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熙远远地望过去,只能捕捉到他高不可攀的侧影。在校外,周允竞有固定的交际圈,二代们的藩篱坚不可摧、谢绝外人。
关于周允竞的失踪,舆论时刻有人监控,相关的帖子删的飞快,他们的圈子早已经为此事乱翻了天。
而几个月后,许熙才只能触摸到这则消息的边角。
她连有关于他的消息,都是最后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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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熙在班里坐了没多久,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你就是许熙吧,”班主任笑眯眯,“刚才开会去了,我听说孔楠已经带你去班里转过一圈啦?”
许熙反应过来他说的孔楠是那个热心的数学课代表。
范国明五十岁左右,自从踏入教学这个职业生涯以来,他带的学生都不怎么样,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脾气平和。
“我看了你的成绩,相当不错啊。”范国明拿着她的个人资料边看边说。
许熙斟酌了一下,“还可以。”
听见她的声音,老范讶异地瞅了她一眼,“嗓子哑啦?平城这两天确实热,多喝点水,身体是学习的本钱。”
老范显然对成绩好又虚心的学生很有好感,像是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就到我们这儿了呢?”
许熙没有回答,他也像是没打算让许熙回答。能高三转学,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更何况附中的教学质量甩平城一中八百条街,九班在一中又属于平均成绩偏下的班级。
当老师久了,什么奇葩事情都见过,前段时间还塞来一个玩票性质的学生。
办公室应该是为了通会儿风,把空调关了,热辣的太阳正好毫无遮蔽地照射在许熙站的位置,没多久她后背上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空气燥热,许熙不适地按了按自己的喉咙,有些肿痛,可能发炎了。
刚才一说话,嗓子发出的粗哑声音也让自己吓了一跳。
老范瞧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学生,叹了口气。他教书快三十年,真正怕的从来不是那种刺头,而是像许熙这种学生,寡言,沉默,你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明显的情绪,但又能本能地察觉出不对劲来。
三分钟预备上课铃已经响起,范国明带着许熙从办公室回班,楼层各个走廊里仍然是嘻嘻哈哈的一片,高三九班的学生们也基本都没在学习,见到班主任来,才停下打闹的动作,装模做样翻开面前的书。
范国明习以为常了,带着许熙进去。
这次走的是正门,刚一进门,许熙就感受到了各种赤裸裸的视线。
老范笑呵呵地说:“咱们班又来了个转学生,让她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许熙没料到还要有自我介绍这一出,她完全没有准备。
下面乌压压一群人,面孔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对许熙而言他们都是陌生人。
她的眼神找不到可以安放的角落。
她踩着水泥质地的讲台,找回些实感,但同时又感受到了巨大的抽离,许熙独处惯了,无数道视线同时看着她,让她感觉到强烈的不适。
“大家好,我叫许熙。”许熙哑着嗓子说。
许多人等着她更多的发言,还有些人在起哄,然而在说完这一句话后,许熙抿起了唇,似乎是不愿意再多说了。
没想到最终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班里静了静,那些陌生的面孔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又交头议论一番,接着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敷衍鼓掌声。
突如其来的人生动荡,耳边混乱的、嗡嗡的声响,前途未卜的道路。
这一切都让许熙感到难受。
周允竞。
在此刻,这样难受的时刻,这个名字突然浮现在她心里。
许熙无法控制地想起他。
在很多个失眠的夜晚,很多个难捱的瞬间,许熙都会在心底默念起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做,就有了无限的勇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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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让许熙回到自己座位上,许熙就顺着向倒数后排瞧过去,视线落在自己的位置上,愣了一愣。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多出来一个人。
男生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上,头整个埋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虚虚搭在课桌边缘,像是在睡觉。
许熙的位置在里侧,想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必须叫醒他。而无论是班主任的训话、还是许熙刚才的自我介绍,都没能把他吵醒。
他似乎无所谓外界发生的事情,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睡眠里。
班主任一走,九班的气氛立刻就活络起来。
不少人的目光投向他们这里,好奇新来的转学生如何解决这一难题,前后桌的同学似乎对他有所顾忌,不敢叫醒他。
“同学,”许熙觉得自己的好心情也消失殆尽了,她走上前,喊了一声,“你——”
她话还没说完,男生动了动,收回搭在书桌边缘的手臂,像是听见她的声音醒来了。
他缓了几秒,抬起头,修长的手往上捋了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单手撑着课桌站了起来,一张脸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神色恹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有些朦胧,挡住窗外的日光,和许熙对视。
眉高眼深,鼻梁直挺。
周允竞。
该怎么形容自己的那一刻感受?
