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府邸都能听到……佣人们都在哀嚎声中唏嘘不已,这次带回来的少年怎么也不知道顺从些呢,再怎么反抗也不会停手,苦还得自己吃,再这么叫下去可能都要力竭而死。
梅含拉着梅生也去看热闹。
少年的痛呼终究还是矮了下去,外头能听到的就是孙倪呼喝声,折腾了够长一段时间,屋子里血腥味都要漫出来,才在里头闷声喊让人进来收拾一下。
梅生自诩超脱道法,此时此刻所见所闻都是过眼云烟,可以觉得有趣,但不该觉得悲哀、肮脏。
这世上的善恶光明黑暗,沾不到她身上的。
东宫太子府中世子乳娘越氏,乃孙倪青梅竹马的旧相识,富态艳美,已与孙倪苟且多年,二人色欲浓厚,平时虽各自荒唐,却见不得对方为谁留心多情。见孙倪受召回宫,她闯进房中将买来的优伶拖出来踢踹鞭打,无人敢同情劝阻。
少年独独完好的只有一张脸,孙倪竟然没舍得打他的面皮,稚嫩苍白的容貌可怜得刺目。
梅生窗边端坐,可怜的东西哭喊着救命,她不经意望去,竟觉得熟悉,似乎哪里见过……越氏抓着他头发抬起半边脸,她想起了歌楼后被打的奴仆不就正是那少年么!
离奇极了,这刹那间,梅生眼花缭乱地闪过无中生有的幻梦——浓墨入水,落花成泥。空虚抽痛令她感同身受,平息下来不过转瞬,肩膀如坠千斤。
她此生从未如此不痛快,揪心耳鸣,难以顺畅呼吸……
梅含今日才从宫中为皇帝请脉回来,正想将赏赐之物分予梅生,却见到梅生正掐着义父那个宝贝情妇的脖子,欲杀之,立刻喝道:“住手!”
越氏方才已被闪至眼前的梅生一掌拍昏,现下脖颈处的骨头已断,梅含忙救下她:“梅生,收一收你的戾气!怎么回事!”
地上被拖拽的少年已被扇得口鼻流血,神志不清,梅生双手将他搂入怀里,只觉得轻飘飘不如件器物,贴如怀中更觉得纤弱的身子冰凉彻骨,几乎快断气送命了。
梅含将用法术疗愈好的越氏扔到一旁,对梅生道:“送去你房里。”
梅生小心翼翼地剥开少年的衣裳,丝帕抚过血痂上的污秽,那交错糜烂的伤口触目惊心,引得梅生眉头紧皱。
梅含施法救治了少年的重伤,取来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上:“我竟也才发现。”
梅生:“我等的同胞,怎会沦落至此……”
“我在义父那里见过他的卖身契,他叫做苏博。”梅含疗愈施法时略探到少年奴隶体内属于梅氏的神力尚未完全熄灭,“他体内只有一半的凡人血,兴许,他的母亲还与祭司”
梅生打断他:“他母亲竟然不让他姓梅。”
“中有曲折吧,他这苏博二字取得也有意思,流苏取作姓氏,博物又称呼了名,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猜对他名字的寓意。也不知那位先我们一步入世的前辈修了什么法术,是否先行得道了。”
梅生:“若她飞升,你我何须入世?”
如墨入水,如花落泥。至高之处跌下,泥肉堆里挣扎。残身深陷俗欲,烈火真金甘做烂泥!真蠢透顶!
暖香缭绕,锦被裹身,腹中破天荒的不觉饥饿,苏博昏睡得分外沉重,噩梦也没来得及做,悠悠转醒。
他身上已经没有何处疼痛,睁开眼几分迷茫流转,一时不敢出声,至气息憋闷得发抖,终于听见有一人笑道:“他醒了!”
梅生也转头去看,眼神中冰霜之气寒得不近人情,苏博被吓得缩成一团,引得站在旁边的梅含噗嗤笑出声:“怕什么啊?!”
