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划过喉咙,艾玛才觉得自己心中残存的躁意终于消去了许多。
“艾玛,你今天是因为什么事情感到烦心吗?”
夏尔此时也送罗道尔夫·布朗瑞回来了,他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到了艾玛身前,有些奇怪地问道:
“一般来说,你对我们的客人都是十分友善的呀,为什么对布朗瑞先生却这么不客气呢?”
见夏尔的眼中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因为她不同寻常的反应而感到奇怪和担心,艾玛感觉自己的心情又平静了些,不再因为她都不知道的诡异的原因烦躁了。
“我也不知道,夏尔。”
她转了转眼睛,实在也想不出应该怎么解释自己刚刚的反常行为,只能实话实说道:
“反正我刚刚看到这位布朗瑞先生,心里就无缘无故地生气,也没办法对他礼貌相待。”
见夏尔脸上奇怪的表情更加浓重了一点,艾玛伸手在钢琴上弹起了无序的音符,轻描淡写道:
“大概是因为这位布朗瑞先生一看就不是那种绅士吧,我甚至都在他身上闻到了女士们才会用的香水,他一定有很多情人,想必也一定伤过不少女士的心。”
夏尔失笑。
“你们才第一次见面呢,艾玛,而且,在背后议论别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摇了摇头,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
反正他们这次来这里只是待上一段时间,马上就要再回巴黎去了,和那位布朗瑞先生之后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艾玛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感到不舒服了。
“要和我一起去这栋房子的后花园里吗,艾玛?那里可是有你期待了很久的金百合田呢。”
艾玛终于停下了蹂躏她的钢琴、夏尔的耳朵的行为。
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好啊,夏尔,我们快走吧。”
艾玛睡得很熟。
在和夏尔结婚之后,她经常会因为睡前运动太过耗费体力而睡得很熟。
因为这个,她甚至都很少做梦了。
然而,今天晚上,艾玛却难得地再次做了梦。
这非常奇怪。
艾玛心想。
之前的梦,她都没办法意识到是梦,而是在醒过来之后才发现:哦,原来她之前的经历,都是在做梦啊。
然而这次,她却能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之前的梦也大多都是模糊不清、细节缺失的,然而这次她的梦却清晰极了。
艾玛蹲下身,甚至能够看到脚下青草上细微的纹路。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艾玛摇了摇头,重新站起了身,再次在心中感叹道。
没等她继续探寻这个和之前都要不同的梦,艾玛就看到了远处缓缓牵着棕马走过来的人影。
这让她的注意力瞬间移到了这个人身上。
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同样面容清晰呢?还是会和她之前的梦一样,都是模模糊糊的、她睡醒之后甚至会忘记的那种“梦中人”?
她的这个疑惑很快被解答了:这个人的身影十分的清晰。
然而,新的疑惑很快又浮上了艾玛的心头:
为什么这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轮廓有点像是夏尔呢?
如果是夏尔出现在她的梦里,艾玛自然不会感到疑惑,毕竟她们两个人感情这么好,她梦到他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眼前这个人的轮廓虽然和夏尔很像,可他又分明不是夏尔。
——夏尔可比他好看多了。
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走过来的人靴子上一看就是积了很久的污泥,艾玛轻轻地皱了皱鼻头。
……也比他爱干净多了。
调整了下表情,在这个人走到了自己近前的时候,艾玛上前一步,想要和他搭话:
“先生……”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居然像是没有看到她、也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径自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艾玛感觉更惊讶了。
她伸出手,想要直接拉住眼前这个男人。
——反正这只是自己的梦而已。
然而,更让艾玛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的手直直从这个男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艾玛缓缓地伸回手,表情有些惊悚地抬起手,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看她的双手。
——这的确是一双正常的手,她整个人也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梦可真是自己做过的最奇怪的梦了。
虽然面临了许多她意想不到的情况,艾玛心里却并没有害怕。
她反而更加兴致勃勃了。
既然是梦,那自己一定会醒。而既然这样的话,那她为什么不在这个奇怪的梦里多转转呢?