空气沉闷,盛夏的热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唯一一台旧式空调在教室角落输送着冷气,发出细微的声响。
昏暗的。明亮的。冰山。火焰。遥远的海水水汽攀登过平城山脉,在许熙心中下了一场雨。
这是八月终末的一天,再不过平平无奇的一天,隔着三百八十公里,许熙遇见了周允竞。
第04章 第 4 章 天台
许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
她浑身僵硬,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周允竞起身给她让了位置后,接着直接睡了,留给许熙一个黑发凌乱的脑勺,颇有一种不管外界春夏秋冬的架势。
许熙坐在座位上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有一种处于梦境的不真实感。
她甚至还在想,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太想他了,以至于出现了这样的幻觉。
不可能吧,周允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和她同桌。
他不是毕业了么?不是失踪了么?即使不在大洋彼岸,也不该在这里。
许熙幻想过很多次和周允竞再见的场景,也早有此生再也无法与他相见的自知之明,她可能会在新闻上、大屏幕上、附中的百年校庆上,再远远见上他一面;又或者是在学弟学妹们或赞叹或崇拜的话语中,作为局外人安静地听着。
但无论如何没有现在这一种。
许熙机械地把书包放进课桌里,又从里面抽出笔记本和教材,想观察他,又不敢看过去,不知道适应了多久,她才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克制着把注意力放在讲课的老师身上。
埋头整理完课堂笔记,再抬头向一侧看去,周允竞人已经不见了。
旁边的座位是空的。
许熙缓慢地眨了眨眼,像做了一场迷茫的梦。
现在,梦醒了。
下课时间班里一阵闹哄。
“佳佳你怎么不夹着嗓子说话了,新同学一走你就恢复本性了是吧。”
“滚滚滚。”
“哈哈哈,别提了,开学半个月,她嗓子就夹了半个月,可惜人家根本没留意哦。”
“你也讨打!!”
“乖,他总翘课,咱们还是喜欢好学生吧。”
……
许熙初来乍到,听的云里雾里。这时,后排的男生拍了拍许熙的后背,“是你啊,今早上还在车棚见。”
许熙回过神,“啊”了声,认出来对方,说她骑的山地车帅的那个。
“哎,一起开黑不?差一人。”夸车哥举着手机,晃了晃热门的枪战游戏界面,向她发出邀请。
旁边课桌桌面上还摆放着几本书,昭示着主人刚才的存在,许熙发呆了好几秒。
“不是,你就算不玩,至少也搭理我一下吧。”男生见状控诉。
许熙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她从那几本书上转移开视线,说了声抱歉,才回答他的邀请:“我不玩这个。”
“……”
“这年头还有不玩这游戏的?”男生明显持怀疑态度,“这就是爱学习的好学生?”
坐在许熙正前方的女生数着试卷,听见他的话,扭过头来攻击:“魏杰,你要死啊,别带坏人家!”
“他就是嘴贱,”女生一头卷毛,气质很足,像个班里的大姐大,“你别搭理他。”
“噫——”魏杰叫唤。
女生站起身,开始分发刚才数好的英语试卷,朝他说:“作业都堵不住你的嘴。”
“哟,曹一恒,这新学期当上班干部了就是不一样了哈?”
曹一恒白了他一眼,发完后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英语试卷(一)除了作文外全部写完,晚自习之前交,不交的组长记名单。”
底下同学疯狂叫喊:“这么一大整张,开学第一天就这么狠,高三也太恶心了!”
……
中午许熙独自在学校食堂吃了饭,味道一般。英语作业规定是晚自习之前交,但因为想多留出些吃晚饭的时间,大部分人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就交上了。
周允竞晚餐时间才回了教室,里面只有零星几个人。他这段时间过于忙碌。
回到座位上,周允竞随手把放在桌面上的试卷拿起来扫了一眼。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作,早上新来的转学生开口说话了,提醒他:“这是……发的英语作业,晚自习之前要交。”
周围除了他没有旁人,周允竞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这才聚焦视线,打量面前这个同桌。
清秀,内向,皮肤苍白,看上去沉默寡言。脸很小,戴着的眼镜就能把面部遮去大半,不容易让人观察,黑色的头发乖顺地垂在肩头,今天上午在他旁边时,呼吸很轻,几乎要让周允竞以为这个人并不存在。
现在和他说话时也总是垂着眼,不敢和他对视的模样。
“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交了,来得及吗?”她匆匆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周允竞正要回复他不打算写,就听见对方又没什么停顿地说:“可能来不及了,你要抄我的试卷吗?”
