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流逝速度明显减缓。
然而对于普通人而言,此时柴雨晴的失血量已经远远超过致死量,就算伤口能勉强愈合,三分钟内也不可能让体内血量回到最低要求。
他转过身,翻开吕思的眼皮看了一眼。
那只眼睛里,白翳的颜色在迅速变浓。此外,她的皮肤已经完全失去弹性。
吕思没有说谎,照这个状态,她坚持三分钟都是拿命在博。
然而……
白启枫看向呆立原地、安静流泪的雾杉。
就算是她,就算是阿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柴雨晴变成雪人。可如今的阿加做得到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她用重重幻想禁锢了自己的能力,她甚至连净虫是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把柴雨晴变成雪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雾杉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白启枫站了起来,轻轻握住她的胳臂,将她拉近柴雨晴。
“也许……她能睁开眼睛,你们还有告别的机会。”
这句话,让雾杉的崩溃蓦然爆发。
她一边流泪,一边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
“算不出来……为什么算不出来……行动逻辑判断算不出来我应该做什么……为什么算不出来……”
“为什么还在哭,为什么情绪模拟也没办法关掉,冷静,我要冷静,为什么关不掉!”
白启枫试图抓住她的手:“雾杉,别强迫自己……”
雾杉却用力把他推远,扑倒在柴雨晴身上。
“我坏掉了,雨晴,呜呜呜我坏掉了……”
“你快起来,你快安慰我一下,不然我就坏掉了……”
“你死掉我就坏掉,你听见了吗,你死掉我就坏掉,你不许死,你不许死……”
这只是无力的哭喊。
柴雨晴躺在地上,安安静静,吕思替她勉力维持的心跳,延续到表面上,颤动微乎其微。
也许,柴雨晴连睁眼的机会都不再有,雾杉单方面的悲痛,才是她们之间的告别。
想到这里,白启枫停下脚步,默默后退。
但他像是踩空了,身体歪了一下。
他下意识低眼,黑色的沥青马路仿佛扭曲成漆黑深渊,阳光照在充满颗粒感的路面上,光线扭曲。
雾杉的哭声还在持续。
几步距离,他却看不清她了。
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白启枫记得很清楚,入冬后的某一天,她开开心心回家,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是雨晴替她挑的,也是她第一件羽绒服。
她穿着它睡了一整晚。
此时,纯白的羽绒服早已被鲜血染花,白色在模糊的光线中变成一团光,红色则化作一簇簇火苗。
光芒和火焰相互交织,黑暗则沿着路面向四面八方扩散。
只是一个眨眼,白启枫感觉自己回到了「降临」世界里。
他心中一沉,猛然望向小院,随即发现,这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坡道尽头的小院不再是小院,而是变成了黑乎乎的方盒子。不知是它,坡道两边,或者两边的更远处,低矮的房子、高.耸的楼宇一片接连一片,全部变成了方盒。
他好像来到了一个黑暗中的积木世界。
随着世界成形,他的视野开始恢复清晰。然而还没等他仔细观察,一束电流似的光芒将他的视野切割成两片。
电流顺着消失的坡道,涌向黑盒。
两片割裂的世界刹那间又变成无数片。
无数电流出现了,纵横交织,密集但不混乱,在这个世界的黑色地面上铺出一张电网。
而后,数之不尽的黑盒,同时被电流点亮。
白启枫嘴唇微张。
他忽然想起米途说过的一句话:“她以为自己是个仿生人,大脑里装载了生物芯片。”
这是……芯片世界?!
