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虽然毛病很多,但那是在玩弄权术之后,在我被封为秦王之前的十几年里,他待我很好,非常好。”
李世民并不吝啬夸赞他曾经剑拔弩张、反目成仇的父兄,“我从小跟着父亲去任上,大哥长我九岁,性子温厚,从来没有亏待过我。――我是说我立军功之前。母亲极其温柔,素来宠我爱我,阿姊和我关系也很好,常带我出去玩……几乎可以说,除了我四弟李元吉,家里所有人跟我都挺亲近的。”
“嗯,看得出来,弹幕说你从小不缺爱,在爱的环绕里长大,才会这么心理健康。”嬴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觉得无法与我亲近?”
“……”李世民为难地看着他,“你就说吧,你跟谁亲近过?赵姬就算了,也没几年时光,君臣关系也算了,再近也是君臣。”
嬴政刚微微张开嘴,只能闭上了。
“那没有了。”
“你看,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李世民马上推卸责任,“你跟谁都不亲近,我又怎么可能跟你亲近得起来呢?”
嬴政不由沉默了。
李世民以为这个古怪的话题到此为止了,没曾想这人过了一会,就幽幽道:“但你不是跟谁都处得很好吗?”
“没有啊!你也太高估我了。”李世民表示反对,并立刻举例,“我四弟李元吉,我就跟他处不来,从小不对付。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
“让你讨厌,那肯定是他的问题。”嬴政毫不犹豫地回应。
李世民几乎怔住了:“你不是刚刚还说我‘虚伪’?”
“你只是在有些事上会粉饰自己,追求完美,希望自己在旁人眼里是有理的一方,以获得大部分人的赞同。”嬴政平平淡淡地说,“而事实上,以你的为人处事,你本来就是有理的一方。”
“你护短得令我惊讶。”李世民忍不住道,“你不会是那种自己喜欢的孩子屠城,都会夸屠得好的那种人吧?”
“你不像是会屠城的人,不用考虑这个。”嬴政果断道。
“呃……”李世民迟疑了片刻。
嬴政这才真正震惊了:“你屠过城?”
他马上找补道:“胡人不算,异族都不算。”
“……我还真屠过一次。”李世民犹豫了好久,反正没开直播,也就实话实说,“当年打刘武周的时候,父亲忌惮我的军功,一开始不让我出兵,派他的心腹裴寂去……”
“你说过这个裴寂,夸夸其谈,无用之辈。”嬴政道,“想必出师不利,一败涂地。”
“对,裴寂不是个领兵的料,从来没打赢过,屡战屡败,一路溃逃。元吉本来奉命守晋阳,害怕得带家眷弃城逃跑,一去不回,晋阳就这么丢了,战线因此全面崩塌。”李世民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裴寂还采取坚壁清野的政策,毁掉大片良田,直接引发了民愤……有个叫夏县的地方,响应刘武周,举兵反唐,父亲派人打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这个时候你父亲就该派你上阵了。”嬴政推测,“不然就该输光了。”
“已经输得差不多了。”李世民没什么表情,“后来我出征胜利之后,途径夏县,下令屠城。”
“我不相信是你的意思。”嬴政很干脆。
“你不相信?”李世民一愣。
“你还屠过其他城吗?”
“……没有。”
“你在夏县吃过亏吗?”
“……也没有。”
“那你屠城干什么?”嬴政笃定道,“这不符合你爱惜羽毛的作风。你反倒像是会阻止别人屠城的那一个――为了博得好名声。”
“……”李世民竟然无法反驳。
“所以是你父亲干的,还是你弟弟干的?”嬴政并不真的在意,只不过想确认一下真相。
“……我父亲。”
“他想泄愤,顺便让你败坏自己的名声?”嬴政瞬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许还想在你面前展示一下为君为父的权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多半下的还是口谕或者密诏,不会留下丝毫把柄,落人口实,令你百口莫辩。”
“……”
“看来我猜对了。”嬴政顿时了然,“你的军功已经威胁到他了,自然要找机会收拾你,打压你,自古以来都这样,不足为奇。”
“我若是你的太子,估计迟早也这样。”李世民殊无笑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会败给权力之争。”
“不,不会。”嬴政坚定不移。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不是李渊。”嬴政道,“我才是大权独握的那个,所以不可能担心你抢夺我的位置。你很聪明,不会贸然行事,那我们至少能平稳地走完我的一生。将大秦的未来交给你,我很放心,也就不会那么急于求成。你说的话我会听的,相信我。”
他气质太沉凝,说出口的话犹如山岳千仞,让人根本无法生出质疑的心。
李世民便越发踌躇了,甚至很难一口回绝。
“唔……实在不行,你发布一个任务?愿意给你当太子的人肯定很多,从这里能排到泰山……”他委婉地表示自己想拒绝。
“还是不行吗?你还是不愿意?”嬴政轻声沮丧道。
他这种仿佛无坚不摧的人,做出难过的神情来,有一种几近恐怖的杀伤力。
李世民怔了怔,才惊觉这人在示弱。
这个发现,连他自己都为之愕然,甚至有点不敢相信。
“你……倒也不至于……”李世民略微慌乱,“愿意给你当太子的那么多,也不差我一个,对吧?你自己就有很多孩子呢,从小好好培养……”
“没有看得上眼的。”嬴政慢吞吞道。
“扶苏也不行?”
