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没死。”他说,依旧盯着天花板。
但柴雨晴发现,他开口之时,嘴唇内侧和牙齿上,都覆盖着一层血色。
“好可惜啊。”米途又道,“在我给自己准备好的坟墓里杀了我,该多好……”
柴雨晴蹙起眉,手电的光晕照出地上许多照片,米途也上也有两张。她拿起一张,上面半大的女孩,和雾杉七分相似。
她蓦然理解了米途的意思,勃然大怒。
“你让她看到这些,还想让她杀了你?!”
“她到底是你女儿,还是你仇人!”
米途沉默片刻:“非要回答,仇人,自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后悔……”
“米途!”
柴雨晴把照片甩到他身上,喝止了后面的话。
纵然米途的语气听上去那么心酸、无奈、懊悔……可这种话落在雾杉耳朵里,该是多么的冰冷无情。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和口气也冷下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跟你共享情报,你也别再插手雾杉任何事!”
柴雨晴大步离开了。
十二扫了眼她的背影,慢吞吞走进房间。
他沉默着弯腰,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照片。身体里,断裂的骨头刚刚愈合,骨裂还未消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四肢百骸牵扯出常人无法忍受的剧痛。
但他一声不吭,把所有照片都捡起来了。
一张一张看过去,视线最终落在尺寸最大的合照上。
照片里的短发女人,比起偶然间得知的名字,他更熟悉她的编号:1149。
十二声音暗哑:“报复你的不是雾杉,而是1149。我去日岛之前见过她一次,当时的她已经怀孕八个月,当时的你对此一无所知。”
米途瞳孔一颤,猛地坐直身体:“你没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很清楚雪人无法生育,她怀的是死胎!”
“你说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吴研究员?”十二反问。
米途怔了怔,无言以对。
十二道:“每个接受净虫移植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的目的很简单,找到我弟弟。1147的目的要复杂一些,当时我不太懂,现在懂了。”
“她想让你亲自体会到,你的研究,你的所作所为,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米途再次激动起来:“我是为了国家,我是为了人类能够反抗异虫啊!”
十二很罕见地扯了扯嘴角。
“你也是这么告诉你妻子的。1149跟我说过,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第一个雪人诞生的时候,你的兴奋和狂喜,是因为看到了人类曙光,还是因为看到自己必将被历史铭记的成就。”
“我……”
今时不同当初,剥去融雪核心骨干和天才研究员的身份,人生也已蒙着晦暗的色彩走过一半。米途已经能够扪心自问了,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他回答不出来。
十二道:“1149比当时的你更了解你自己,所以没问出这个问题,选择用实际行动让你明白,她的丈夫不应该是这种人。”
“所以她故意申请净虫移植,故意去最远的地方执行任务,故意消失半年多……”
米途的嘴唇开始颤抖。
“为什么要用对自己的残忍报复我……既然想报复我,为什么那天还要回来救我……”
十二忽然觉得讽刺,但依然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因为她的报复不是希望你死,而是希望你活得像个人。”
离开之时,他忽然看了眼手里的照片,再回头,环视这间刚布置好时应该很温馨的卧室。
“也许,”他对呆滞在躺椅中的米途道,“1149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
……
连续两天,雾杉都一个人跑到了天台。
昨天在医院,今天在家里。
一望见那道单薄的背影,柴雨晴烦乱的心绪顿时沉淀下去。她无声吐出一口气,走过去,和昨晚一样,和雾杉背靠背坐下。
但和昨晚不同,今夜的雾杉迟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突然空了,冷风侵入。
雾杉眼睫一颤,低下头,终究没忍住,扭头回望。
雨晴的背影消失在天台的门里。
她回过头,抱住自己的膝盖,彻底把脸埋进去。
然而没一会儿,轻微的脚步声又来了。雾杉没敢抬头去看,直到她察觉有什么东西罩了下来。她偷偷露出一只眼睛,发现四周都被挡住了,是个帐篷。
她终于抬起头,疑惑地眨眨眼。
很快,柴雨晴抱着睡袋钻进来,见雾杉正看着自己,笑道:“把你吵醒了?怕你在上面睡得冷,我就提前把惊喜拿出来用了。”
雾杉赶忙把脸埋下。
还没过几秒,实在忍不住好奇,又偷偷露出一只眼睛打量柴雨晴。
“什么惊喜呀?”
“喏,帐篷,还有这个。”
“这就是惊喜吗?”雾杉不解,“在天台上露营?”