他回过头,他已经找不到雾杉的身影,所见的只有那簇小小的火焰。
所有电流都来自那里。
雾杉的哭声响起的地方,却不是火焰之处了。
而是黑暗的天空。
哭泣变成呜咽,来回重复那几个字:“我坏掉了……我坏掉了……我坏掉了……”
黑盒越来越亮,它们似乎是透明材料做的,肆无忌惮地散发出强光。
光线从明亮到刺眼,再到白启枫几乎无法直视。就在他被迫闭眼之时,嗤啦一声,整个芯片世界猝不及防地瓦解。
快到白启枫根本没有捕捉到它瓦解时的景象。
他看到了雾杉。
她还在原来的位置,但已经站起来了,臂弯中横抱着濒死的柴雨晴。
她的表情木讷又呆滞,只有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她慢慢转过身,面朝小院的方向,跨出一步。
一步便消失在原地。
白启枫一怔,身体下意识要跟上去,但脚尖临时改变方向,迅速抱起吕思僵硬的身体,再跑向小院。
进入院门,他第一时间望向居民楼,却没发现雾杉。
低语声从某处传来。
“爸爸救救雨晴,爸爸能把尸体做成我,一定能救雨晴……”
白启枫扫过几眼,发现靠近院墙处,一块钢板被掀开了。那个位置,正是废弃的实验室。
他快速冲过去,跳下后顺着通道走了两步,便看见了雾杉。
实验室是整个地下空间中结构最坚固的地方,金属门至今完好。雾杉抱着柴雨晴站在门前,白启枫只能看见她的瘦小的背影,听见她癔症似的呢喃。
“爸爸救救雨晴,爸爸可以创造生命,爸爸有很多办法可以救雨晴……”
白启枫无法理解当前情况,但能确定的是……雾杉似乎精神错乱了。
她把米途死在她眼前的事,给忘掉了。
“爸爸救救雨晴……”
白启枫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走过去:“雾杉……”
刚唤出名字,他脚步僵住。
米途真的出现在通道里了!
一股无形的能量将米途的尸体送到他身后,那具无头尸双脚落地,站了起来,双手在空中稍微摸索,抓住自己的头颅,按在了断颈上!
他睁开眼,扩散的瞳孔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可他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露出了一抹温和又诡异的微笑。
他似乎没看到前方的白启枫,笔直撞过来。
白启枫退到通道边,将将避过。
只见米途走到雾杉面前,摸了摸雾杉的脸,微微低头。
这个动作让他的脑袋向下滑了一寸,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你希望我怎么救她?”声音却是温和的。
看到米途,雾杉似乎从癔症状态中脱离了,语气变得急促,也鲜活。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爸爸一定有办法,爸爸快救救雨晴……”
米途摇头,脖颈上的伤口发出黏腻的声响:“不,你知道,只有你知道,我才能救她。”
“我……我不……”
“再好好想想,你一定知道,你可以想出来。”
“我……”雾杉咬住牙,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忽然一松,“我知道了!”
“先修复神经连接,再缝合伤口,同时给雨晴输血,坏死的部分可以替换成义肢,义肢可以用坏死的器官重新改造,昏迷可以用生物电极刺激,记忆可以通过修复神经元保住……”
除了缝合和输血,几乎每一个步骤,对于当前世界的医学水平而言,都是天方夜谭。
白启枫甚至觉得,这些都是雾杉从各种电影里看到的虚构桥段。
然而米途点了头:“好,就按你说的做。”
他从雾杉手里接过柴雨晴,推开金属门,走入实验室。
但他没让雾杉进去。
米途站在金属门边,视线越过雾杉,看向白启枫:“你愿意给柴雨晴献血么?”
原来他看得到自己。
这个念头从白启枫脑海中滑过,他点头,二话不说抱着吕思跟进去。
金属门被阖上的瞬间,他回眸看向雾杉,雾杉垂着脑袋,之前的生气似乎又被抽干了。
金属门一阖上,她就倒了下去。
-
冷藏车,救护车,监控车……管控中心动用所有人手,调动了一切能用的车辆。
这次罹难者的人数,着实太多。
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城区,驶向郊外的海康医院。
秋书林也在车上,旁边副驾是暂代专项组组长的朱月宁。
再熟悉情况,临时赶鸭子上架当任专项组组长,又碰到这么多遇难者,朱月宁难免手忙脚乱。忙碌之中,又经常失神。
秋书林能理解她的心情。
管控中心和融雪加起来,只有朱月宁和技术组组长全程目睹了罗姿的牺牲。技术组组长还能回归原位,找个地方排解情绪,朱月宁却只能硬着头皮统筹一切。
恐怕她失神的时候,都在想,为什么冲向川村真代的不是自己,而是本就带伤的罗姿。
秋书林也经历过不少类似的任务,加之切除了脑叶白质,能够依靠麻木抵抗消极。而朱月宁,只能靠自己调解。
她打量两眼朱月宁,开口:“医院那边联络过了么,一直没回电。”
工作是最好的排解方式。
朱月宁回过神,思路却没跟上,目光茫然。
秋书林道:“融雪人手不多,全都调到城区,医院没留。”
“噢。”朱月宁理解了,“我现在联系一下。”
她操作了一阵手机和通讯器,皱起眉。
秋书林:“怎么?”