梅生眸底有猩色幽幽浮现,沉声道:“过来。”
苏博怕的厉害,麻木地僵住。
梅含:“现在确认了,“蛊惑”之术没用,他是我们货真价实的族人。”
梅生轻呼了口气,眼底的那抹猩红翻涌过后归于平静。她血色抽离的手向苏博伸过去,不容他躲闪,摁住他下巴,掰开,指尖擦过他的唇齿,冷冷道:“还怕?”
“不……不怕。”苏博含糊应答,咬到了半寸指尖。
彭——一声巨响,屋内门窗震颤绷裂,须臾之间,外界惊现深秋黄昏之景,枯叶翻飞,寒鸦暗啼。苏博唇上的力道渐松,眨眼间,他眼前哪里还有两人,只两具森然白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苏博吓得魂飞魄散,跌撞着推开无半分血肉的怪物,冲出去要逃,脚下左拐又拐,绊倒在门槛上,滚出去好远。顾不得疼,爬起来欲再逃,脚下又是一绊。
这回不见门槛,那刚刚令他摔的五体投地的门槛早在远处,现下他跑到了院中,苍穹暮色垂落,目之所及本该朦胧暧昧,他却看得异常清楚,方才脚下绊他的是刚才打骂他的越氏。
意识恍惚,难分虚实,苏博嘴里念着:“鬼……鬼……救命……”
梅生长出的新鲜血肉盖住白骨后,原本的皮相很快恢复如初。她闪身移到苏博之处,踢了踢地上的妇人:“杀了她,我便放过你。”
她凭空幻化出一只短刀,交由他:“她欺侮了你,该死。”
苏博身下血幕已然铺开,方才跋扈的越氏僵直泛青,分明是具尸体,何需再杀。
梅生纤指捏诀,女尸的腐肉蜡油般淅淅沥沥地流泄,苏博双目大睁,哭喊着朝后退去,立时撞上了什么,略微偏头,梅生又在他身后现形,强硬地握住他一只手腕,将凶刀塞进去,哑声道:“再去捅她,怕什么,都是死人了,不解气的话我让她死了活,活了再死。”
这噩梦般的幻觉太具实感,凡人若是深处幻境,多半入魔,必然夺下武器亲手杀了仇敌,反复鞭尸也不痛快。苏博却怎么也丢弃不了无用的清明,全身抖如筛糠,不愿动手。
梅生携着他的手,将刀往前送去——
万束灵光陡然自苏博体内迸发而出,直刺得幻术如碎镜龟裂。梅生闷哼出声,右臂鲜血直流,定睛一看,竟然被刚才的灵光削去了半只手掌。
幻境已散。
现在仍在屋内。
唯有梅生的断手残肢为真,抽痛得她满头冷汗,其余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梅含施法治她的手,看着又昏过去的苏博道:“我们那位前辈在他体内施过术,寻常皮肉之苦他恐怕不过三两日既能痊愈,伤不了根本,倒是你刚才的术,激得他神魂沸腾,引出了前辈的术,反伤了你自己。”
“她失败了。”梅生沉声道:“我绝不会失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入世。”
第3章 贪蛇
◎术隐私情暗藏野心◎
灵力来源天赐。
不知从何时起,梅氏族人有了第一个会法术的人,他率族人隐居深山,避世千年。
偶有异族人来到此处,问起他们的祖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时,他们会说自己是诸葛亮的后人。虽然没有继承诸葛的姓氏但确确实实流有他的血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如果来客感兴趣,可以说些云里雾里的五行八卦,还可替他算上一算,可求姻缘、避灾邪。
自是诓骗人的胡扯鬼话。
梅含和梅生出生时,祭司家分明到了时节却久久未开的莲花一夜之间绽放,清雅香气布满了山间,连虫鸣都小声许多。
梅含是哥哥,梅生则是那之后在母亲肚子里折腾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坠于人世,成为双子中的妹妹。
兄妹一出生就展现出的灵力天赋实在太惊人,只在母亲身边养了半年,祭司就命令将他们送来自己身边修习法术。
“木、火、土、金、水,合称五行,是构成天地人世的所有元素,掌握住它们的力量后,大概能使河水倒流、日月颠倒也说不定。不过,我至今也只是感知了一丁点关于它们的力量罢了,我们梅氏一族至今还没有达到术法的最高境界。”祭司梅清对兄妹二人道,“五行术法的修习非一朝一夕的可成,就算天赋高到跟你们一样也未必全知全能。但在此之前,你们先修两个跳脱于五行之外法术。”
一种是蛊惑、另外就是疗愈。族中不少人都会这两种法术,大家只是能力高低的不同。
“你们在两种术法里只能二选一,谁要选蛊惑之术?谁要选疗愈之术?”
