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傲慢地觉得这里连接着伏地魔的家。
车头一转,骑进小巷,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让他怦怦然——
房子一幢连着一栋,白墙黛瓦,葱郁的爬山虎,随处可见的重瓣月季、还有偶尔探出院落的三角梅,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这里是伏地魔的家?
傲慢与偏见是元凶,他因为傲慢,从未真正了解过季云珂。
他想起那天晚上,云珂用一种轻松语气和周景仪说:“也就三百米。”
车子骑出去几百米,他看到一处小区——上个世纪末的老古董。
他觉得季云珂的家就在里面,但具体哪栋、哪户不知道。
这小区甚至没有物业。
车子丢在楼下,他径自步入光线昏暗的楼道,然后开始一家家敲门——
“您认识季云珂吗?高中生,长得挺漂亮的。”
“请问您知不知道季云珂家住哪儿?”
“季云珂在不在这楼里,成绩特好。”
……
他连着敲了十几户人家,都没找到认识云珂的人。
手机在口袋里响起,周景仪在那头说:“哥,我刚去给你请假,顺便问了班主任,云珂没回家,她去了省人医,她妈妈叫梁小青,你去医院急诊处找。”
周迟喻稍微松了口气,跨上车,猛蹬脚踏,往省人医赶。
入秋以后,落日时间比夏天变早了许多。
太阳收起最后一缕光芒,夜幕降临人间。头顶的彩色流云变成了灰暗色,风很冷,不断往衣领里钻。
省人医的急诊异常忙碌。
周迟喻问过人,知道云珂妈妈被到了手术室,送诊护士还没回来,前台护士这里暂时查不到准确信息。
省人医门日均诊量超12000人次,手术室不是一两间房子,而是一整栋楼。
在这里,没有送诊护士的指引,想短时间找到某个病人还是挺费事的。
周迟喻从一楼开始,一层层往上找。
电梯难等,他从环形连廊一头走到另一头,再沿着台阶往上爬。
如此往复,终于在八楼看到穿着校服的季云珂。
心里坠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周迟喻弯腰,扶着腿大口喘气,他跑了太久,这会停下来,脖子脸上都是汗粒,腿上的神经突突跳动。
云珂抱膝缩在长凳上,无助又乖巧,像只皱巴巴的流浪猫。
周迟喻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张无形的网包裹住了。
他朝她大步走来,鞋底摩擦地板砖发出窸窣声响。
云珂一直盯着对面手术室,根本没注意。
到了她面前,周迟喻才压低声音喊了她一声:“季云珂……”
云珂连忙站起来,错愕地看着他问:“你……怎么在这里?不上晚自习吗?”
“请假了。”周迟喻边说话边找纸巾擦汗,运动让他的脸颊变得有些红。
“请假?”云珂蹙眉,依旧不明白。
周迟喻丝毫没有掩饰心意:“我想过来看看你。”
刚刚站得远,看不清楚。这会儿离得近了,周迟喻发现云珂眼眶通红,睫毛湿漉漉的沾在一起,她在这之前应该哭得挺厉害的,两只眼睛都肿着,灯泡似的,说话还带鼻音。
周迟喻咽了咽嗓子,心口划过一阵抽痛:“坐着说吧。”
云珂点头,与他并排坐回椅子里。
周迟喻小心询问:“阿姨情况怎么样了?”
云珂背脊僵住,良久才攥紧衣角缓缓开口:“情况不太好,医生说保守治疗如果不行的话,可能需要截肢……”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面,声儿都没了。
周迟喻侧眉,见她正垂着脑袋用手背抹眼泪,后背一抽一抽,哭声都克制着。
“你爸爸呢?”他很难形容自己心里那一瞬间涌起的感受,闷闷的、胀胀的,仿佛被铅块捆绑着坠进了水底,“他怎么没来?”
云珂吸着鼻子,低低地说:“我爸爸早就不在了。”
“对不起……”周迟喻鼻头一酸,想扇自己的嘴。
“没事。”云珂低着头说,“我习惯了。”
“你家还有其他人在北城吗?”周迟喻问。
“没有。”云珂把脸埋进膝盖,低低啜泣起来,“老天好不公平,我妈妈明明已经吃了好多好多苦了。”
那一刻,周迟喻觉得自己蠢爆了,因为他搜肠刮肚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词语,反而惹得她再度落泪。
云珂继续抱膝坐着,长发从她耳朵后面落下来,垂在脸颊上。
周迟喻差点伸手替她把那缕头发拨回去。
过道里越来越安静,时间像是被造物者按下了暂停键。
九点钟,八楼的手术室相继黑了,家属、病人、医生、护士全走光了,只剩梁小青还没出来。
周迟喻想起什么,扭头问云珂:“你吃晚饭了吗?饿不饿?”