“比不上你。”
“跟我比干什么?”李世民无奈,“你眼光不要那么高好不好?”
“……”嬴政只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这个问题暂时打住。咱们不讨论了,不然这个晚上时间都不够。”李世民强行停止这个如同把自己卖了一般的诡谲话题,“我们去找扶苏吧。”
他们很快就在同一条河边找到了扶苏,他还在和嬴政分别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河水发呆。
这场景,真够眼熟的。
“饿了没有?”李世民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把他手一拉,“想吃什么,我们边吃边聊。”
扶苏就这么一句话功夫,半推半就地被拉拽走了。
嬴政侧目而视:“你是怎么做到如此自然的?”
“你想学?”李世民笑眯眯。
“学不来。”嬴政真的很佩服他这种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本事,某种程度上甚至比那个刘邦还厉害。
――至少刘邦和有些儒生、贵族不太对得上眼。
“看得到你父亲吗?”李世民低声问。
扶苏很小心地偷偷看了某人一眼,恍惚道:“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我也看得到,他就在这里。”李世民肯定道。
“可是……”扶苏心里无声无息地尖叫,几乎不敢看灯光幢幢下什么都没有的地面。
只有灯的光影,仿佛映在嬴政墨色的眼底,却反射不出什么光来。
依然是他记忆里静如深渊的神情,似乎天塌下来也不配让他色变。
永远欠缺温度,让人不敢靠近。
“父、父亲……”扶苏不敢深想,只唯唯诺诺地唤了一声,又怕惹人注意,声音压得低低的,更显得怯懦。
“你老这么怕他做什么?他还能吃了你?”李世民看不下去了,干脆道,“把手给我。”
鉴于扶苏的手本来就被他拉着,这话应该对嬴政说的。
嬴政瞅了瞅鹌鹑似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觉得头疼,又看了看不肯给他当太子的李世民,把手伸了出去。
活着的时候这该是很好看的一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无论是握着竹简,还是拿着剑,都拥有不动声色执掌天下的魄力。
但现在看,就欠缺几分活人的血色了。
李世民毫不介意,直接把嬴政的手也拉过来,和扶苏的手放在一起,自己充当中间人,防止他俩有一个忽然抽走。
“感觉到了吗?他手很凉。”李世民认真道,“所以他现在只是个鬼魂,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不要怕他。”
扶苏心道: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只是个鬼魂”?这是什么理所当然又轻描淡写的语气?
他哆嗦了一下,没敢吱声。
嬴政更不高兴了,微微蹙眉,就要抽回手,被李世民眼疾手快地按住。
“你们两个,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吗?”李世民无奈,“记得屏蔽一下周围。”
“不用你说。”嬴政冷漠道,“我不会吓到别人。”
“你看,他的意思是你不是别人。”李世民马上安慰扶苏,“除了我之外,你是他唯一愿意选择去见、去沟通的人,足以说明你在他心里多重要。连他的重臣李斯和蒙毅,都没有这待遇呢,其他的公子和公主更没有。”
“……”扶苏勉强笑了笑,被对面冰冷的温度冻得一激灵。
明明毫无温度,他却又舍不得放开。
他很少、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亲近他父亲。
――这个至高无上的大秦主宰。
“好了,你们有什么话要说,说吧。”李世民满意道。
嬴政:“……”
扶苏:“……”
李世民:“?”
唯有夜风吹过一串黄色的竹角灯笼,红缨微微拂动,细碎的影子掠过他们眼角眉梢。
红缨晃过来,又晃过去,还是没人开口。
“你们平常就这么沟通的?”李世民难以置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扶苏嗫嚅着,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先开了口:“我知道,我不是让你满意的继承人……”
“你知道就好。”嬴政冷静道。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李世民愕然,“还嫌打击得不够吗?”