如果发现了什么更加新奇的、或者是奇怪的事情,说不定还能给她写书制造些灵感呢。
如果是梦的话……
艾玛沉吟一会儿,随后开始试着想像自己飘起来,发现绿地果然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脸上的笑意更大了。
在飘了大概十英尺之后,艾玛远远地看见了远方的一幢房屋。
——还是一幢看起来很是眼熟的房屋。
在思考了半分钟后,艾玛终于想了起来,这是自己在还没有嫁给夏尔的时候和父亲一起住的房子。
因为后来父亲把屋子重新建了一次,让它大变样了一次,艾玛都快忘记它之前的样子了。
那里面又会不会有年轻的她自己和父亲呢?又或者自己这个时候在修道院学习?
艾玛向着那里飘了过去,并在一分钟后既意外又不意外地透过窗户见到了“自己”和自己的父亲。
因为之前的事情,艾玛已经意识到,她现在不会被梦里的人看到了,于是她大大方方地绕到门前走了进去,并走到了这两人旁边。
还没等走进,艾玛就听到了自己爸爸正在有些伤感又带着欣慰地对“自己”说道:
“艾玛,一转眼,你都已经快要嫁人了,包法利医生是个好人,你们两个人要一起好好生活啊……”
因为父亲说的话,艾玛瞬间顿住了,脑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难道是因为白天的时候她和艾玛谈到了她们刚结婚的时候,所以就在梦里梦到了现在?
难道,刚刚自己碰到的那个人,就是她梦里的夏尔?
可是,她在梦里也没有把自己梦丑啊,为什么夏尔在自己梦里变丑了?
脑子里的千头万绪并不能得到解答,艾玛并没有烦躁。
她反而更加好奇了。
趁着自己还没有醒,她倒要看看这个梦后面会怎么发展。
她会不会一直梦到她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间点?她的梦又会不会完全和她的现实一致?
嗯……虽然梦里的夏尔比现实里的夏尔丑这点就已经不一致了。
第48章 包法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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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一点也不觉得这个梦有趣了。
艾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面无表情地想到。
这个梦里的夏尔丑点就算了,毕竟她之前的梦里除了那么一两个人甚至都没有特定的样子。
丑一点总比看不清脸的工具人要好。
可是,为什么梦里的夏尔会像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一样?
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看了几页医书就呼呼大睡、还打着呼噜的样子;看着他吃饭时粗鲁无比、甚至还对“艾玛”说给食物摆花样根本没有必要的样子,艾玛只觉得要窒息了。
好吧,就算这个“夏尔”和她观念不一样,体会不到这种生活中的小乐趣,认为给食物摆花样完全没有必要,认为其他各种事情都没有必要,可它们难道就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了吗?
他难道有必要必须这么打击“她”的热情吗?
即便看到现在,艾玛已经非常清楚,梦里发生的事情和现实中的事情完全不一样,那么她和梦里的自已也完全不是一个人,她还是非常生气。
毕竟,梦里的“艾玛”,完全就是她还年轻时候的样子。
想想自己可能会嫁给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和自己完全没有共同语言、还这么、平庸的人,艾玛就觉得她要窒息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些庆幸,在现实生活中,她的夏尔不是这样的。
看着梦里的“自己”因为身处这样的婚姻而一天比一天恍惚、憔悴的样子,艾玛只觉得一阵阵后怕。
她开始讨厌起这个梦了,她想醒过来。
然而,虽然心中这么想,艾玛却发现,她现在好像并没有醒过来的趋势。
这让她心中闪过慌乱。
强行把心情平复了下来,没有别的事情能干的艾玛只能无奈地继续把这个梦看下去。
看着看着,她更加面无表情了起来。
即便到了现在,她和梦里的“自己”已经有了挺多的区别,可是自己毕竟是“自己”,她还是很能猜出自己的想法的。
看着自从跟着这位“夏尔·包法利”一起参加完舞会之后就愈发憔悴的“自己”,艾玛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
她的预感也成真了。
看着“夏尔”为了让“自己”换个心情,从抑郁的状态中走出来而选择搬家,然而“自己”却在搬家之后和那位莱昂·杜普伊先生暗生情愫,艾玛不知道她应该作何反应。
因为已经爱上了夏尔,对于“自己”这种行为,艾玛有的只是厌恶和抗拒。
可是,她却也知道,现在自己之所以抗拒,只是因为她有一个很好的丈夫而已。
如果现实生活中的夏尔也是梦里“夏尔”这个德行,艾玛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做出和梦里一样的选择。
抱着这种念头,在看到“自己”拒绝了那位莱昂·杜普伊先生的求爱之后,艾玛没有感到丝毫高兴,只觉得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起来。
一是因为她发现,即便发生的事情不同,可梦里出现的人物现实生活中居然也都出现了。
这让她更加分不清这个“梦”到底是什么。
