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鸡被沈茉儿掐住了脖子,绿豆般的小眼睛瞪着眼前的人,细长的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呜咽声,终于打断了沈茉儿有些扩散的思维。
沈茉儿看到野鸡的翅膀上还吊缠着一根绳子, 干脆直接拿绳子三下五除二把野鸡给绑了。
等她拎着野鸡走出去, 恰好迎面撞上个又黑又瘦的小伙子,小伙子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在阳光下熠熠生光:“茉儿表妹, 你这手脚可快!这鸡可凶了,一路都想跑, 我都被它叨了好几口。”
沈茉儿原本还在想这人是谁, 听他一开口,再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后知后觉想起来, 这还真是她的便宜表哥,六姑沈茵茵家的大儿子赵正阳。
沈老七是家里的幺儿,前面还有六个兄弟姐妹。老大沈胜利、老二沈永军、老三沈红兵,四姐沈向红,原本应该还有个老五,据说十几岁的时候夭折了,前面这五个都是沈老爷子前头那个老婆生的。沈老七的亲娘只生了两个孩子,就是六姐沈茵茵和老七沈绍元了。
沈茵茵比沈老七大六岁,老爷子在的时候就嫁人了,嫁的还是她亲妈的那个村子,那村子叫北山岙,虽然也属于柳桥公社,但其实非常偏远,是个深山冷岙里的小山村,出来一趟都非常不方便。
所以沈茵茵虽然记挂这个唯一同父同母的弟弟,碍于客观条件,一年到头也就春节的时候,才会跋山涉水地回来。
沈茉儿看了眼赵正阳身后,果然看到一个留着胡兰头、肤色微黑的中年妇人,这就是沈茵茵了。沈茵茵身边还站了一个跟赵正阳同款黑瘦但看上去要更年轻一些的小伙子,沈茵茵的二儿子赵正辉。她应该还有一个小女儿叫赵婷婷,十四五岁左右,往年春节拜年都会跟着哥哥一起来的,这次倒没有看见。
沈茵茵正跟沈绍元说话:“我听说三嫂抢了你家的粮食,茉儿饿得都昏在地上了,你说你家没粮食了,你怎么不让人给我捎个信儿?”
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一向老实,前面几个哥姐又一向会欺负人,想想最困难的那三年,大家都熬过来了,现在年成好了,他们父女俩竟然差点饿死,沈茵茵就忍不住掉眼泪。
“这都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粮食后来拿回来了,就他们占的三间青砖大瓦房,我也把钱要回来了,这不我这里都在盖新房了。”沈绍元宽慰道,“你放心,茉儿饿昏在地里那回我一夜没睡,想了一夜也想明白了,我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了闺女不是?我以后会好好立起来的。”
沈茵茵抹着眼泪看了眼旁边正热火朝天的工地,诧异:“这是你家在盖房子?”
她一过来就看见了,还以为是村里谁家的地基安排在了老七家隔壁呢,结果这新房就是她弟弟家的?
眼泪一下子就流不出来了。
这怎么跟她听说的不一样呢?
不过沈茵茵很快也明白过来,他们北山岙实在太偏远,村里人跟外界接触不多,所以消息极端闭塞。
就说这回,她弟弟家粮食被抢其实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她却是昨天才从村里一个下山走亲戚的小媳妇儿口中得知的。
这都过了两个月了,事情有了变化可不是再正常不过?
虽然这个变化也太惊人了一点,听说的是快饿死了,过来看到的却是红红火火地在盖新房,沈茵茵这心情可真是一起一落的刺激得不行。
不过沈茵茵马上就抹干了眼泪:“盖新房好啊,盖新房可是喜事,咱们可不能哭哭啼啼的。你说你家要盖新房,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让人送个信息到北山岙,喊你姐夫和外甥过来帮忙?得亏我们今天来了,正好,让正阳正辉帮着干活,我帮茉儿做饭去。”
沈绍元笑道:“事情多一下子忘记了,且你们下山也不方便。”
其实是他虽然有沈老七的记忆,但毕竟不是沈老七本人,压根儿就没想起这个亲姐姐来。
不过,从沈老七的记忆也知道,这个亲姐姐确实对他们一家非常不错,尤其沈老七的媳妇儿过世后,沈茵茵哪怕来得少,但回回都会带一大堆东西,帮衬了沈老七父女俩不少。
沈茵茵看一眼沈绍元:“你好像确实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你能立起来是好事,不过咱们亲姐弟,有什么要帮忙的,你跟别人开不了口,跟我难道也开不了口?”
