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董,我们要给您的残肢也抹上滑石粉,需要将您的裤腿往上卷至残肢以上的位置,您看是?”
他们说完,抬头看了眼顾怀予,只留下个带着暗示的提问,像是想看他的反应。
这种天之骄子都有自己独有的傲气,许多人即使跌落了尘埃,也总是不愿意让人见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他们也接待过撕心裂肺拒绝的青年,也接待过仿佛看淡生死了无生意的人,只是面前的顾怀予目光沉沉,倒总是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对于这种人,他们既不能把话说死,但也不能去随意触碰逆鳞,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将问题留给他们自己来处理。
“我来吧。”
“我自己来。”
两句话异口同声地响起。
工作人员抬头看看顾怀予抬头看看纪施薇,倒是都没有动。
顾怀予仰头看了纪施薇一眼,他笑了一下,对纪施薇摇摇头。
“我自己来。”他坚定地说。
他伸手对工作人员说道,声音中还带了些歉意:“麻烦帮我卷到小腿的位置,剩下的我自己来。”
裤腿一步步上卷,露出他那只已经残缺的左腿,
当时保肢已经最大可能的保留到了大腿截肢当中最理想的长度,术后护理也看护得当,加上在医院之中也已经做了不少的复健项目,总体来说的康复情况倒是比一开始预期的要好上许多。
“我们现在开始装配。”
工作人员涂完滑石粉后,用一块白色的丝绸布将他的残肢包起,让顾怀予扶着自己直立站起。
而另外一名工作人员放下假肢,打开接受腔的阀门,让他的残肢垂直插入假肢当中,又在严丝合缝之后将丝绸布抽出,盖上阀门,拧紧。
他像是个缺失了一角的玩具,被人装上了丢失的一角,然后站在原地。
纪施薇有些恍惚。
她本来以为,只要能装上假肢,一切都能好了。
可是当假肢真的装上的那一刻,她也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
真的都能好吗?
纪施薇摇摇头,将脑内不合时宜的思绪排解出去。
他是站起来了,纪施薇想,
最起码的,当裤腿放下来的那一刻,和以往任何一次他站在她面前的背影都能完全重合。
工作人员站立到他的两侧,提示道:“顾先生,前面就是练习区,我们先休息一会,顺利的话,今天可以再来一些步态训练。”
前面就有双杠,应该是为了让他们练习平衡或者是步行的。
顾怀予仅仅离器械就只有几步的距离,但他却未曾迈开自己的脚。
甚至别说迈开了,他光站在那边的身体似乎都有些轻微的摇晃。
“有什么感觉吗?”
纪施薇绕到他的面前,她伸手让他扶住自己。
工作人员也并未阻止她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离开,将休息时间留给他们。
他的手搭到她的手臂上,手掌微微地用力,像是在稳定住自己的重心。
刚刚的摇晃并未是错觉。
“有点沉,有点紧。”顾怀予开口道:
“就好像是大腿上捆上了个四五十斤的哑铃,那些仅剩的肢体要将这个哑铃举起。”
“但是。”他微微勾起嘴角,眼眸里满是如释重负:“还能适应。”
他是还能适应,相对于那只能坐轮椅和只能躺着的日子,这样的紧绷感反而让他更加能感觉到自己腿的存在。
顾怀予微微皱眉,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后微晃了一下,他握着纪施薇手臂的手用了力,直到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渐渐消失,身体逐渐稳定下来,他这才如释重负般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身体重心渐渐稳定,顾怀予松开自己握着纪施薇手臂的手。
他的目光愈加的柔和。
“薇薇,过来。”
第28章 第28章
他垂眸,她抬头。
纪施薇走上前,与他对视着。
“很新奇吗?”