“当然不是。这学期快过完了,我想着寒假的时候一起去温泉山庄,那里的温泉都是天然地热的,又能泡澡又能露营,还可以看日出。”
柴雨晴笑道,拍拍铺好的睡袋,“进来试试。”
雾杉站起身,明明很想尝试,却又犹豫起来。
柴雨晴:“怎么了?”
雾杉撅起嘴:“好像裹尸袋哦。”
柴雨晴反应极快,马上摆出被气笑的模样,过去拉她。
“像什么像,裹尸袋能防水防火吗,裹尸袋会填充鹅绒吗?睡袋就是睡袋,别乱比喻。”
不由分说,把雾杉塞进睡袋里,拉上拉链。
雾杉心里惴惴,不到半分钟,睡袋里的温度就起来了,加上柴雨晴点了一盏明黄温暖的露营灯,暖烘烘的感觉和氛围,让她彻底区分开了睡袋和裹尸袋。
她不由道:“好暖和呀,好舒服!”
开始催促柴雨晴:“雨晴雨晴,你也快躺进去呀,真的很暖和!”
“当然暖和。”柴雨晴笑道,钻进另一只睡袋,“我拜托许总买的,现在商场赚钱,他直接买了最贵最好的。”
“噢噢噢,那帐篷也要买大一点呀!”
“不是帐篷小,是我一个人的力气撑不开,你也不出来帮忙。”
“那我现在去!”
“算了,力气大也没用,天台上不能固定。不过今天风小,应该能支撑一晚上,就这样睡吧。”
“噢噢。”雾杉小鸡啄米,“小一点也好的,小一点暖和!”
两人躺了一会儿,雾杉开始蛄蛹起来,跟条大虫子似的靠向雨晴。
“做什么?”
“靠近一点嘛,靠近一点暖和。”
柴雨晴忍俊不禁,学着她蛄蛹。两条大虫子终于靠在一起,各自都侧过身,额头抵住额头。
柴雨晴闭上眼,感受着雾杉均匀的呼吸,原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几分钟后睁眼一看,却发现雾杉似乎睡着了。
她无声微笑。
雾杉能凭自己跨过去这些障碍,是最理想的情况。
再睁眼时,帐篷里兜满霞光,熟悉的背影坐在帐篷口,安安静静,仿佛和远处的朝日交融一体。
柴雨晴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雾杉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内。
“雨晴,你觉得我是人吗?”
柴雨晴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
“你早就看出来了吧,我其实不是人。电影里都说虎毒不食子,孩子伤害父母也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不配当人。”
“昨天晚上,差一点点,我连想当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雨晴,我好害怕……”
同样的话,柴雨晴已经从雾杉嘴里听到第二次。
可第一次,远远没有这次让她心脏发抖。
那道沐浴在晨光中的背影,似乎要被一点点攀升的太阳融化一般,连轮廓都变得模糊。
柴雨晴马上钻出睡袋,把那道背影抢回到怀抱里。
“你当然是人,对我来说,你比任何人都像活生生的人。”柴雨晴说,“人都会害怕,你可以害怕,没关系,只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不管害怕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可是……”雾杉的声音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柴雨晴一怔,抬起头,只见怀里的人慢慢转过身,露出灰败的脸。
她屏住呼吸。
那张脸只有大半,眼睛上方没有额骨,只有一团五颜六色的、似乎纠缠着无数虫须的大脑。
大脑发出雾杉的声音:“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雨晴?”
眼睛、鼻子、嘴巴……那些似乎已经死去多年的五官上,淌出一道道黑色的血。
“雾杉!”
柴雨晴尖叫着坐起,瞳孔被光线刺激到,缩了一下。
昭阳,红霞,帐篷口的背影转过身。
“雨晴你醒啦?快看,日出!”
“呀,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对哦,你刚才很大声叫我名字,做噩梦了吗?”
“雨晴雨晴?”
那股挤压心脏的压力逐渐消失,柴雨晴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擦了擦额头冷汗,笑容勉强:“我没事,只是梦见范老师了。”
雾杉试了试她额头温度,感觉应该没发烧,闻言露出哀伤的表情。
“那只异虫真的好可恶,居然寄生到范老师身上。他和奚琪老*师都好可怜,我看见奚琪老师被救护车拉走了。”
“救护车?”
“对呀,两点多的时候来的。”
“你一晚上都没睡?”
雾杉撅起嘴:“我有点害怕,所以睡不着。”
这个字眼,让柴雨晴呼吸一紧。
自然,她不会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就不理会雾杉的“害怕”。
她若无其事地问道:“害怕什么?”
