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点点头:“我用它来记录我的一些新发现和灵感,我想,老师应该也会很开心的吧。”
鹿芝紧接着也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背包,是真实的背包,她从里面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本子来:“你看,我也还一直留着它。”
那是两本A6大小的本子,外面用棕色皮质硬壳封皮包装着,旁边还有一个笔套,很简约,但是也精致。只不过除了一些细微的使用痕迹,这两个本子几乎长得完全一样,粗略一看,很容易弄混。
“你离开的时候,老师还好吗?”鹿芝在问罗斯。
攸梨微微低头,安静地喝了一口果汁,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两本本子上。
罗斯:“挺好的。”她又补充了一句,“那时候还挺好的。”
真的会好吗?
一个老师教出两个学生,两个都判离了家庭,偷跑出来了,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想法,或者说,其他人会怎么看这个老师。
“希望老师没事。”很快,鹿芝的声音转了过来,“这是老师给我们的本子。”
攸梨抬起头。
鹿芝说:“老板你肯定也猜出来了,我和罗斯是平城人。”
她并没有用上民这个词。
“其实我和你的经历还有点相似呢。”鹿芝笑了笑,“我也是为了我的丈夫。”
原来是贵族小姐和平民的故事。
鹿芝曾经说过,即便是在看上去更发达先进的平城,女人的作用更多的也就是充当一个花瓶。尤其是在上层,她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徽。
“我是长女,身上肩负着家族的荣耀。”
可惜,女人唯一被允许发光发热的地方就家庭和茶话会,她觉醒了难得的治疗异能,却不被期望着在治病救人的领域有所建树,而是要去嫁个她应该嫁的丈夫,做个好妻子,以此帮助家族维系其所需要的利益关系。
“书上说,包办婚姻在一千多年前就被废除了,我们现在却倒退了回去,我还没成年的时候就被定好了,要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因为我的爸爸找到了一条可能进入政坛的通天阶。”
“现在好了,长女在结婚前夕和一个下民穷小子偷偷跑了,我爸爸要出名了,也许弥勒会的长老都会知道他,正如他所愿。”
罗斯握住了鹿芝的手。
鹿芝对她笑了笑:“但是我没有罗斯有出息。”
从平城逃出来,为了躲避父亲和所谓的未婚夫那一家的追捕,鹿芝这两年一直跟着何秋生隐居避世,明明有一身医术,却躲在角落里,只管过自己的小日子。
“我辜负了老师对我的教导,她一定会很失望吧。”
“不是的!”罗斯立刻反驳了她,语气较真,“老师为你高兴,她偷偷地和我说,你很勇敢,你勇敢地反抗了这落后又不合理的制度,为其他的女生做了榜样,我们才不要接受安排,我们是人,不是荣耀的装饰,更加不是用来利益交换的物品。”
攸梨看向罗斯,此刻,讨论这些事情,她好像变了个人,话变多了,情绪也更加明显。
她其实挺意外的,奋笔疾书呼吁大家推翻平城不平等统治的人,居然就是平城的富家女——某种意义上,还算是这种不平等统治的既得利益者。
一个看起来老实又内向的文弱女孩子,竟然能够勇敢地脱离家庭,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以纸笔为武器,带头向强权发起挑战。
罗斯的叛离并不是因为爱情,甚至无关自我利益。
“我碰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从她那里,我知道了外面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大家都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们被欺骗了,这个世界充满不幸,而他们的不幸,竟然仅仅是因为出身。”
“这不公平!”她渐渐激动了起来,“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去接触平等的思想,一群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位,把大家最基本的权利都剥夺了。”
攸梨觉得也能想得通,只有他们这样的身份,衣食无忧,又有机会接触到更开明更科学的思想和知识,才可能萌发反抗意识。
看起来,罗斯是一个思想很纯粹的人,过去一直被隔绝在温室的玻璃罩之中,保护她不受伤害,同时,也剥夺了她和外界接触的机会。
她本来应该一直这么简单下去,走别人为她安排好的路,然后意外发生了。
“你的那个意——”攸梨摸了摸鼻子,“朋友,我是说你的那个朋友哪去了?”
