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蕙坐在妆台前托着腮,右手无聊地拨弄妆匣里的宝石和绒花,她未到金钗之年,还用不着长簪步摇之类的首饰。
此刻听到晚菘的话,姜蕙挑起细眉,嘲笑道:“太子哥哥前几日刚及冠,得了舅舅赐下的表字,兴致来了要给陈渊想个表字,陈渊得了启发,一心也要给别人琢磨个表字出来。”
太子殿下姓萧名晏,陛下赐字清平,正是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之意。这几日太子在朝臣面前还好,在他们几个面前,却不称“孤”,反正自称“清平”了。
想到这里,姜蕙不由一乐,小声对秋葵晚菘两个道:“你们看着吧,太子哥哥就新鲜两日,明日去崇文馆,一准不用‘清平’这两个字了!”
为着这事,她还同四殿下萧旭打了赌,若是四殿下输了,就把丽妃娘娘新打的红宝头面送给她;若是她输了,下次去得意楼就她来做东。
不过,等第二日到了崇文馆,倒不能第一时间就知晓是谁赢了。
只因太子要先去太极殿上朝,然后回东宫听经筵,待午后还要跟着皇帝陛下处理政事,一般到未时正才会来崇文馆,有时忙起来就不过来了。而因才名被召、比他年岁小许多的伴读陈渊,则仍被皇帝陛下特许在崇文馆读书。
因陛下没有长成的公主,皇子也并不多,姜蕙和姜蕴两个到了年纪便同皇子们一道读书。这会儿时辰还早,林先生还未过来,前头陈渊转过身来,将一只黑漆盒子放到姜蕙的书案上。
“郡主,你看。”他笑着将漆盒推了推,示意姜蕙打开。
“欸,你真拿来啦?”
姜蕙有些惊喜,正要将漆盒打开,坐在最后头的姜蕴已经耐不住高声道:“阿姊,我来开!我来开!”
便从书案边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姜蕙身边。他虽然不知道盒子里装的什么,但小孩子本也不在意,他只是喜欢做第一个打开盒子的人。
坐在陈渊旁边正打瞌睡的四皇子被姜蕴的喊声吵醒了,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转过头来,正好从侧面瞧见了盒子里的东西。随即,那双眼中的困意一扫而空,四皇子兴奋道:“火铳!”
这一声,把最后面还在奋笔疾书补前一天大字的五皇子和隔着过道与姜蕙并排而坐的三皇子都吸引过来,围在了姜蕙的书案边。
“不是火铳,这是用榆木雕的,只能看,不能用。”陈渊同大家解释。
姜蕙也不管别人,拿起木雕的火铳爱不释手,夸赞道:“雕得真好,足以以假乱真了!”
她欣赏一遍,大方地将这东西递给一直盯着她看似乎马上就要上手来抢的四皇子,笑道:“四殿下,你别急呀!”
姜蕴在一旁拉着陈渊的袖子嚷嚷着“我也要我也要”,五皇子有些羡慕,但或许还是没写完的大字更加重要,只又看了几眼,就急匆匆回去重新奋笔疾书起来。
姜蕙有些疑惑地望着还站在她书案边的三皇子,出声道:“三殿下?”
三皇子萧晟指了指姜蕴,面不改色道:“我正要问问阿蕴那弹弓合不合用。”
“合用,合用!”听到三皇子的话,旁边的姜蕴点头如捣蒜,“三哥哥,昨日我还打下来两只小鸟呢!”
“那便好。”三皇子笑一笑,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陈渊这时安抚好姜蕴,对姜蕙道:“上回的集句是我输了,郡主还没说想要什么呢。”
集句便是将前人的诗词各自截取一两句,从而拼接成一首诗。午后有些闲暇时间,有时兴致上来,皇子宗亲连带各自的伴读便要一同顽一顽,集句便是游戏之一,不过,若是玩集句,赢的人便不外乎陈渊和姜蕙两个了。
“这个木雕火铳不是吗?”姜蕙指着重新合上的漆盒问道。
“不是。”陈渊依旧半侧着身子,等待姜蕙的回答。
姜蕙将垂落在胸前的发辫捏在右手上,用左手缠着发尾饶了几圈,思索一会儿,忽然道:“八月你要回禹州参加乡试,就帮我看看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带些回来!”
“就这些?”
