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也没有要求去那些好的省市。其实按理苏省就是不错的地方,他们那边跟我们学生处联系,是准备安排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去省里各个单位的,分配形势还是很好的。
但是王三春同学不想回苏省,她也不想占用其他省份的名额,就想回西北去,她说她愿意跟西北的同学调换。”
王三春插队是在西北的青省,怎么说苏省的条件都是要比青省好的,这么换其实她是吃亏了的。
本来这些都是王三春的私事,是不应该大庭广众地说出来的,但是眼下的情况是,如果不说明情况,系里面可能就要处分她。
王三春的行为当然是不对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情有可原,负责老师跟她接触过几次,其实也有些同情她。
其他人听了负责老师的话都有些瞠目结舌,政治经济学二班那位的第一个说话的男同学忍不住出声:“不是,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你一个首都大学的大学生,你分配到的岗位你弟弟也干不了啊,这怎么让给你弟弟?又不是进厂子当工人,机关的活儿你弟弟干不了的啊!还有,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就算你家里逼你嫁人,要是条件不合适,你也可以拒绝的啊!”
首都虽然也有重男轻女的,但是女同志大多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很多都是会“奋起反抗”的。
男同学平时见得多了,对王三春这样的是很不理解的。
王三春垂着脑袋啜泣着没吭声。
负责老师看了眼王三春,暗暗叹了口气。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王三春的父母用孟东野这首诗给她取名字,似乎就是为了时刻提醒女儿,要谨记父母的恩情,竭尽所能去报答。
而王三春似乎也确实被禁锢在这个道德枷锁里面挣脱不出来。
逃避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在座的表情都有些复杂,在大家都削尖了脑袋想要获得更好分配的时候,有人却想方设法不惜送礼也想换到更差的地方去。
现场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大家的目光齐齐落向坐在前面的
沈茉儿身上。
沈茉儿抬头,看看周围,说:“到我了是吧?”
她捡起一张大字报,手指点了点纸上的一段话:“身为首都大学的大学生,不务正业蝇营狗苟……这句话我不赞同,我没有挂过一门课,成绩也大多名列前茅,正业务得还算过得去。至于蝇营狗苟,不能因为华彩制衣厂是个社办企业就看不起它,我们是正当的生产经营,跟国营大厂一样,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为丰富首都女性的衣橱而不懈努力,这怎么能是蝇营狗苟呢?”
其他人:“……”
怎么都没想到,沈茉儿更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紧接着,沈茉儿又点了点纸上下面的话:“仗着婆家的权势在学校呼朋唤友大搞小团体,这个逻辑根本不通,呼朋唤友是群众基础良好。
还有这个,暗箱操作还没毕业就锁定商务部的职位……其实我想告诉这位同学,不止商务部跟我联系过,外交部、□□、轻工业部都跟我联系过,照这个逻辑,难道这些部门都被我暗箱操作过?而且,我公公为人公正,一向奉公守法,兢兢业业,这些谣言是对他的污蔑。”
听了半天,在座的人才明白,沈茉儿不是更在意那一句话,而是每句话她都要反驳。
关键是,在他们想尽法子想要获得更好分配的时候,人家却早已收到那么多好单位的橄榄枝。
这不是婆家有权有势就能做到的,这是因为她真的优秀到被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沈茉儿又轻飘飘地继续扔下了个“炸弹”:“本来就业选择是个人的私事,我并不觉得有向外界公开的必要,但是学校里的这些谣言不止影响我的名誉,也影响到了我公公的名誉,我在这里澄清一件事情,我并不准备去上述的任何一个单位任职,毕业以后我会继续当华彩制衣厂的厂长。”
“哦,对了,顺便也说明一下,华彩制衣厂会在明年上半年进行改制,跟首都第五制衣厂合并,成为多方控股的合资企业。”
话音未落,现场一片哗然。
不管是系里的老师还是在座的同学,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既震惊于沈茉儿竟然放弃那么多大家梦寐以求的“好单位”,选择回华彩制衣厂。
又震惊于华彩制衣厂竟然要跟首都第五制衣厂合并。
关键是,沈茉儿明明白白说了,毕业以后她会继续当华彩制衣厂的厂长,这岂不是意味着,两个厂子合并以后,厂长还是由她来当!
