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什么血契压制,都失去了本该有的作用。
梨渺咬起了拇指指甲。
她从来都不会讨他人欢心。
若她能像塑造躯体那般捏造情感,便能更改师尊的认知,理所当然地让他爱她。
梨渺走投无路,自认只有这一个方法可实践。
她思索着扭转穆忘朝意识的方法,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坐了一夜,晨曦降临时,她眸里已铺上了血丝。
梨渺的神识恍然被拉回了现实。
她想起自己还与师尊有约,而此刻已过了辰时。
梨渺滑下床,无精打采地取了两柄剑,走向海岛东侧。
树林之外,有一方被削齐的空地,那是梨渺与今歌白的修炼所。
少年早已在场中等候,见梨渺姗姗来迟,他并未询问,远远便恭敬向她行了一礼。
一夜的时间,都没能让梨渺理清心绪。
此刻看见穆忘朝,她亦不知该如何应对,呆讷地分出一柄剑交到他手上。
“今日教你几招基础剑法。”
清净门中,自然有清宵剑尊的独创剑法。
但梨渺并不想让穆忘朝忆起任何往事,便没那份底气去展露,只打算教他一些各门派与坊市间流传的通用剑法。
穆忘朝见到梨渺眼中血丝时,不可抑制地心惊。
她定然记挂着那伤心事,彻夜未眠。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他的无心之言。
渺渺姑娘已那般伤心疲惫,却还要来教他剑法,穆忘朝握着剑柄,只觉手中利器沉重,他受之有愧。
“渺渺身心欠佳,不如改日再教罢。”穆忘朝忍不住轻声出口道。
梨渺目光摇曳一番,才落到了他的脸上。
“阿朝不是想着出海寻仇么,早日习得本事傍身,是你所愿。”
穆忘朝眸光晃动,他动了动唇,惭愧垂下脸,低声道:“也不急于这几日……”
“无妨。”
梨渺漫不经心摩挲着剑柄。
“曾经为你铸造身躯时,我每日都是这般过来的。”
穆忘朝内心顿颤,愕然望向少女的脸。
她心不在焉,似乎都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穆忘朝相信那并非虚言。
若非今日眼见,他根本不会理解,渺渺究竟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即便不知其因,即便不明其心,她在他身上的诸多耗费,都不会是虚假。
或许他不该纠结于所谓莫须有的图谋……
梨渺短叹一声,收了心思,平静看向呆滞中的少年,拔剑出鞘。
“开始罢。”
穆忘朝正了颜色,郑重点下头,心境却未平。
梨渺走向前方,未使灵力,长剑起,踏步旋,衣发翩翩。
这是她在清宵子门下,修习的第一套剑术。
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效用。毕竟除了宗门演习,她从来都未遇到过让她拔剑的机会。
可就是这么一套极其简单的剑招,她都使得十分漂亮。
练得认真、表现出色,会让师尊温柔展颜,仅此而已。
梨渺收剑落于手心,低头看着剑刃上倒映着的眉眼,一时好似回到了五百年前。
“看清了么?”她轻声问道,不经意用上了记忆中清宵子的语气。
“嗯。”
穆忘朝应声,走到场中,提剑身前。
梨渺看着少年流畅的身形,不禁失神。
她才演示一遍,他便都记了下来,动作精准,仿佛已练习过许多遍。
听说师尊天生剑骨,虽筑基偏晚,却早早显露剑术天资,正式踏入仙途后,又刻苦远于常人,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两千岁,师尊化神期大圆满,是修真界从古至今,最早迎来渡劫期雷劫之人。
可惜,他没能渡过。
梨渺不知此时穆忘朝的熟稔,究竟是源于他的高超天赋,还是他灵魂之中掩埋的记忆。
穆忘朝练过一遍,转身却见梨渺望着他出神,他心中一顿,谨慎出声:“渺渺姑娘,我方才使的剑,可有何处不妥?”