“就这些。”
“好。”
陈渊笑着答应了,转回身子,正襟危坐——林先生已经一只脚踏进屋子了。
*
午后太子殿下过来崇文馆,众人见礼过后,四皇子朝姜蕙扬一扬眉毛,率先上前道:“大哥,父皇说了吗,今年夏日去不去避暑?”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一双眼睛从了皇后娘娘,生得格外秀丽,他对四皇子道:“四弟你别念了,父皇早就说了不去,就算你让孤在父皇面前多说几句,父皇也不会改主意的。”
“我赢了!”姜蕙哈哈一笑,冲四皇子道,“明日就把丽妃娘娘的头面拿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四皇子摆摆手,没有赖账的意思,有气无力地趴回书案上,不知是因输了赌注,还是因皇帝陛下今年真的不带他们去清宁山庄。
太子微一挑眉,转向姜蕙道:“安宁,你俩又赌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猜太子哥哥今日要不要自称‘清平’。”姜蕙笑吟吟的。
“原来如此。”太子并不生气,又低声对姜蕙道,“槐花糕不错,煜儿很喜欢。”
因太子午间没来崇文馆,昨日新做的槐花糕,姜蕙另还遣人往东宫送了一份。煜儿则是太子的嫡长子,两岁有余,他一出生便没了母亲,皇帝和太子都对他十分宠爱。
姜蕙眼睛亮起来,小声和他咬耳朵:“太子哥哥,你的那份我多加了两勺冰糖。”
太子轻咳一声,冲她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
番外 碧野朱桥当日事2
九月,秋闱放榜,陈渊成为了大周立朝以来最年轻的解元,年仅十四岁。
安国公府大开门庭,广设宴席,到暮色将合的时候,姜蕙才得以跟着承平长公主登上回府的马车。
陈渊骑着马在外头护送,一路送到公主府,承平长公主请他进府略坐一坐。
等进到府里,丫头婆子适时退下,留姜蕙同安国世子两个说说话。
门窗都大大开着,晚风送进一室桂花香,花厅壁桌上摆着青釉美人觚,其上错落插着几朵瑶台玉凤。
姜蕙伸手点一点瑶台玉凤雪白细长的花瓣,这才打开陈渊带来的木盒,里头林林总总装了好些东西,头上戴的、手上玩的,还有禹州那边正时兴的话本子,应有尽有。
她翻到最后面,却摸出一块被丝绸严密包裹着的玉珏来。
“这是什么?”姜蕙解开绸缎,将环形的玉珏拿起来仔细瞧了瞧。
玉珏通体呈乳白色,触手温润,玉质清透,中间用红绳串着,左右两边分别刻了小字。
姜蕙拿指尖摩挲过微微凸起的字迹,疑惑道:“羡鱼,纨兰?”
陈渊笑看着她,解释道:“父亲说中了举,要提前给我取字,方便会友交游。羡鱼就是我的字。”
“羡鱼……”姜蕙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轻声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好字。”
“羡鱼”既然是陈渊的字,那这“纨兰”自然不难猜。
姜蕙问他:“上回我说不喜欢芄兰,你回去就想的是这个?”
“郡主不喜欢吗?”陈渊欲要将玉珏取回去,“那我回去重新想一想。”
“没有,就这个吧。”姜蕙阻止陈渊的动作,将玉珏重新用丝绸包好,放进木盒里。
其实她倒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讨厌,但是看陈渊如此热衷于给她取字,他们又有婚约在身,若是一味拒绝,伤了他的心也不好。
又说了几句话,陈渊起身告辞。他们虽是未婚的小夫妻,且门窗大开着、丫头婆子都守在外头,但毕竟天色渐暗,还是不好单独多待。
姜蕙将他送到花厅外,挥手道:“陈羡鱼,明日再见。”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散,夜色逐渐洇过整个承平长公主府,廊下灯笼微微摇曳,投下暖黄的烛光。
那块刻着小字的玉珏被装进木盒,锁进了酸枝木雕玉兰花的妆台下。
这是它第一次见到这个美丽的姑娘。
它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坐在妆台前的姑娘又长大了一些,正由丫鬟梳着一头长发。
有人端着摆满钗环笄簪的漆盘过来,笑着同她道:“郡主,外头来参加笄礼的宾客都到了,皇后娘娘也来了。”
“嗯。”
轻轻一声回应,它便被一双纤长的手拿起来,悬在了红色月华裙腰间。
它在那一日见过许多人,早上陪着她宴请宾客,傍晚又陪着她去校场射猎,看着她肆意欢笑,似乎要在及笄这一日,同什么告别。
它第三次被拿出来的时候,亭亭玉立的少女依旧坐在妆台前。她换了素色的衣裳,捏着它轻轻摩挲一遍,眸光平静。
“陈羡鱼……”
它听到她低声唤了一个名字,旋即,它便从空中坠落,坠在硬邦邦的地上,四分五裂。
一粒细小而微不可见的碎片从地上迸起,飞落在桌上,落到明黄的诏书旁。
它剩余的部分则被包裹进最开始那片丝绸里,静静沉入池塘底的淤泥中。
它知道,它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了。
番外 肯爱千金轻一笑1
我十六岁时,第一次有了喜欢的男子。他同上京的王孙贵族不一样,同春闱榜下的年轻士子也不一样。如果非要说同谁相似,或许是同爹爹。
我不是说他与爹爹相貌相似,也不是说他们性子相似,只是,他看我,总是像在看一个妹妹或者一个晚辈,那双带着郁色的眼睛里充斥着的是包容和宠溺,但不是我想看的东西。
我是在江南遇见他的。
爹爹白日里睡着的时候越来越多,阿娘便做主在江南停留一段时日,待爹爹病情稍缓再动身。
于是我们在江南住了下来。
我还记得那座三进院子的位置。徐州,淮安县,西城,浚仪街,折柳巷,门前有一棵石榴树的那户。
那时候春色已深,柳树飘摇,我跟着盛公公去抓药,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他一个人立在河边,吹一片柳叶。
调子应该是很好听的,但我不记得了,只知道听着有些怅惘,有些难受。我不喜欢难受,但我喜欢听他吹这曲子。
我问他,这位公子,这是什么曲子?