语速快的像是打了准备许久的腹稿,她一定以为这样显得很自然。
“我已经写完了,”像是怕觉得太突兀,她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周允竞看见这位新同桌的睫毛在说话的时候很快地颤动了一下。
很轻微的动作,但他捕捉到了。
“行。”他接过女孩的试卷,淡声说。
周允竞的目光同他本人一样,居高临下,压迫性十足,刚才他一进来的打量动作,让许熙感到紧张。
试卷中选择题占绝大部分,没有作文,抄写起来很方便,见周允竞注意力都放在上面,许熙才敢隐秘地把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他抄写时姿势随意,从侧面看去眼睫微垂,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干脆利落,腕骨戴表,另一只手臂搭在桌沿,带着股漫不经心。
是他本人一贯的调调。
周允竞很快就写完了,最后在试卷左上角的空白处利落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合上笔帽,往后松弛一靠,“许熙,我把你的一起交了?”
“许熙?”没有收到回应,他又叫了她一声。
周允竞咬字的声音很好听。
许熙的呼吸很轻,又好像忽然很重,她听过很多人叫过自己的名字,轻贱的、严厉的、平淡的,但当对方是周允竞时,这是第一次。
她早就过了幻想的年龄,甚至连做梦都不会、也不敢梦到自己能和周允竞在一起这件事,但她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万一呢,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把期待放到最低,周允竞会记得自己呢?
许熙是和周允竞见过两面的。
第一次是在天台。
那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位于附中的西墙附近。
原本西墙外打算建一片新小区,但后来开发商跑路成了烂尾楼,废弃的钢筋水泥像裸露在外的白骨,由此制造出不少可怖的都市传说,人们都嫌晦气,基本不踏足这个地方。
许熙到天台的时候,杂草丛生,四下不见人影。
她刚上初三,学业无比忙碌,最近国家又出台了新政策,初升高五五分流,并且不允许复读。
也就是说,她只有一次机会。
聪明、机灵这些词汇与许熙无缘,所以她只能用努力去追赶。
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才可能拥有一个稍微幸福的未来,那些在别人眼里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往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和代价才能触摸到边角。
她今年不到15岁,也只是个小女孩,没有自己的房间,要先把弟弟喂好她才能吃自己的饭,周末要洗全家摞了一星期的衣服。
她想,或许有一天,她努力攒一攒钱,她会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可以自己单独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菜,家务可以想不做就不做。
许小弟是个熊孩子,把玩具扔的到处都是,全天无休止地发出各种嚎叫。
许熙照顾的精疲力尽,哄了几个小时,才让许小弟安静下来,她终于松了口气,去写老师布置的作业。
谁知道刚埋头写几道题,就听见一声尖啸,紧接着是许小弟叫破屋顶的哭声。
许熙还没来得及放下笔上前查看,许母就回来了。
她一进门瞧见自己的宝贝儿子摔倒磕破了脑袋,不由分说上前就给了许熙一巴掌,死死瞪着她:
“你怎么照顾你弟弟的?”
“我看你是学傻了吧,那破学习有你弟弟重要?照顾不好他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通,许熙什么辩解的心情都没了,也脸红脖子粗:“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
母亲是怎么回复她的呢,许熙从小到大习惯了不计较很多事情,但那天母亲说的话让她记了很久。
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是他姐,等你弟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都快六十岁了,有什么劳动能力,能赚什么钱,到时候你就得管你弟弟,不然你读书有什么用?活着有什么用?
那一瞬间,许熙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碎掉了。
她没有什么要说了的,脑子是空的,一切都是麻木的,压抑的,失去知觉的。
她甚至并不感到愤怒,只有拥有存在价值的人才能有愤怒的资格,而很显然,她是没有的。
她颤抖地站在天台上,唯一的想法是,死在这里很久之后才有可能会被发现吧,尸体会不会发臭?
许熙踩着废弃的水泥,刚要抬脚站上高处的围墙。
“让让。”
冷不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许熙头皮一紧,以为自己幻听了。直到她愣愣地回过头,看清眼前的场景,才确定这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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