首都第五制衣厂本来体量就不小,虽然跟前面几号的厂子没法比,但怎么说也是排得上号的国营大厂,跟华彩制衣厂合并以后,规模就更大了,只怕跟前几号的制衣厂也所差无几了。
当这样一个厂子的厂长……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比进商务部差。
毕竟去了商务部,不管怎么样都是要从小办事员干起的。
也不知道这个厂子是什么性质,如果还算国有的话,那厂长的级别就高了。
“一个小小的社办企业,吞并首都第五制衣厂这样的庞然大物,这里面难道就没有一点猫腻吗?难道就没有沾到商务部领导的一点关系吗?!”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
现场的人这时候才发现,就在王三春的斜对面,有一张相似的摞满资料的桌子,桌子旁白的凳子上坐了个人,这人一直躲在高高摞起的资料后头,要不是突然伸长脖子探出头来,其他人根本看不到他。
是个脸上长满了痘痘的、有些偏瘦的男生,他拍案而起,站在摞高的资料后面,露出半个身子,脸上表情尖锐而愤怒。
沈茉儿直视他,淡淡说:“首都第五制衣厂确实能算个庞然大物,但是这几年他们一直亏损,厂领导几次决策失误,导致他们内部已经入不敷出。‘扩权’以后国营企业自主权加大,同时也意味着他们需要承担的责任也更大,换了五年前、十年前,首都第五制衣厂捅下的娄子,可以交给国家来抹平,现在却没那么简单了。”
她说:“有句话说,退潮以后才知道谁在裸泳,改革开放以后,国营企业面临的竞争会越来越大,以后他们不仅要跟国内的其他企业竞争,也要跟外资的企业竞争,没有能力适应市场的企业,会在这场竞争中原形毕露。”
“你只看到首都第五制衣厂是个庞然大物,却不知道它早已经奄奄一息,相反,华彩制衣厂却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新的、更有生命力的事物吞并掉腐朽的事物有什么奇怪的?”
“如果这样你就感到奇怪,我想,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会有更多类似这样的事情,你会持续地处于奇怪之中。”
“当然,作为经济系的学生,我觉得你更应该做的,其实是正视这种变化,用你的所学,去参与、改变这种变化。”
“世界已经瞬息万变,大字报什么的,早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睁眼看看世界吧,比起获得一个更好的分配,在这个潮起云涌的时代,我们能做的,其实远比这个多得多。”
说完,沈茉儿把手里的大字报轻轻放回桌上。
全场静默。
半晌,坐在上首的系主任率先鼓掌:“沈同学说的不错,潮起云涌的时代,你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静默几秒,老师们也开始鼓掌。
学生们面面相觑,还是政治经济学二班的那位男同学率先鼓掌表态:“说得对!”
痘痘男同学脸涨得通红,瞪着沈茉儿,半晌,泄气般地坐了回去。
系主任最后总结了几句,表示今天大家说的情况,后续系里会进一步核实,然后就让大家都先回去了。
沈茉儿抬脚想走的时候,被系主任喊住了:“沈同学你等一下。”
沈茉儿看了眼慢吞吞跟着人流走出会议室的王三春,说:“主任,您稍等,我跟王三春同学说两句话就回来。”
说完就追了上去。
沈茉儿在楼梯拐角叫住了王三春:“如果去不了青省,或者是你想留在首都的话,可以考虑一下华彩制衣厂。”
王三春一下捂住了嘴,眼泪唰地落了下来:“谢谢你,茉儿,谢谢你!”
沈茉儿往回走的时候,正好碰见痘痘男生垂头丧气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看到她,痘痘男生脚步顿了下,很轻很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沈茉儿看向他,摇摇头说:“质疑的勇气是可贵的,但是盲目的质疑却是可怕的,希望你以后能把质疑精神用在值得的地方。
痘痘男生表情有些惊愕,随即又有些恍然。
她其实刚才就说了,大字报什么的早应该退出历史舞台。
她应该早就猜到了自己就是写大字报的那个人。
系里把他找过来,说是让他自己亲耳听听那些被他写了大字报的同学是怎么说的,他满以为会看到一群仓皇失措、心虚愧疚的人,确实也有几个是这样的,但是总体好像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他明明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使者,可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只是因为一些道听途说的谣言,就义愤填膺觉得系里在分配工作上不公平,其实何尝不是在宣泄自己的失意与不满?