兄妹两个互相看了看,他们都还太小,祭司又是长了张严肃的苦相脸,他们都不好意思先说自己想选择什么法术修炼。何况不清楚这两种法术究竟怎样的方式去修炼,哪个练起来轻松,哪个练起来是更有作用的?他们一无所知……
梅清看他们两个都没及时回话,于是就道:“那就先出生的哥哥第一个选吧,蛊惑与疗愈,你要修哪个术法?”
“疗愈。”梅含没怎么犹豫地说道。
梅生没想到梅含会这么快选择好,她只能选择了蛊惑。
蛊惑的术法会夺人心智,它是邪恶的,尽管那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正邪之分不能彻悟,但每当梅生对着闯入清莲村的异族人施法后,她的夜晚就不再平静了……
她浑身布满冷汗,在深夜噩梦中惊醒,梦见一段段不属于自己的回忆,各种下流的猥琐的事情。
——因为会千里迢迢来到青莲村的异族人几乎都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再不然就是流放逃亡的囚徒……作为蛊惑他们的代价,那些混蛋们一生干过所有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丑事都会共情于梅生的脑海中,光是记忆也就算了……那股子压抑的烦躁情绪也一并让她感受得清清楚楚。
而疗愈的法术施展过后不过就浑身脱力罢了,随着梅含灵力的增长,他也逐渐适应不少,渐渐地也无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有梅生还是痛苦地修着蛊惑之术,才不过是基础的法术而已,都已经如此痛苦了,到底如何才能通晓五行达到更高的境界呢,更本就不可能……
她有些后悔,没过多久她就变得更加后悔,这种后悔说给人听都会感到羞耻的后悔。
那种后悔梅生从娘胎里就开始了。
梅含的选择是她让给他的。
梅生最初的记忆在一团温暖羊水之中,母亲抚摸着肚子的手掌总能恰好碰触到她的头,她总会更用力贴近女人柔软温热的手,希望她能再多摸摸自己。母亲生产时分明是她更靠近出口,但见梅含一副面孔蜷缩得快死的样子,于是她绕过脐带,和对方调换了位置,才让他先降临于人世。
梅生本该是姐姐,她本该为那个夺取先机者。
***
近日梅含从宫中回来总戴着串玉髓珠串,他爱不释手,摘下来交给梅生看看。
梅生逆着光端详许久,还给他,只淡声道:“没什么特别。”
“宫里的妇人穿着繁琐规整,三千佳丽中最为雍容华贵的丽妃将珠子赐予了我。”梅含把珠子重在手上缠好,很是愉悦地道:“千金难换!”
“千金……”梅生轻轻念了一句,想起青莲村山上金砂遍地,不觉得珠子有什么稀罕:“既然喜欢,却只有一串么?”
梅含笑道:“一串足矣,小山似的堆在我屋里看多了也没什么趣味,我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吧。”
梅生于是仔细听他说。
“义父与丽妃有染,我去给丽妃请脉,诊出她已有一个月身孕。”
梅生没来由地恶心:“不会是他的。”
“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毕竟,如他这般灵力微不可察的人存在,本就是奇迹。”梅含小声呢喃,“他原不该出现……”
“什么?”梅生没听清,“什么不该?”