云珂摇摇头说:“我没胃口,你先回去吧,不用在这里陪我。”
周迟喻起身去了一楼。
医院食堂这个点没有饭卖,定外卖时间又太久。
他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面包、牛奶和水,重新上楼来寻云珂。
“你怎么又来了?”云珂见了他有些惊讶。
少年的眼里满是局促与担忧:“我……我十点钟再走。”
“谢谢你。”云珂勉强挤出一抹笑,她吃了几口面包,喝了大半瓶水,才想起问他,“你是不是也没吃晚饭?”
“我没事。”他其实挺饿的,今天运动量有点过。
云珂掰了半块面包递给他:“你也吃点。”
周迟喻接过面包,吞了吞嗓子说:“季云珂,你需要肩膀吗?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一会儿。”
第16章
16.
周迟喻说完这句话后,突然陷入天人交战。
云珂是女生,他是男生,男女有别,又正值青春期。
万一她觉得他是在耍流氓怎么办?
万一她因为这句话就此讨厌他怎么办?
万一她……
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和她解释一下?
肩头一沉——
身旁的女孩,忽然侧着脑袋靠过来。
好轻、好近。
似一只蝴蝶停在他的肩膀上。
周迟喻身体僵硬,微微怔住,那一瞬间,他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鼻尖捕捉到她头发上的香气,依旧是那种茉莉花和树叶夹杂的味道,如果再详细点,应该还夏天雨水以及晚风的味道。
清新、宜人、甜丝丝的。
他的脊背隐隐发烫,心脏像是一块被酵母发酵后的面团,膨胀松软,不断往外冒着泡泡。
云珂呼了口气,说:“周迟喻,真的很感谢你。”
他吞咽着嗓子没有说话,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手心里面尽是汗。
云珂继续说:“你来这之前,我很害怕,可你一来,我就突然不感觉怕了,大概是有人壮胆了。”
“我……”周迟喻喉结上下滚动着,“我也没做什么。”
“可是只有你来了。”别人都没来。
到医院后,云珂第一时间给自己姑姑、姑父打过电话,但他们说忙,明天再过来。云珂还想说什么,他们已经挂断了电话。
手术要花不少钱,云珂身上只有两千块钱,她打电话找梁小青工作的食品厂预支了工资,又去住院部排队办理各种手续。
无人商量,无人安慰,无人帮助,无人依靠。
她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孤独,然后她哭了。
当然,她很怕梁小青会在手术时意外死掉……
如果有人问云珂是什么时候突然长大的,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天的日期。
周迟喻来这里的前一分钟,她在哭、在害怕,在憎恨这个世界。
可是,他来了。
他说,我想来看看你。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颗星球在黑暗中运动亿万光年后,突然遇见了另一颗会发光的星球,重量带来的巨大引力注定会将它们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然后,它向它靠近,突然拥有了白昼与晨昏。
“咔哒——”一声。
手术室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云珂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朝门口走去。
周迟喻则感觉肩头一轻,停在那里的蝴蝶飞走了。
可蝴蝶翅膀在他心里掀起的飓风却从未停歇。
腿骨手术只需要半麻,梁小青这会儿头脑是清醒的,云珂扑上前,搂住她掉眼泪:“妈……”
“傻孩子,吓着你了吧。”梁小青刚刚在手术室一直在担心女儿,见了她更是心疼。
“我还好。”云珂擦掉眼泪,故作坚强地说。
医生说手术成功,梁小青的腿保住了。
周迟喻也走过来,喊人:“梁阿姨。”
梁小青有些意外地抬眉,她看了一眼这个和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的少年。
云珂怕梁小青误会,忙解释说:“这是我学校的同桌周迟喻。”
梁小青没说旁的话,只是朝他点点头:“周同学,这么晚了,谢谢你帮忙照顾云珂。”