雾杉垂下头,揉捏衣服下摆:“我发现……酒鬼大叔是我爸爸。昨天晚上发现的,我好开心,又好生气,他一直在我身边,却不告诉我他是我爸爸。”
她开始生气了:“我本来想和他相认的,可一看到他就没控制住情绪。他居然还说,我不是他女儿,真的好气人哦!”
“我差点给他来一拳……”
柴雨晴静静揣摩她话中的意思,有些不确定:“所以你害怕……米大叔不认你?”
雾杉点点头,模拟委屈。
柴雨晴试探道:“也许他有苦衷,也可能,他根本就没资格当你的爸爸。有哪个父亲会把女儿扔到一边独自生活,还装作不认识的。”
“就是,有哪个父亲会把女儿扔到一边的!”雾杉再次气鼓鼓,然后继续委屈。
“可是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呀,我现在有朋友,有哥哥姐姐,也有社会关系,现在是个学生,毕业以后还要当警察……很多关系都建立起来了,但没有爸爸妈妈。”
柴雨晴恍然。
说到底,还是雾杉的核心指令在作祟。渴望认识很多人,渴望建立一段段人际关系,就像帐篷的固定绳一样,把自己牢牢扎在“人”的层面。
朋友,哥哥姐姐,爸爸,学生……称呼也好,身份也罢,其实都是雾杉在核心指令驱动下不断贴到自己身上的标签。
标签越多,指令完成得越好。
所以,米途再对不起雾杉,雾杉都会选择原谅,因为他有一个天然的无法磨灭的标签:雾杉生父。
“你真的……”柴雨晴也纠结,“很想和他相认吗?”
雾杉垂头丧气:“我想,但是我昨天对他态度真的很坏很坏,我怕他不会认我了。”
柴雨晴败下阵来。
不管米途是什么秉性,有什么居心,自己一味阻挠雾杉,和管控中心、融雪那帮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判断权应该掌握在雾杉自己手里。
况且,有核心指令驱动,谁也拦不住雾杉向米途靠拢。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米途正因如此才选择和雾杉表面切割,隐瞒身份。
“去吧。”柴雨晴说,“怕来怕去,不是我认识的雾杉。”
她捧起雾杉的脸:“就像我之前说的,你可以救任何你想救的人,更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不仅是人,而且拥有最自由的灵魂。”
……
小院里很安静。
动静都在柴雨晴睡着时过去了。
罗姿派人从管控学院拉来一批建材,都是改造时没用完的,连夜用钢管和钢板将地下废墟全部掩盖。
之后,让管控人员挨家挨户敲门,以健康监测的名义,将所有居民送往海康医院。
一.夜未睡的雾杉,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疑问自然是有的,只是重要性和紧迫性都比不上创造者。
柴雨晴陪她下楼,没在院里看到管控人员,正犹豫要不要去外面找人问问,十二也从楼上下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除了脸色苍白些,似乎与平常无异。
柴雨晴叫住他,问话的时候下意识看了雾杉一眼:“他在哪?”
十二看了眼楼梯上方。
柴雨晴很是意外,米途在楼上?雾杉家里?
她望了眼小院对面,棚屋已经消失,只在院墙上留下一片黑色印记。
正巧,余光瞥见院门口拄着双拐的罗姿。
她蹙了一下眉,对低头耷脑的雾杉道:“十二带你去找他吧,我等下就来。别担心,我觉得他好像不是你想的那样。”
雾杉来到十二身边,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递过来,她自然而然地把手对方手心里,任由对方握住。
牵的人,被牵的人,都没什么表情,可都很自然。
柴雨晴走到院中,回望见这幅画面,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起那个骇人的梦境。
它毫无来由,没有任何可信度,却让她隐隐觉得,能解释雾杉和十二之间的隐秘联系。
“柴雨晴。”罗姿用压抑的声音催促了一下。
柴雨晴快步走过去,脚步一重,悬空的钢板就发出低沉嗡鸣。
……
走到家门前,雾杉终于反应过来,仰起头:“雨晴……十二?你怎么带我回家了呀,我要去找创造者……”
话音未落,敞开的房门里出现了一个人。
他围着过小的围裙,腿上扎着白色绷带,走路一跛一跛,循声望向门外,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
他抬了抬手里的盘子:“饿了吧,吃早饭了。”
雾杉嗖一下躲到十二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望向对方。
昨天夜里的酒鬼大叔很陌生。
今天早上的酒鬼大叔也很陌生,不提消失的头发和胡子,雾杉从未见过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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