“他本来就不足以让我满意,如果不是胡亥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更差,我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在遗诏上写他的名……”嬴政不悦道。
李世民打断他,对扶苏道:“他的意思是你比胡亥优秀多了,在他所有孩子里你最优秀,最适合继承皇位。”
父子俩同时看向他,明晃晃的眼神里充斥着同样的质疑――我(父亲)是这个意思吗?
他们听到的真的是同一句话吗?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李世民言之凿凿,“扶苏是不是你所有孩子里最优秀的?”
嬴政想了想,竟无法反对:“……勉强算是。”
“他是不是你最后选择的继承人?”
“……是。”嬴政不情不愿道。
“除了他,你是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是。”
“你们看,我说的话是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李世民矜持地骄傲道。
嬴政和扶苏: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找不出哪里不对。
“我们都清楚,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大秦更重要,在权衡利弊之后,他愿意把整个天下交给你,本身就是绝无仅有的信任。”李世民和颜悦色地劝解扶苏,“你一定要有这个自信,你在他心里,是最优秀、最无可取代的继承人。除了你,谁都不配。”
扶苏的脸色刚好起来,就被嬴政一句话打落到尘埃里。
“可他辜负了我的信任。”
“他又不知道你驾崩了!”李世民据理力争,“隔着千里之遥,他接到的只有诏书而已。你们父子离心日久,他怎么知道那诏书是被篡改的?”
“连蒙恬都知道要质疑一下,都知道要上奏拖延,他呢,只知道寻死!我把蒙恬王离和三十万大军交给他,他却连起兵的勇气都没有!”嬴政微怒。
“他又没有虎符,拿什么调兵?”李世民也有点气,――不过话赶话的佯怒成分居多,“他以为你还活着,如果你还活着,他怎么敢起兵?谁敢冒这个险跟从他?谁不怕你?蒙家王家都是你的死忠,谁敢跟着扶苏造你的反?你根本没有考虑过扶苏的处境,他连太子都不是!”
“他没有起兵的勇气和本事,那是他自己无能!”嬴政冷笑。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己说说,没有虎符,他怎么调兵?”李世民怼道。
“你是怎么调的兵?”嬴政道,“你能,他为什么不能?”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我知道历史,我知道你死了,我知道赵高假诏,胡亥不是个东西,难不成我能坐以待毙?我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把使者杀了,王离绑了,然后再去说服蒙恬……扶苏又不知道这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拿我来跟扶苏比,你自己觉得公平吗?”李世民毫不客气道。
扶苏震惊地听着,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空着的那只手悄悄拽了拽李世民的衣角,低声道:“确实是我的错……”
“那也不全是你的错,他怎么不去骂赵高胡亥,顺便骂骂李斯,再顺便骂骂他自己?谁叫他驾崩得那么突然,你不在身边,蒙毅也不在身边,还那么宠信赵高那个小人,还把胡亥带在身边,这结果能怪谁?”李世民完全不管嬴政黑漆漆的脸色,自顾自地说完,“宠信奸佞,识人不清,未能早日立下贤明的太子,为太子铺路,难道他自己就没有错吗?”
嬴政的表情很难看,扶苏以为父亲肯定要动怒了,却居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听到了吗?我想要的是这样一个太子。”
李世民:“??”
扶苏:“!!”
嬴政深吸一口气,逐渐恢复冷静,清晰明了地表达道:“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继承人。他要有势如弩的勇气,予若观火的沉稳,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能力,更关键的是,他永远不会坐而待毙。”
李世民咬牙:“不会说话就别说!别火上加油了。”
扶苏沉默许久,几乎让李世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
最后扶苏终于开口了:“你是想说我不如他?”
“差远了。”嬴政肯定道。
“那你还找我干什么?”扶苏红着眼睛,反问道,“有他不就够了吗?他当然比我好,比我聪明,比我果决,比我有勇有谋,比我识大局,比我会谋划……他什么都比我强,你还要我做什么?我都已经死了,你就当我死了不行吗?你那么喜欢他,你怎么不让他当你的太子?”
嬴政淡定道:“我正在促成这件事。”
李世民:“……”
苍天啊,他自己家里都一堆破事,为什么还要让他来调解这种父子关系?
都没有人帮他调解父子关系!
这世间,还有比帝王和储君更难处理的父子关系吗?
关键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明明一点关系都没有!
难不成,这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要面对的难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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