她不知道罗斯从哪里来,可不管从哪儿,要经过污染区来到金梨街,对罗斯而言,应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至少有一个同伴。
像是在渐渐上升的气球上扎了一个洞,罗斯的情绪武装一下子消散了,她缓慢地眨动了两下眼皮,语气有些低落:“她被我气走了。”
她们果然是一块儿来的,只不过中途发生了点不愉快,在街上分道扬镳了。
“没事,金梨街不大,待会儿我陪你去找,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她。”攸梨安慰道。
确实很快,甚至没等攸梨想好要不要带罗斯去看监控,安妮就先找上门来了。
她的旁边,还跟着一个令人意外的陪同。
第59章
59
晚上十点, 面包店。
两张餐桌拼在一起,四面放着椅子,组成了一张简陋的会议桌。除了餐巾纸外,每把椅子前还放了一瓶牛奶、一个本子和一支笔。
这个架势,看上去比镇上的缴税动员会还要正式, 大家都很紧张,努力把后背挺直, 尽管,她们的背脊早已经在常年的辛苦劳作中被压弯了。
攸梨站在主位旁——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主位, 只不过因为她站在这儿, 大家的目光就自动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她身边还有两个人, 女人。
今晚, 这个店里都是女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上一次参与到这种场景中,还是在生女儿的时候——如果她们不幸生过女儿的话。可是在那儿,也并没有像这样紧闭的门窗和能够完全遮挡隐私的布帘,有的只是神魂割裂的强烈痛苦和一线定生死的巨大压力。
这是第一次,她们有机会待在一个真正属于她们的封闭空间里,敌意、不安,所有负面的情绪似乎都随着大门的闭合和窗帘的垂落一起,被隔绝在了外面。
再回到老板身旁的那两个女人身上,有一个她们认识,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鹿芝。曾经救过多宝的命,现在管着护理所,人很好——身为高贵的医师,面对她们这群下民女人时,却非常的温柔,起初甚至还免费帮她们看过病。
另一个就不知道了,只看见她微微低着头,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看上去比她们这群人还要紧张。不会是新来的员工吧?但是模样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姑娘,不像是能做什么活的。
其实现在这个屋子里不止这一个陌生人,桌子侧边还坐着一个。
这一个年纪瞧着和老板身边的女生差不多大,但她看起来亲切许多,无论是肤色、模样还是气质——必须要靠出卖更多的力气甚至是尊严才能勉强寻到一丝生存空间的她们,很轻易就能分辨出同类。
不过,这个女孩子是跟着莹宝进来的,应该也不简单,因为莹宝在老板那儿的地位似乎很不一般。
“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把你们叫来这里开会吧?”老板终于开口了。
她卖了一个关子,大家都很耐心地等着,这可比之前在镇上叫开会时舒服多了,而且,这是一场只有她们这些女员工和老板一起参加的会议,好像她们也可以是特殊的,这种感觉之前从来没体验过。
“鹿芝大家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主要想让你们认识一下我身边这位小姐。”
原来她叫罗斯,难怪看上去这么斯文,有文化的人给孩子取名字也是讲究的。
为什么知道她是有文化的人?
是老板说的。
老板说,要让这位罗斯小姐来教她们识字、读书。
这倒是新鲜了,她们也能认字吗?
还有读书,老板竟然敢让她们读书。
这是不可以的,天神不允许。
下民不被允许读书,下民中的女人则连认字的权利都没有,要是违背了这个规定,就会遭到天谴。
这话是真的。花卷就是现成的例子,她一个小姑娘,却认识字,听说还能自己编出些笑话故事来,简直大逆不道,所以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晴和星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规矩,至少下民是清楚的,所以老板说有兴趣参加就举手的时候,没人回应。
不对,有一个,就是和莹宝一块进来的那个陌生女孩。
怎么又有一个?