见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顾怀予倒是明白她此刻所想,只是道。
纪施薇点点头,倒是没有反驳。
时间真的是令人唏嘘的存在,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现在的无可奈何,时间总会抚平一切的伤痕,也会冲淡着那些在当时觉得刻骨铭心的痛意。
甚至与她而言,她也已经有些忘却,他这般站立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些记忆之中的美好不曾作假,那些回忆之中肆意畅快的人也依旧在身边,只是总有什么已经发生了改变。
纪施薇拉住顾怀予的手,又垂眸看了看他腿上的假肢。
长长的裤腿遮住了腿部内部的金属制品,只有脚踝处的金属脚板随着身体的晃动而若隐若现。
她的注意力是在他身上,但是又不在他的身上。
见她那般好奇的模样,顾怀予微微叹道:“薇薇,我现在还站不太稳。”
所以,那些好奇可以等到回家后慢慢去观测。
以往伶俐非常的人此时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她啊了一声,只是下意识的真以为他身体不适,想要伸手去扶他。
在这短暂却又漫长的时间当中,这几乎成为她下意识的习惯。
这也是他在一开始并不想和她见面的原因。
他不想她变得这般,变得这样地照顾着他的心情,变得将的身体看得比他的灵魂要重。
爱是自由意志的灵魂的相遇,在相爱之前,他们先是自己。
纪施薇的手被顾怀予猛地抽手避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却在一瞬间被他反手握住。
“我没事。”他说。
他确实没什么事情,虽然他的下半身还无法挪动,但是单这样站着,和过去以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不过就是腿上的肌肤难得地赶到了压力和重量,但是这种感觉并不令人生畏。
“我只是想说,”顾怀予松开握着的手,趁她不注意,将她搂入自己的怀中。
温暖在他的怀中,下身塑料冰冷紧绷之感似乎也慢慢地消退下去。
“仔细想想,我已经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了。”
“嗯?”纪施薇有些不解。
没有出事前,他是少年英才,凭一己之力将家族为他锻造下来的基业延续了下来,而出事之后,那些痛苦和悲伤,虽然一度将他击垮,却也是她们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他已经拥有过常人所不能有之物,却也感受过常人少有的不能忍之困。
“我已经比很多人要幸运太多。”
她的身体像是陷入他的怀中,他的力度之大好像想要把这个人融入她的骨血之中。
“你们总是在提醒我这件事情,我却总是遗忘或者是被自己的痛苦所打垮。”顾怀予道。
他的声音之中还有些苦意,纪施薇也知晓,这般痛苦并非一时就能缓和。
她的手抚上顾怀予的后背,他后背的肌肉有些紧绷,即使隔着冲锋衣,也能感受到手下的紧张。
纪施薇安抚道:“怀予,我们本来就可以慢慢来的。”
“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所以,不要着急,不要逼迫着自己去马上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公司的决策已经交还给了董事会,虽然顾沐言几乎事事都还会联系梁秘书转告顾怀予做决策,但是目前部分基础工作已经转交给了顾沐言。
他是个看工作比看自己身体更重的人,但就算他本身再怎么胸无大志,光靠着企业的分红就能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
“我总是想赶快回到过去。”他像是感慨,像是对自我的鞭策。
他总是这般,也许是因为他骨子里的自尊,或者是他骨子里的自傲。
顾怀予总是觉得一切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或者预期之中,但只有身体上的这处残缺,是他无法预料与无法掌控的。
“慢慢来吧。”纪施薇只是道:“给你自己一些时间,也给医生一些时间。”
她又往前靠了靠。
纪施薇下身穿的是纱裙,轻纱的布料无法完全的隔绝温度,在片刻的拥抱之后,纪施薇终于感觉到了他现如今的温度。
那是一种冰凉的沉寂感,在触碰到的第一瞬间,纪施薇猛然想起了幼年时候随母亲去东北的冰天雪地的感受。
那时候的她,没有理会母亲的阻拦,自顾自地往前跑到了铁栏杆的地方,像是被它所引诱般,对着它哈了几口气,然后把自己的手贴了上去。
她贴上去的时间不长,几乎就是在她把手放上去的那一刻,在身后的母亲就迅速地上前将她拉开。
但是那种感觉,到了如今十几年后的今天,她却仍然历历在目。
泛着铁的锈意,却又带着铁的冷意。
纪施薇深吸口气,将心中的郁气排解而出
“好。”
顾怀予没有反驳,应下了这个承诺。
长时间的卧床并没有因为在医院之中简单的复健就完全缓解,仅仅就是这样地站着,他的身体就已经出现了肌肉的疲惫。
顾怀予长舒一口气,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像是休息也像是舒缓片刻。