痘痘男生失魂落魄地走了,沈茉儿回到会议室,系主任和系里几个老师还在。
系主任笑呵呵的,一副和蔼亲切的模样,先是跟沈茉儿寒暄了几句,没几句话后就图穷匕见:“华彩制衣厂与首都第五制衣厂合并,我听说可能还会有外资投入。这样多方控股的合资企业,在国内是新兴事物,是很好的研究样本,正好,咱们自己就是学经济的,沈同学应该不会介意系里的老师同学参与吧?”
沈茉儿:“……”
听说系主任老奸巨猾、雁过拔毛,果然啊!
看来传言也不尽然都假的。
第162章 今天一更
一九八二年五月, 经过历时数个月艰难的磋商与谈判,华彩制衣厂正式与首都第五制衣厂合并。
五月十八
日,原首都第五制衣厂厂房修缮一新, 大门前张灯结彩, 锣鼓喧天,一排大货车载着华彩制衣厂的设备和工人进入厂房。
上午十点, 首都相关单位领导、新华彩制衣厂班子成员齐聚华彩制衣厂大门前,为新华彩制衣厂挂牌剪彩。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 华彩制衣厂的条牌挂上了厂房门口。
“真没想到,咱们有一天还能搬进这么大的厂房里。”
剪彩仪式后,沈茉儿去门口送领导了,赵正辉几个就站在门边笑呵呵地聊天。
这几年华彩制衣厂发展迅速, 最先跟着沈茉儿把厂子办起来的几个人也被逼着飞快地进步。
就说赵正辉吧, 一开始他跟着沈茉儿来首都, 只是抱着来见见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的心态,在他自己的想法里,能在首都混下去,挣点小钱就不错了。
哪知道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原本在华彩制衣厂当综合科科长, 赵正辉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人生巅峰了, 哪想现在竟然成了拥有近万名工人的国营大厂的副厂长。
哪怕是排在最后面的那个,赵正辉也已经觉得自己光宗耀祖到该回家在祖宗坟前烧个三天三夜的纸了。
柏俊文矜持道:“都是沈厂长领导的好。”
柳吟霜白了柏俊文一眼:“虽然你这话说的没错, 但是听着还是挺像拍马屁的。”
柏俊文抿了抿唇,半晌秃噜出一句:“拍厂长马屁也没什么不对。”
柳吟霜惊讶地看向他:“哟, 出息了啊!”
倒是没再多说什么。
王三春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聊天, 眼底浮现一丝羡慕。
柳吟霜扭头看她:“王科长,你家里最近还给你写信吗?我跟你说,人善被人欺, 你可不能太软弱了。你都每个月给家里寄钱了,那么多钱,你爹妈最后还不是贴补给你弟弟?你给的已经够多了,可别再让他们得寸进尺。要有什么事情你就喊我,我在这方面可是很有经验的,保准帮你治得他们服服帖帖的!”
王三春入职华彩制衣厂也有几个月了,她从过年就没回家,直接住进了华彩的职工宿舍,期间家里几乎每个月都给她写信,措辞越来越严厉。
华彩制衣厂的工资不低,明明她每个月都把一半工资寄回了家,家里却仍是不满意,大骂她读书读狗肚子里去了,不回苏省把工作转给弟弟,简直就是白眼狼。
上个月的信家里还说要来首都找她,想办法把工作弄回苏省去,实在不行就让她弟弟来首都接班。
王三春的宿舍就在柳吟霜隔壁,柳吟霜虽然基本住家里,但偶尔加班什么的就会住宿舍。
有一次柳吟霜看到王三春边开门边抹眼泪,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这么回事,柳吟霜就把自己当初的丰功伟绩告诉了王三春,鼓励她奋起反抗。
赵正辉也说:“柳副厂长说的对。三春同志你可别跟我们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喊我们。”
柏俊文开口:“没错,不要跟我们客气,我们一定竭尽所能。”
柳吟霜忍不住拆他台:“你会吵架还是会打架,你能帮上什么忙?”
柏俊文也不生气,认真说:“不一定要吵架或者打架,我们可以讲道理的。”
柳吟霜:“……你还是绣花去吧!”
柏俊文顿时被怼得无言,脸红了红,干脆不说话了。
沈茉儿送完相关单位的领导回来,见他们还站在门口,就说:“怎么还不进去?”
柳吟霜:“不是等你回来带我们杀进去直捣黄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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