沈绍元心说我怎么会是开不了口请人帮忙的人,我对着九五至尊都敢开口。
他因为有沈老七的记忆,对沈茵茵倒是没什么陌生感,相反还挺亲切,何况他是跟兄长张惯了嘴的人,换成亲姐,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理直气壮指挥两个便宜外甥:“那行,正阳正辉,过来干活。”
两个天蒙蒙亮就下山跋山涉水过来连一口水都还没喝的小伙儿:“……”
这年月其实越是深山里面日子反倒越比外头好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深山里面不说别的,山鸡野兔都比外面要多。
北山岙户数不多,大家都挺团结,村里原先有个老猎户,人家也不藏私,村里娃娃们不少都跟着学了一点找野物挖陷阱的技巧。
赵正阳、赵正辉也会一点,正好前几天抓到了两只野鸡,沈茵茵听说弟弟都快饿死了,直接就让儿子把两只野鸡都给带来了。
除了两只野鸡,他们还背了不少粮食、菜干。
沈茉儿觉得,这跟老天爷直接给她送菜其实也不差多少了。
沈茵茵干活非常的利索,性格也挺爽利的,跟沈茉儿一起准备饭菜的时候,就把这阵子发生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听说抢粮食的事其实是田芳撺掇的,这人还不要脸地喊娘家外甥来想吃她弟弟家的绝户,沈茵茵忍不住呸了一声。
“我早知道她是个面甜心苦的,嘴上说得跟唱戏似的,背地里毒着呢,当初我找婆家的时候,她就想插一手,还不是就看我亲妈死了亲爹老糊涂了,没有人撑腰?”
要不是上头哥哥嫂子们虎视眈眈地,想要插手她的亲事,她也不会想法子求了舅妈帮忙,直接嫁去了北山岙。
不过,最让沈茵茵震惊的还是,她弟弟沈老七成了公社窑厂的工人了!
沈茵茵一刀割开野鸡的脖子,掐着野鸡往碗里滴血,表情却有一瞬间的茫然:“什么,你说老七不但进了公社窑厂,他干的还不是搬砖头的苦力活儿,他是去给宣传科写字画画?”
沈茵茵疑惑地问:“你爹会写字画画吗?”
沈茉儿接过她手里的鸡,扔进盛着开水的搪瓷盆里,淡定说:“我爹会啊,我妈在世的时候天天教他的,只是一直在村里干农活,没机会写字,更没机会画画了。这回也是碰巧了,窑厂的宣传员下放了,他们着急想要个人,正好就被我爹碰上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沈茵茵很快喜笑颜开:“这么说你爹现在是工人了,哎哟,我们家
老七也算苦尽甘来了,他从前吃了多少哭啊,我们亲妈死了以后,亲爹就老糊涂了,他十几岁的人,天天上山砍柴给上头几个兄弟烧,后面运气好救了你妈妈,才算是有了个自己的家,两个人结婚的时候,真是连一口好碗都没有……”
笑着笑着,沈茵茵的眼角又泛起了泪光,她一把拿手背擦了,吸了吸鼻子,说:“我提这些做什么,这是好事,以后你们父女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
听说弟弟家吃不上饭,她心里不知道多着急,头一天傍晚听到的,连夜就收拾了东西,天没亮就让两个儿子陪着下山了。
这可是她唯一的亲弟弟啊!
前面那些狼心狗肺的不算。
有了沈茵茵的帮忙,沈茉儿顿时不知道轻松了多少,后面陈大妈和新梅嫂子也来了,四个人分工合作,就更轻松了。
于是,外头干活的人很快就闻到了浓郁的、比烧兔子肉时更香的肉香味。
赵正阳一边干活一边笑呵呵说:“这野鸡烧得比我妈烧的香多了,香得人馋虫都快要爬出来了。”
跟谁都能搭上话的郑嘉民眼睛一亮,问:“正阳大哥,这烧的是野鸡啊?”
赵正辉插嘴:“可不就是野鸡,我跟我哥去山里抓的,有一只还贼凶,可能叨人了,不过鸡肉是香哈,比兔子肉可香多了。”
郑嘉民竖起大拇指:“正辉哥,听你这话音,山鸡野兔的,没少吃啊?”他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表达羡慕。
赵正辉:“我们深山冷岙的,别的不多,野物是多,不止山鸡野兔,还有狼,还有野猪。我们村里有时候会组织大家一起打猎,打回来猎物集体分了,一个月总能吃个一两次。”其实有时候还不止,不过这种事情,赵正辉也知道不好在外面多说的。
“你们山里可真好啊!”