梨扇动眼睫,满是讷然。“没有……便这般练着吧。”
穆忘朝静止望着她,半晌才应了声。
梨渺看着他毫不停歇地舞了一遍又一遍。
她拿来的剑,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货品,而他愈发游刃有余,步伐迅疾,身形飘逸,已初显仙姿。
梨渺看得呆了。
恍惚之间,好似又见到那颀长飘逸的如月谪仙。
她无意识走上前,向那月白色身影伸出手。
穆忘朝发觉少女靠近,中断了练习转回身,却见她纤手轻抬,看他看得入神。
四目相对间,梨渺的梦忽然醒了。
眼前没了剑尊傲岸的身影,只有一个与他面容无差、气质却大相径庭的少年。
梨渺悬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而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穆忘朝将她的刻意掩饰都看在眼底,他回想着方才少女的目光,若有所思。
“接下来,尝试将灵气运入剑中,人剑若能统合如一,再朴实的招式,亦能击出破浪之势。”
梨渺生硬开口,无有半句周旋。
她二指划过剑身,挥剑迅如疾风,只一招,剑势划破地层,百丈黄沙惊飞。
穆忘朝惊愕张了张眸。
渺渺曾随口透露,她并不擅长使剑,然而她挥得轻巧,便能有如此威力。
这便是元婴期的底气么。
“你也可以。”梨渺淡定说道。
师尊悟性极高,习剑飞快,又有她的力量供给,很快他便能成为一具实力超群的傀儡。
其实她并不希望他学得那般快。
待他学有所成,她便会陪他离开海岛,遁入尘世。
可在那之前,她能否想出办法让他情愿对她死心塌地,还未可知。
二人独处的时间弥足珍贵,梨渺却不敢再碰他。
眼睁睁看着机会流逝,这感受摧心煎熬,叫她烦躁。
梨渺的变化,让穆忘朝不是滋味。
他始终认为,与人交往应秉持礼性界限,梨渺先前毫无克制地越界,便该是错的。
那个黏人的姑娘终于懂得矜持,不再让他难堪,他理应是庆幸的。
可她不再与他诉说心绪,终日魂不守舍,仿佛只有冷冰冰地教他习剑,才能短暂压制住她的烦闷。
穆忘朝对此并不欢欣。
连他自己都不知,胸中这反常的情绪从何而来。
分明……他与她相识相伴,还不过半月。
傍晚修行结束,梨渺便会回房。
今歌白适时而入,在她房中言语动听地安抚诱哄。
穆忘朝望着对面窗扉上闪烁的人影,心绪恍恍,用力捏紧了门框。
至少,她还有信得过的人,能够纾解她心中郁结。
至少,那元婴真君从不在她房中过夜。
又一夜,穆忘朝在房门口等到了月上中天。
白衣男子离开梨渺房中时,穆忘朝忽地踏步而出,追赶上去。
察觉到少年的跟随,今歌白神色微冷,大好的心情都被怨怒一扫而空。
他停在藤架旁,负起双手,凉幽幽道:“何事找上本君?”
穆忘朝面色端正,俯首微礼,出声温和坚定:“忘朝恳请前辈解惑,渺渺姑娘……心中症结为何。”
第11章 可否摸摸我
今歌白昂首嗤笑,“你怎笃定她是困于心结,而不是对你这玩物厌倦了呢。”
穆忘朝瞳仁蓦地轻颤,他低下眸,略蜷起五指,冷静道:“渺渺姑娘这些日郁郁寡欢,起因皆在于我。她若对我厌倦,便不会在领我修行时,那般认真尽责。”
今歌白半侧回身,凉薄觑向他。
“你想知道,便亲自问她去,何必问我。”
穆忘朝:“我只怕渺渺姑娘,不会对在下吐露实情。”
今歌白冷笑,怕她隐瞒,便不怕他欺诈了?
他轻蔑看着垂首的少年,不禁咂舌。
青涩稚嫩,真是毫无风骨。
要是当年的清宵子,他尚有一斗之兴。对这么个毛头小子,他实在提不起半分兴致。
“穆忘朝,让阿渺与你保持距离,不正是你所望的么。知道内因又能如何,你还想由她欺辱不成?”
今歌白似笑非笑,语气轻巧地诱导。
穆忘朝抿了抿唇。
“……并非欺辱。”
他镇静抬起眸。
“她只是不懂世理,不通常情罢了。”
“抛开那些,我只是不愿自己的恩人因为我的无意之举……而坏了心情。”
今歌白轻眯眼角,区区十几岁的少年记忆,居然还能对阿渺作出这般判断。
救命恩人……呵,这种单纯的话,是他真心所想,还是他的说辞呢。
今歌白内心蔑笑,正欲像诱哄梨渺那般,扯个谎将他误导,刚启唇,话却堵在了嘴边。
三丈外,仅裹着中衣的少女身形单薄,正躲在墙角,露着小半截身子看他。
今歌白眼眸微转,淡然牵起唇角。
“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小友还是亲自询问阿渺为妙。”
少年双肩低垂,略显失落。
今歌白转身便变了脸色,眸间一点寒芒,大步流星离去。
梨渺望着穆忘朝的背影,寒夜中,少年身披浅月,孤寂而萧瑟。
她听闻他的叹息,缩回了墙角。
穆忘朝转身便见到那轻舞的一截袖摆。
他讶然颤动眸光,“渺渺姑娘,你在吗。”
梨渺仰靠在墙上,明澈双眼倒映星河。
“你方才说的,令我有些怀念。”
“曾经也有人……对我有过如此评价。”
不通常情又如何,她只需有对师尊的爱意便好了。
可如今她却想,若她再多懂得一些世间道理,她与师尊的结局,是否便会不一样。
穆忘朝怔然走上前,梨渺却离了身,凉声说道:“明日与我切磋演练,阿朝早些歇息罢。”
少年郁然。
看来,她还是不肯告知他实情啊……
翌日,梨渺与穆忘朝持剑交战。
少年纵使青涩,使起剑来却毫不含糊,梨渺估摸着,给予他足够力量,他或许能与筑基后期战得不分上下。
依此进度,不消三年时间,他便可纯熟运用她的灵力,发挥堪比元婴之力了。
交手中,梨渺看着认真刻苦的少年,脑中忽而冒出一个想法。
若将他打伤,便能以休养之名,名正言顺地让他继续留在海岛。
毕竟是初次切磋对决,她未掌握好力度,也是情有可原的。
梨渺默默盘算,殊不知少年也藏着一番心思。
自昨夜寻真未果后,穆忘朝便一直思索着,如何才能解开梨渺的心结。
他认为,症结出在“触碰”上。
自他那日警示,渺渺便再也未来触碰他,若能打开这道口,或许便能说服她吐露心迹。
穆忘朝盯着梨渺的剑势,看准机会,趁她劈剑之时,擦着剑风跌了出去。
梨渺双目顿张,诧然收剑。
她还未发力,他怎就倒下了?
