的青色裙摆勾勒出少女柔软纤细的腰身,下半身,裙摆层层铺开,似盘龙星雨花瓣肆意绽放,罥青色绣线时隐时现,描摹出层层荷叶纹路,昏黄烛火下,似泛着迷蒙水色,美得不落凡尘。
他目光一寸一寸,流连忘返,贪婪地描画着少女静默无害的睡颜,从额头到鬓角,纤长的睫毛,风过时轻轻颤动两下,似乎梦里并不安稳,精致的鼻梁下小小一抹形状柔软饱满的唇,浅粉色。
看着看着,他开始神游,数她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
直至海上一阵飓风卷过来,渡舟摇晃,桌案上的烛火闪烁一瞬,偏移了位置,他狼狈收回目光,心惊肉跳。
掀起被子正欲替她盖上,布料抖动,少女衣袖中落出护心鳞和那一枚朴素的般若玉,他将被角仔细掖好,随手将两样物什压在了枕头下。
起身走到船舱外,靠着冰凉的木板席地而坐,冷风一吹,海上片片雪花夹着碎冰砸在身上,吹散了心底悄悄如藤蔓疯长一般的燥意。
……
林见微这一觉睡得格外长久。
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又落入了那无边绮丽的梦境。
这一次她倒是应对坦然,血雾蒙蒙的天,大半被恣意疯狂的烈火燎烧成糜烂的红,有了心理准备,刺耳凄厉的尖叫声便被统统抛至身后,沿着翠玉铺就的玄青道,她一步步跨过尸山血海。
打定了主意,非要探查出个究竟不可!
金玉殿前,祭台大摆。
林扶摇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憎恶中带着决绝的癫狂,隔着丛丛乌云蒙昧,仿佛遥不可及,“哈哈哈哈哈……你个疯子!是你亲手杀了她!她早就死了!”
狂风大作。
林见微想看的更清楚些,却被猩红的血色电光蒙了眼,只依稀能看清地面上诡异但秩序整齐的阵法纹路,邪光四射。
“就算以我林氏满门陪葬,你一辈子也找不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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