“无事。”
夜色已浓,梅含打算早些回自己屋里休息,留下话:“明日,义父要你随我入宫。”
紫禁城偏门之后朱红色高墙连绵不断,层层宫殿布满的侍卫更压抑肃静,踏入其中便不敢多听、多言、多看。青石转铺就的地面被数以万计的宫女们踩踏得反光圆润,连根杂草都不长。穿过无数回廊,踏过无数宫门,梅生沉默地跟随着梅含,在香风四溢的一座宫殿停住。
梅含回过头:“到了,就是这里,里面那个身穿赤紫蝴蝶罗裙、戴青金石耳坠的就是丽妃。”
丽妃刚诊出有身孕忌讳焚香,所以里头摆上了十几尊琉璃盏,里头插满了新鲜的花束,搭配得颜色巧妙,气味柔和,刚才在外面闻见就是这股香气。孙倪府邸上的所有绿植都会经过他的精心挑选方能栽入园中,这丽妃宫中目能所及之处应该都是他一手布置的。
隔着妃子卧房外的珠帘,不管她能不能看到,梅生都要向她屈膝行礼。
梅生刚矮身一点,里头就传来娘娘柔和端庄的声音:“免礼,你快进来。”
梅生站直,掀开珠帘看到孙倪坐在丽妃娘娘的床沿上,正握着她略显浮肿的手按摩,床榻上的锦被凌乱地推挤在床尾。
丽妃坐起半个身子,赤紫蝴蝶罗群渐渐如牡丹绽放似的铺开,她转过头来看向梅生问道:“你就是梅含的妹妹,我听孙倪说你擅治心悸失眠之症,但我瞧着你脸色怎么也那么差,一幅没睡够的样子?”
“医者未必就能自医,你不相信我,难不成还不相信梅含的医术吗?他们一家也算世代行医了”孙倪头都没抬,仍在仔细摁着她的手,手心、手背、指腹、指尖、一丝一缕属于这双手的纹路,都被按摩得柔软滚烫。
梅生注意到丽妃只戴了一只青金石耳环,那只耳环款式纤长沉重,带上后会牢牢坠住耳垂不会轻易松落,如果不是在这张床上死命折腾,应该也不会遗失
丽妃慵懒地靠在孙倪肩膀上:“那好,梅姑娘,你来给我治一治。”
片刻之后,妃子垂下修长细白的脖颈,伏在孙倪的臂弯里睡着了,睡梦中她轻声呢喃着:“不要别让我遗忘”
梅生的法术通常对多愁善感的女人起更显著的作用,等丽妃再次醒来后那些不该想起来的东西还是会一滴不剩地干涸。
丽妃的模样长得与越氏十分像。
只是越氏年纪大了不少,所以常化着浓妆,她也能洗净面庞的话,模样与皇帝这个妃子差不了多少。真把这两个女人拉到一块对比,其实也能很好的分清她们的差异,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丽妃眉宇间忧郁的神情。她可不会和越氏一样大叫大笑,丝毫不媚俗,好似高岭之花,不需要散出浓烈的气味,甚至也不需要浓烈的颜色,她的存在本身就十分稀少,让人禁不住想找寻、想触摸。
梅生对孙倪道:“按你的吩咐,我让她坚信肚子里孩子是皇帝的,她醒来后忘却的只有你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记忆,对你信任与依赖不会改变。”
“好,你可以回去了。”
“是。”
梅生没离开多久,皇帝就来看望最近一直睡眠不好的丽妃,梅生在远处仅仅就瞧见了那个老皇帝佝偻的背影。他的到来让里头染上了浑浊之臭。
皇帝今天久违地在内廷召见了官员们。他年事已高,从前宫里的孩子该封王的封王,该远嫁的远嫁,早不在身边了。更有不少他的皇子早早夭折,现在整个后宫里少有年幼的孩子,丽妃腹中之子,不论是个公主还是皇子,他都十分欣喜,来年春分乃孩儿的出生之日,一年之中最和煦明媚的风将吹向大地,那个孩子出生在那样一个美丽的日子里,皇帝笃定那是上天赐予他的祥瑞。他今日召那些久不相见的臣子们,就是为了商量关于这孩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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