穆忘朝坠在地上,右臂裂出半寸深的剑痕,却未沾染血迹。
他吃痛眯了眯眼睑,这人偶之身体内并无血液流淌,此事他早有察觉,但受伤的痛感,好似与凡躯并无多大不同。
“阿朝……”
梨渺蹲在少年身边伸出手,指尖却在触及他手臂的一瞬便缩了回去。
穆忘朝瞥见她慌乱又克制的动作,不禁动容。
“抱歉渺渺姑娘,我方才有所分神,不幸吃了一招……这并非姑娘之错。”
梨渺眼底掠过一丝心虚,她方才的确计划着打伤他,哪知事情这般巧……
少年欲要起身,牵扯了伤处,不禁发出嘶声。
梨渺眸光又是一颤,她看着少年左臂上破绽的肤肉,两手焦躁捏着裙摆,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穆忘朝惶惶变了变脸色,她这如狼似虎的眼神……可愈发不像是关怀了。
但至少他的苦肉计并非全无效用。
“幼时受了伤,痛得紧时,只要阿娘摸摸,痛苦便能消解几分。”
“所以渺渺姑娘,可否……摸摸我?”
梨渺错愕抬起了脸,眸里碎星闪烁。
少年突然的转变叫她猝不及防,她既是欣喜,又是忧虑,纠结得心如猫抓。
她颤巍巍握住少年的指尖,久违的清凉触感霎时似流水般自指腹侵入心脾。
梨渺目光涣散,飘飘然如沐春雨。
“阿朝不再抗拒渺渺了么?”梨渺恍惚看着他,期盼着他的回应,兴奋悄然溢出指尖。
她热切的目光令少年局促,他赧然移开目光,轻声道:“若能令姑娘顺心,此般程度……也并非不可忍受。”
梨渺忽有些紧张,她茫然注视他片刻,细细开口:“你会死掉吗?”
穆忘朝愣住,一番思忖无果,他不解道:“为何有此一问?”
梨渺忸怩埋下头,食指在他指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惹得他心痒痒。
“渺渺喜欢和阿朝在一块,可是……亲近阿朝,会让阿朝烈火焚身,烧成灰死掉的。”
闻言,穆忘朝瞠目结舌,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理清了她的思绪。
烈火焚身,烈火……
穆忘朝哭笑不得,是谁教她的这一番说辞,竟叫她如此误会。
她忽然恐惧于与他接触,原来是担心他的性命。
真相如此滑稽,穆忘朝却融了心扉。
“我不会死在这种事情上。”他忍笑说道。
梨渺眨眨眼,“当真?”
少年轻抿唇角,双目清明如透玉。
“渺渺说过,若连区区触碰都忍受不得,如何能有意志掌握体内这份灵力。”
“烈火灼身……我会尽力承受。”
人偶之躯便似那干草松针,一点火星便足以燎原。
这或许,便是得到力量的代价。
梨渺顿时展颜,呼吸之间满是庆幸,她握满了少年的手,珍重捧在心口。
“你发誓,不可以死在我面前!”
穆忘朝讷然注视着她,轻声叹息。
“穆忘朝在此起誓,决不死在渺渺面前。”
梨渺:“否则永生永世,都不能离开我身边!”
穆忘朝:“……”
这件事,似乎与他死不死无关。
见到她的第一眼,她便执意将他永远困在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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