王姐也举手了!大概是因为她的家人在这次魔物袭击中全部死了吧,她一向没心没肺的,儿子和丈夫死了倒也不见伤心。
鹿芝小姐也说话了,她说要教她们一些基础的医学护理知识。
下民也能学习这种东西吗?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多年她们也就见过刘安一个例外,那还是因为他爹曾经救过镇长的命——但这个事情在江水镇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刘安其实是镇长的私生子。
至于天神是不是会看在你爹救过镇长的命,或者你爹就是镇长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没人知道,反正刘安似乎一直过得挺好的,镇上的很多父亲都想把女儿嫁给他。
举手的人变多了。
莹宝、花卷都举了手。
“你们不想认字读书吗?”一直沉默的罗斯开了口,她在问莹宝和花卷。
莹宝:“啊,我认识字。”
花卷小声跟在后面说:“我也认识。”
老板在罗斯的耳边说了什么,她的眼睛亮了亮,再回过头来时,目光落在了花卷身上。
“没有了?就这些人?其他人都没兴趣吗?”老板的语气很古怪,听上去意外又不意外的。
她一个个地看了过来,最后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我也不勉强了,毕竟平常上班就挺辛苦的了。”
“上班不苦,老板你这里可轻松了,而且吃得好睡得好的。”这时候接话的,肯定就是王姐了。
但她这是句公道话,大家都没有反驳。
“那是为什么?”鹿芝小姐好像也对这种情况觉得很奇怪。
她奇怪是正常的,她可是医师啊,女医师,那一定是平城的上民了。上民生来就受天神庇佑,规矩当然也和她们不一样。
“天神会不会惩罚我们?”圆圆小心翼翼地开口。
在一开始,老板说让罗斯小姐教大家认字的时候,她就有些跃跃欲试了。
没有人说话了。
但是,圆圆明显问出了大家的疑惑。
真的不想吗?
当然想了,她们想写自己的名字,想知道宣传栏上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想让人听见自己肚子里憋屈发胀却又无法表达出来的声音。
每个人都想。
“天神惩罚得还少吗?”坐在桌角的陌生女孩冷笑了一声,她在不屑。
她是在对天神不敬吗?她怎么敢呢?
她可太敢了,她还在说,“但凡天神慷慨一点,各位身上也应该再多二两肉少几道疤吧。”
“看吧,罗斯小姐,这就是你要唤醒的那批人,她们可是天神忠诚的信徒。”
安妮的嘴巴从不放过任何人。
罗斯叹了口气。
“天神不会惩罚你们,”她想,或许该换个思路,“如果真的有天神,她应该庇护她的子民,每一个。”
“就像我们的老板。”鹿芝为她补充了一个生动具体的例子。
突然被cue到的攸梨愣了两秒,抬起手:“我不是天神。”
“当然,我们都不是,”她指的是鹿芝、罗斯,以及每一个愿意无私提供帮助的人,“可是,不是天神的鹿芝小姐愿意为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看病,不是天神的罗斯小姐志愿教会我们每一个人认字读书写作。还有其他人——”
她停顿了一下,“圆圆,你是天神吗?”
圆圆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不是!”她举起了手,满脸惊慌,好像只是把自己和天神放在一起就是一种极其不敬的亵渎。
攸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你不是天神,但是你愿意为大家缝补衣服,缝合了缺口的衣服可比破洞装保暖多了。”
她们不是天神,她们是好人,可如果连人都能这样做,难道神不会吗?
“你们为什么崇敬天神?”老板托着下巴,语气平和又好奇,她似乎只是想和她们讨论这个问题。
但是没人想过这个问题,至少在她提问之前,没人想过。
为什么崇敬天神?
这难道不是每个人都应该的吗?
你问为什么应该?
不知道,但是,大家都这样。
“大家?谁是这些大家?”老板又问了。
她今天好多问题,就像面试的时候一样。
但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
镇长、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平城的法官,甚至对面的王姐都是,这里每一个下民都是。
好吧,绝大部分,不包括那个一脸不屑的女孩子。
她太年轻了,还不知道天神的厉害,但她总有一天会知道。
“是的,你说得对。”
“王姐、蒋纯、林娟、我......我们所有人对圆圆而言都是大家。同样的,圆圆也是除了她自己之外所有人的大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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