“您不用谢,我没帮上什么忙。”
梁小青被送到普通病房。
不久,周景仪也来了。她穿过长廊,走进病房,像只小鸽子一把抱住云珂。
“对不起啊,珂,我来晚了,班主任那边请不到假,我太不够义气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给你带了榴莲芝士披萨、糖炒板栗还有奶茶。”
云珂今晚被周家这对兄妹感动得不轻。
周景仪抱完云珂,又礼貌地和梁小青打招呼。她能说会道,叽叽喳喳,像只活泼的小云雀,几句话就把梁小青逗笑了。
周迟喻嫌她太吵,提醒她安静点。
周景仪缩一下脖子,调皮地朝云珂吐着舌头:“我哥就是假正经。”
这下连云珂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迟喻见云珂展颜,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周景仪吵就吵吧,至少她比他会哄人开心。
“笃笃——”
病房门被人在外面敲了两下。
两位穿着制服的交警,领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走进来。
其中一位交警对梁小青说:“梁女士,逃逸的肇事者找到了。”
周迟喻见他们有正事要谈,拉上周景仪要走。
周景仪和云珂脸贴着脸小声说:“珂,我明天放学再来看阿姨和你。”
云珂笑:“好。”
周迟喻没说话,只是朝云珂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周家兄妹骑车上了大马路上。
外面降温了,周景仪冻得牙齿打颤。
“好冷啊,哥,今晚谁照顾云珂妈妈呀?她家怎么一个亲戚都没来?”
周迟喻没说云珂爸爸的事,只说:“她老家不在这里的,亲戚都远。”
“哦。”周景仪不放心又问,“我刚看病床全满了,云珂晚上睡哪儿啊?”
“病房里的那些椅子,拉开可以当床使用。”周迟喻说。
周景仪皱眉嘟囔:“那她有被子吗?晚上就光睡椅子上啊?得多冷……”
周迟喻猛地刹停车子,他没考虑到这点。
大多数医院的家属陪床都是需要自己带被子过去的,他刚刚看云珂打开柜子时,里面空无一物。
她是直接从学校赶去医院的,中途没有回家,也不可能有被子。
周景仪见他突然停下来,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去趟超市。”周迟喻说。
“啊?”周景仪不明白他忽然抽什么风,“这都十点半了,现在哪儿还有超市开门啊?你要去超市干什么?”
周迟喻没说话,穿过斑马线往回骑,这个时间点周景仪一个人不敢回家,只好跟他一起走。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
周迟喻进门就问:“有没有被子卖?”
周景仪这才反应过来,周迟喻这不是半夜抽风,而是在给她家珂珂买被子,她抱着胳膊笑:“我忽然发现你还挺有良心。”
营业员去仓库拿被子,周迟喻从货架上挑了件面料厚实的棉袄一起拎过去结账。
周景仪蹙眉道:“不是吧,你买这么丑的衣服给我家珂宝啊?”
“不是给她的,给你路上挡风,你不是冷?”
“哇靠,哥!”周景仪撞了他一下笑,“看样子,你以后不会娶了老婆忘了妹妹!”
在周迟喻看来,这句话里的“老婆”带入当下情境就是季云珂,耳根不自觉热起来。
他五指撑开,在周景仪头顶摁了一记:“别胡说八道。”
“我哪儿胡说了?”周景仪不服气噘嘴反驳。
“还没胡说?”周迟喻赏了她一个白眼。
周景仪垂眉反思两秒钟后,顿悟了。
哦,她知道了。
“哥,你该不会带入云珂,然后害羞了吧?”
“……”周迟喻付钱的手顿住。
周景仪叹了口气,夸张道:“珂宝以后要是我嫂子,不敢想象我未来的生活得多甜蜜,左手搂珂珂,右手抱谢津渡……”
“脑子有坑。”周迟喻付完钱,提起被子就走。
周景仪赶忙抱上被他落在柜台上的棉袄,追出去,“谁脑子有坑了?珂珂多好,还能帮你改良下劣质基因。不过你又丑又笨的,珂珂不一定能看得上……”
呵,呵呵。
周迟喻气得快冒烟了。
说他笨还可以理解,但是,他丑吗?他哪里丑?他从小到大都是校草。
周迟喻跨上车,冷哼一声:“你一会儿去医院挂个急诊看看眼睛。”
“我眼睛怎么了?”
“眼瞎。”他说着话把车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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