她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在沿着他的肌肉线条缓缓打圈,那一下下安抚虽然不甚用力,但也能给紧绷的肌肉带来片刻的松缓。
顾怀予休息了片刻,还是在后面进来的康复师的帮助下迈出了他的第一步。
那是一个近乎像是小儿学步一样的走姿,虽然已经有仿生膝盖,但是他的大腿力量还不足以支撑起这个假肢。
他只能半抬腿半跛脚地往前“走”了一步。
别别扭扭的,半拖半拉地,甚至连腿部都有些外旋。
顾怀予回头看了眼纪施薇,却看到不知道是谁在此时恰巧给她来了个电话,她并未看自己。
他忍不住案子松了口气。
纪施薇在窗边站定,直到她用余光看到他在平衡杆面前站立,这才借着电话的由头出去。
假肢的装上并非就是一切恢复成常态的开始,它的安装标志了一个更加艰难、艰苦,但是终究有希望的起点。
这一条路并不好走,只是如果不走这一条路,那后面的生活将会更加困苦。
顾怀予的复健时间倒并不长,应该是第一次穿上临时假肢的缘故,康复师只让顾怀予练习了平衡和步态,就帮助顾怀予脱下了假肢,和部分的设备一起打包好准备待会一起送至他的家中。
这样一来,他后面就可以居家复健,倒是减少了两边奔波的时间。
纪施薇进去的时候,顾怀予已经收拾完毕,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
他的脸上还有些微红,应当是刚刚复健的缘故。
两名复健师已经去收拾仪器的转运。
四下无人之际,纪施薇走到顾怀予的身边,从他的身后抱住他。
他的手抚上她的手臂。
方才的复健应该是磨人的,就怀予就连的气息都还有些不稳,他一步步深呼吸着,像是在调节自己的呼吸节奏。
“薇薇,我想要为这一些人做些什么。”
片刻之后,顾怀予疲惫地开口道。
他的话前后并没有逻辑,纪施薇不大能听出他的意思。
她疑惑道:“什么样的人?”
顾怀予望着远方,从这过去,是苏市的主城区,悠悠姑苏,掩埋了多少过往的尘埃。
他缓缓道:“和我一样的人。”
“曾经的我无法理解他们,甚至无法与他们感同身受。”
全中国有8500万的残疾人,其中肢体残疾的更是占到了2412万人,他是那2412万人之中的一员,却也已经是2412万人之中最幸运的那一类人。
顾氏集团在成立之初就有自己专门的助残扶残部门,这是江南的世家从古至今就有的传统,也是家族之中惯例。
只是在更早之前,他虽然继承了这一特殊的公益形式,却只是把这一块内容当作是公司业务或者是公司形象之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们的感受。”
哪怕在医院之时,他还是觉得是命运的不堪。
但是来到了假肢公司,看到了那么多和他类似病情的年轻人,他才完全对这一特殊人群的庞大性有了体会。
光是最基础的助行器就有一整面的墙,足以可见人数之多,
何况,顾怀予是个商人,他知道商人做企业之中骨子里的劣根性。
如果没有一定基数的人群,他们是绝对不会投入这么大的资金去研究假肢和其他助行器的。
此刻,当他更换一种身份站在此处时,他才明白之前那些或许只是随意批下、或许只是沿用惯例的文件之后,是多少人所期待却不能拥有之物。
“你想要做什么?”纪施薇问道。
苏市的公共保障系统还是比较完备的,即使是老城区的无障碍的设施也比较齐全。
但那只是苏市。
“我想去那些医疗落后的区域,开设特殊学校。”
社会的根基在于孩子,没有他,那些特殊的孩子也依旧在社会生存。
他们会在成年后出现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如同工蚁一样的暗自劳动,却只是为了生存。
而旁边的人看到,也只会最多感慨一声命运,
“他们应该获得同样的尊重。”
不是因为身份、不是因为是否有钱财,
而是因为那些坚如磐石般顽强的生命。
第29章 第29章
这并不算是个宏大的愿望。
他也并非是第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
同样的事情,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老一辈的企业家去进行过。
甚至直到现在,有些集团企业底下的子公司会定向招募残疾人。
曾经的他未曾理解,直到自己亲身经历,方知其中之含义。
也终于有些明白,企业家和普通总裁的区别。
那些父母辈家长的教诲,终于到这个时候才得以正中眉心。
为国,为民,为家。
时间总是过得匆匆,在假肢公司的康复时间加上参观的时间,等他们离开假肢公司的时候,时间都已经到了傍晚五点左右。
这个时间点,无论去哪里都是拥堵。
苏市的晚高峰和其他发达型的经济城市一样,如果在下班从宽阔的新城区街道上开过,总是能见到前方的道路拥堵,层层的车堵追在前面,只能看到前车红色的车灯。
路的两边都是骑着电瓶车的下班族,他们刚刚从那一座座还亮着灯的建筑当中走出,他们的脸上并无多少喜意和笑意,却是疲惫占据了主流。
而在这拥堵的环境之中,反而是这些电瓶车的移动速度比汽车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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