二是,艾玛十分清楚,如果明明已经心动的“自己”为了那些她其实根本没有多严肃对待的“规范”而遏制了心中,那她的心里究竟会更忧愁、更讨厌夏尔,还是会真的放下心里的各种念头,老老实实地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就算不用脑子想,艾玛都能够知道“自己”的答案。
她眼中的暗色更重了些,也更加不想把这个梦继续下去了。
然而她无能为力。
这让艾玛的心里愈发焦灼了。
事情这么持续发展下去,艾玛确信,迎接“自己”和“夏尔”的结局必定不会有多好。
她一点都不想在“梦中”经历这样的悲剧。
然而,在没有办法醒过来的情况下,艾玛最终被迫看到了“自己”和“夏尔”之后的生活。
她看到“自己”在那个莱昂·杜普伊走后再次变成了那个忧郁的样子,看着“自己”在周围无人可以倾诉的时候越来越失落和躁郁,只觉得头都要炸了。
而在看到“自己”和罗多夫初见之后,艾玛更觉得心中惶恐。
现在的她能够很明显看出来,“自己”对那个罗多夫动了真心,可那个罗多夫却只是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普通的艳遇。
难道“自己”会因为和罗多夫厮混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看着“自己”为那个罗多夫神魂颠倒,甚至在他的引导下开始变得放浪形骸,艾玛只觉得既恶心又担忧。
现在艾玛已经完全没办法再单纯地认为这只是自己的一个奇怪的梦了,而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担心和难过。
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满满滑向深渊,自己却什么事情都不能做,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为什么梦里的自己这么蠢?
在看到“自己”为了和那个罗多夫明显就是玩笑着说的私奔而去借高利贷的时候,艾玛更加气血翻涌了起来。
在现实中,自己只是刚刚见了那个罗多夫一面,就看穿了他下流的本质,为什么“自己”居然就是看不懂那个男人的那几句花言巧语?
借了高利贷、再被“自己”所以为的“真爱”抛弃之后,“自己”该怎么办?
——艾玛退缩了,她不敢去想这个答案。
然而,这个“梦”并没有随着她的退缩而停滞,它把那个艾玛从来都没有敢想过的结局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看着梦中的“自己”因为无望的现实而沉溺于高利贷带来的物质享受,看着“自己”因为最后还不起高利贷而去求之前的两个情人却被纷纷拒绝,看着“自己”最后为了不被看低,为了逃避而把毒药吞了下去,艾玛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了。
她只觉得自己现在像是掉下了一个无望的深渊,脚下没有实感,头上也没有能够支撑她不往下落的东西,能够感受到的只有面临死亡的恐惧。
梦中的“自己”吞下了毒药,自己却好像感同身受,连从这个梦中醒过来都办不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没办法醒过来,也因为这个梦境的真实,艾玛觉得她现在难过极了。
“艾玛?艾玛?”
就在这时,艾玛听到了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喊声。
这让她猛地惊醒。
眼中还残留着惊恐的艾玛刚刚睁眼,就看进了一双温和的、难掩对她的爱意的、现在正带着对她的担心的眼睛。
这让她慌乱的内心缓缓平静了下来。
——原来之前的那一切真的只是梦啊。
看着眼前这双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的眼睛,艾玛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
“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艾玛?”见醒过来的艾玛这个样子,夏尔有些不解,心中的担心也更重了一点。
艾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伸出手抱住了正撑在自己上方的夏尔,抬头埋到了他的颈间。
感受到了熟悉的体温,艾玛仍然跳得有些快的心这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继续保持着这个动作,在夏尔的颈间微微点了点头。
“对,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夏尔。”
她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一点。
“没有什么大问题,让我抱抱你就好了。”
听到艾玛这么说,夏尔心中的担忧褪去了许多。
他轻轻舒了口气,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艾玛的头发。
“怎么还和一个小孩子一样,会被噩梦吓到?你可要忍住,不要哭鼻子啊,艾玛。”
听到夏尔带着调侃的话语,艾玛难得没有感觉到生气,反而觉得自己的眼眶更热了。
她故意很响亮地吸了吸鼻子,也借此把眼中的泪意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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