朱月宁:“医院组全部离线,电话也没人接。”
秋书林心中一沉:“马上让医院保安前去确认。”
与此同时,隔着绿色护栏,马路另一侧一辆卡车相向而行,迅速消失在后视镜中。
没人注意到从卡车里传递出来的,求助的目光。
卡车驶入熟悉的街道。
建筑密集意味着公共广播密集,沉宜清楚注意到音乐声的变化。
先前断断续续的喑哑,是全员避险。
钢琴曲重新轻快流畅,意味着危险解除。
卡车开始减速。
街道两边出现稀疏的人影,或者从窗户中探出,或者小心翼翼推开一条门缝。
只是卡车一经过,观察情况的人们瞬间缩回房子里。
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大事了。沉宜心想。
她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只用余光打量四周,表面上看,目光从头至尾都紧紧黏在母亲脸上。
优雅,平和,见不到一丝皱纹。
二十多年过去,容颜不改。
卡车在与辉路85号院停下。
没有停在正门口,而是挨着一段院墙。院墙上明显残留着破坏痕迹,和记忆中不符,沉宜稍稍偏移视线,陡然发现了那栋倾斜的老楼。
中间偏右的位置似乎塌陷了,老楼外立面有一道触目惊心的斜向裂痕,两部分楼梯同时想中间倾斜,好像两块独脚积木,搭在一起。
随时都会崩塌。
沉宜心里一揪,沉容推开车门下去了。
她忙探身过去,却被驾驶舱高高的扶手箱拦住,虚弱的身体撞在上面,骨头都在疼。
她忍住疼痛的呻.吟,只是呼唤:“妈妈。”
卡车驾驶舱很高。
沉容站在下面,半抬起脸,定定看了她几秒。
终究伸出手,握住那只渴求的手。
沉宜只觉自己身体忽然轻了起来,轻飘飘便越过扶手箱,从主驾那侧的门中飘落。
站稳后,她顺势搂住沉容的胳膊,动作依恋。
“妈妈。”
她的呼唤让沉容抬起的脚步又落下。
“嗯?”
“货箱门没有关严。”
卡车不是开放式的,驾驶舱拖拽着一个小型货箱,从这里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一半敞开的箱门。
沉容扫了眼,一抬手。
沉宜感觉到一阵微风扫过面颊,砰——箱门关上了。
她似乎着了风,轻轻咳嗽几声。随着沉容把手搭在她手背上,咳嗽马上便停了,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开始充盈,让她虚弱的脚步不在漂浮。
但她很清楚,这股力量只是暂时的。
离开病房时也出现过,走出医院,坐上卡车,便消失了。
沉宜在普通女性中身材算是高挑,但在母亲面前,仍然矮了半头。她顺势把头靠在母亲肩膀上,跟着往前走。
越靠近院门,越能感觉到这里曾经发生了剧烈的激战。
甚至于,连小院中的地面都没有了,全部覆盖着黑色钢板,冷风灌进,发出难以捕捉、却又真实存在的空洞回音。
沉容没有去看旧楼。
她走进院门后便停步,阖上双眼,似乎在捕捉什么气息。
沉宜趁机观察院子里的情况,濒临倒塌的旧楼看似安静,实则也发出低微的喀啦声,令人心悸。
不会有人留在这种危险的建筑里,里面大概率是空的。
雾杉在哪里?
还有柴雨晴,柴雨晴还在暗中协助雾杉吗?
一种迹象,让沉宜对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很是忐忑。
从海康医院到小院,这么长距离的行驶,除了看到那只明显是管控人员组成的车队,她没有发现任何管控人员的踪迹。
甚至于,连融雪成员都消失了。
她目光一怔,瞳孔里倒映出一个黑色的窟窿。
大门往里,靠近院墙的地方少了一块钢板,冷风正是从那里灌进去的。
雾杉?
雾杉在里面?
突如其来的直觉让她紧张起来,不由看向沉容。
冷不丁发现,沉容垂落的视线无声盯着自己。
“为什么紧张?”
母亲的嗓音仍旧如记忆中一样平和,许多人都以为她是语文老师,气质相似,尤其说话时,每个字的咬字都很清晰。
此时的沉宜,却从中听出一种冷意。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不是紧张,是害怕。”
她用不太稳定的手指指向院墙:“妈妈,我这副模样,是不是……是不是没有资格当你的女儿了?”
沉容望过去。
靠近大门的院墙上安装着圆形的凸面反光镜,原本用来给开车的居民观察院里有没有人。
此时的镜子里,正好倒映出她和沈宜的身影,身体看不出什么,但两个身体上顶着的脸,面貌迥异。
沉容白皙高洁,气质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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