郑嘉民是真的羡慕了,他家条件不错的,家里爹妈兄弟好几个工人,可这年头城里想买肉也难啊,每个月定量一个人才几两肉票,人多的家庭好几个月也吃不了一回肉。
而且,认识了赵正阳和赵正辉,郑嘉民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沈茉儿抓野兔的本领这么好,人家这是家学渊源啊,俩表哥这么厉害呢,随便学一点都够了。
郑嘉民自觉看透了真相。
听说灶间在烧肉,最高兴的莫过于顶老沈家几个便宜侄子过来的。原先就听说沈老七大气,饭食准备得扎实,也知道前面吃过两天肉,想着就算接下来不烧肉,有炒鸡蛋,有扎实的米饭粗粮吃,也很好了。
哪知道,这第一天过来干活,就碰上他们家烧野鸡!
这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尤其那个原本就冲着伙食来的,简直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一群人在浓郁肉香的鞭策下,干活的热情蹭蹭蹭往上涨,一想到马上就能吃鸡肉喝鸡汤,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不自觉地就加快了动作。
沈绍元在旁边摸鱼指挥着,心说照这进度下去,估计会比预计的至少早三天完工。
果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天下的道理真是一通百通。
某一刻,灶间方向传来一声呼喊:“吃饭啰——”
只见原本还在老老实实干活的人,几乎立刻就把手头的活儿给放下了,争先恐后地就直冲向灶间。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冲啊!
第29章 质疑,理解,成为
沈茵茵母子三人当天就没回去, 在杨柳大队住了下来。
沈茉儿这边自然住不下,本来都是亲戚,老沈家大房住房紧张, 二房三房其实还好的, 腾半间屋子给他们暂时住一下肯定是腾得出来的,不过沈茵茵压根儿不想跟前面这几个哥哥搭边, 干脆自己去找了年轻时的小姐妹,厚着脸皮带儿子去借宿。
那家孩子都还没结婚, 住房宽裕,加上沈茵茵拿了些自家晾晒的番薯条和菜干,不过是住几天,又不用管伙食, 那家人倒是都挺乐意。
只是背后不免感叹到底不是一个妈生的, 沈茵茵姐弟俩跟前面几个以后关系只怕会越来越僵。
有了沈茵茵母子帮忙, 盖房子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等到了九月初,房梁一上,瓦片一盖, 一间崭新的青砖大瓦房就落成了。中间沈绍元还特意跑了趟公社, 请徐卫国帮着买了几张玻璃,给房子按上了玻璃窗。
不过, 最让大家惊奇的还是房子旁边盖的一小间卫生间。用青砖和水泥铺了管道,连通到后面埋在地里的、同样用青砖和水泥砌成的池子, 据傅明泽的说法, 这池子还能起到堆肥腐肥的作用,一群老庄稼把式都啧啧称奇,半信半疑。
别看就这么一个小间, 造价可着实不低,不过想到这么一来不论是洗澡还是上厕所,都不知道方便了多少,大家瞧着又不禁有些眼热。
房子盖好,接下去就是晾上一阵子,陆续置办些东西填进去了。
沈茵茵母子一看事情办完,就说要走。虽说他们离家时,也是怕这边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会耽误时间,跟家里说过可能会过几天再回去,但确实也没想到会是盖房子这样的事情,这一待就是十多天了,家里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呢。
沈茉儿和他们母子相处了十多天,还挺喜欢沈茵茵爽利的性子的,就是赵正阳和赵正辉,也都是直爽和气的性格,于是和沈绍元商量了下,劝他们再留一天,大家一起吃顿饭,算答谢,也算庆祝一下。
按照他们这边的风俗,上梁其实就该摆酒的,不过现在的风气是提倡勤俭节约的,大张旗鼓地摆酒,容易被人指摘,帮着盖房子的人一起吃顿饭,倒是没什么。
左右不差这一天,沈茵茵于是第二天一早就让两个儿子上山去了,自己则和沈茉儿一起去了公社。
这天正好是麻雀市集市的日子,俩人在集市上买到了社员自己做的豆腐、晾的豆腐皮,还有一小篓泥鳅。
沈茵茵高兴道:“就算你表哥他们上山没什么收获,有这一篓泥鳅也算是有个不错的荤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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