他似乎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说,此夜曲中闻折柳,便叫折柳吧。
这里是折柳巷,他在吹折柳曲,真有缘啊。
我说,这是公子自己作的曲子?
不等他回答,我又将李太白的《春夜洛城闻笛》念了一遍,然后问他,曲中是思乡之情吗?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笑着朝我行了揖礼,又朝等在另一边做普通管家打扮的盛公公点点头,然后说,小可家中尚有杂事,不便打扰,姑娘,告辞。
他告辞得干脆利落,让我有些猝不及防,以至念念不忘。
因而,每次出门,我都有意寻找他的身影。但等到夏蝉喧嚣的时候,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直到我被邀请参加淮安县的端午文会。
爹爹阿娘带着我一路过来,虽然没有特意招摇,但在淮安待久了,这里的地头蛇多多少少知道我们的身份,四时八节便也恭恭敬敬地要过来请安送礼。
端午文会,正是沈家夫人提起的。
沈家素有清名,江南又文风鼎盛,文会屡见不鲜。由沈家主办的端午文会,便是淮安乃至整个江南最有名气的文会。
在这里出了名,虽然不能得些直接的帮助,但保不齐就能被大人物看中,收为弟子门生。还有些倒不是为了这个而来,而是为了以文会友、交流解惑。
我没去过文会,因此便答应了沈夫人的邀请,同她一道出席,坐在专为女客设的隔水小亭里,欣赏那些献上来的诗词歌赋。
来之前,我又问爹爹和阿娘要不要一同去。屋里焚着玉华香,爹爹坐在窗边吹一管竹箫,阿娘则托腮出神,听到我的问话,阿娘让我自去,还说她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我又去看爹爹,爹爹便将唇边的竹萧放下,同我说,华阳回来的时候若是还早,便去明月楼带些蟹粉狮子头回来。
我气得立刻离开了这座院子,直到登上沈家的马车都还闷闷不乐。
不过我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坐到悬着纱幔的小亭中时,便又高兴起来。
文会真热闹呀。
献上来的诗词有好有坏,有格外亮眼的,亭中的女客便要隔着纱幔指一指,再小声笑语几句。不过,她们不敢同我一同聊这些,只因我坐的位子,比沈家夫人还要尊贵。
看了一会儿,新鲜劲过去之后,这文会就无聊起来,我使唤跟来的丫头提前去明月楼定下蟹粉狮子头,害怕到时明月楼客人太多,来不及做我这份。
便在这时,又有一位年轻人的诗被传到了小亭中。
上好的罗纹宣首先递到了我手中,我瞧了一眼,当即觉得,这便是此次文会的魁首了。诗好,字好,人也……不对,人我还不知道。
我将宣纸递给沈夫人,夸赞说,沈家少年郎果然名不虚传——这诗据说便是沈家九少爷写的。
沈夫人接过宣纸看了一眼,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很好地掩饰了她的不悦,低声同我告罪,她说,这应当不是出自沈家九少爷之手。
我便明白,这又是一个欲要来讨我欢心的人。不过,这沈夫人倒是个拎得清的。
因而我笑着问道,那这诗出自何人之手?
于是,我第二次见到了他。
他便是那个替沈家九少爷写诗的人。
我从沈夫人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姓顾,名淮,字韫之。
桃源街私塾顾廪生的义子,少有才名,及冠不久就中了举,娶了顾廪生的独生女儿为妻,正在他意气风发要往上京参加会试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
有举子告到上面去,说顾韫之是娼优之子,本没有资格科考,应当取缔他的举子身份。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嫉恨他的士子无端构陷,可没想到,查来查去,查到最后,他竟真是娼优之子。
他的母亲是当年的秦淮名妓,而他的父亲则是庆喜班的名角儿。
名妓与名角儿早早就亡故了,因早年支借盘缠的恩情,尚在襁褓中的他被顾廪生充作义子养大,后来更是将独女嫁给了他。
断这案子的官员很是惋惜他一身才华,又念此事并非他蓄意隐瞒,因而并未降罪于科举路上为他作保的廪生和学官,只是罚了一笔钱财,撸了他和顾廪生的举人、秀才身份,责其永不再考。
后来,不再是廪生的顾夫子病了,桃源街的私塾也关了。再后来,顾夫子死了。最后,他的妻子郁结于心,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殿下,他是很可惜的,如今出来替人写诗,是为了将之前借的钱还上。顾夫子和他夫人生病时,花了许多银子。
沈夫人这样同我说。
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确实有些惋惜之情,但更多的,不过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对他的态度,顺着我的想法说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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