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无岁月，时光荏苒五百年。
停云峰后山的万煞之谷上方，浓重阴云像是被什么吸引，疯狂积聚，宛如厚重的棉被一层层压下，低得仿佛触手可及，让人心悸的同时有种窒息的压迫感。
其中较低的，与谷中窜出的黑雾交缠在一起。这方天地被浸染上无法穿透的浑黑，翻涌着修罗地狱般的恐怖气息。
全世界黑暗的中心，浓郁到极致、几乎要化为黑洞的那一个点，渺小却亮得刺眼。
女孩盘膝阖眸，容颜圣洁如神明，神态安恬美好。
画面就像是初代神创世一般令人震撼并心生膜拜――假如她身边没有围绕着一群活泼得过分的鬼魂。
“加油！小韵加油！再使把劲儿！”
“师祖知道疼喔，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过去了――用力啊啊啊用力！”
凌韵如玉的额角蹦出一个“凸”字。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生孩子。
从她身体里发出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炽光，与外界奔腾而来的浓郁煞气交织，逐渐不分你我。
有那么一瞬间，女神的身影仿佛被煞气吞噬，就好像那个光明的人也被凶险的邪恶能量所同化，就像五百年前她的师尊一样。
然而下一刻――
“轰――！”
雷劫轰然降下，直劈向盘坐之人的脑门。
一群鬼师祖虽然修为不俗，区区鬼身却也受不得这等炽烈天雷，纷纷鼠窜逃离。
这一道惊天劫雷，响彻四海九洲。
正在讲学的长老，照料灵药的哑童，合欢宗脚下露水鱼欢的男女，全都被施了咒术一般停下来，望向那方向。
“是道尊的天劫！”
“虚华道尊陨落五百年，新的道尊终于出世了！”
“可是会是谁？这世上问心境大能只有三位，看这方向，不像合欢宗，也不是火神殿，莫非是剑宗？”
“不是说剑宗那位大能其实已经……了吗？只是剑宗没对外承认罢了。”
“那还能是谁啊？”
“道尊之位，自古都是无情道主的。”
“虽说如此，凌韵真人才不到三千岁，我五百年前亲自参加过她的结丹大典。”
“这倒也是，五百年结婴都是痴人说梦，遑论连跨三个大境界，直接晋升凝魂境啊……”
万煞之谷，刚才耗子一样逃窜出去的师祖们又一溜烟地围靠过来。
凌韵：你们要不还是别回来了。
师祖们这时候又听不到她的心声了，七嘴八舌吵吵闹闹。
“小韵就是厉害，没想到五百年一鼓作气修炼到凝魂境！”
“咱无情道门从来没出过这么年轻的道尊呢！”
“何止无情道门，这世上就没有过这么年轻的道尊！”
“一样啦，道尊都是无情道门出来的。”
“不愧是唯我独尊咱师门。”
刚经历天劫尚有些虚弱的凌韵：……她这么年轻就凝魂境谁逼的？以及吹牛之余有没有人来扶一下她这个最年轻的道尊？
和她关系最好的圆脸师祖终于注意到她：
“哎呀，小韵，你怎么还趴在地上，这个时候可要注意身体，别受凉啊。”
白发俊逸的师祖：“我的天呀，小韵快起来，我当年就是这个时候在冰窟躺了三天三夜，后来落下病根，这才在仙魔大战被抓住破绽、不得不以身殉道。”
凌韵：你们谈论的真的不是生孩子吗，还有可以不讲仙魔大战的故事了吗？……喂不要直接开始讲啊！要不要先来扶一下她！
凌韵怨念地趴在地上，翻着白眼看白发师祖眉飞色舞开始述说当年的故事。
这故事其实她从小就听过。无情道第七任道主，牺牲自己、将魔族赶出修仙界的英勇事迹，修仙界每一个三岁小儿都会背的。
主人公从第一人称视角亲自讲述的故事更加栩栩如生了……但完全无法给人壮烈英勇的感觉。
凌韵仰望着白发师祖，在心里默默记好：
1.想当一个仙女，千万不要自吹自擂，自己承认自己是仙女。
2.人设死也不能崩！崩人设太可怕了！
就在这时，又一位师祖再次注意到地上翻白眼的她。
师祖打断白发谪仙：“师祖，你再怎么吹嘘也没用的，你终究是个假仙，你看看小韵，趴在地上还能显得飘逸又从容。”
凌韵：飘逸从容个屁啊！扶她！扶她！！！
某师祖：“哎哟，看小韵这高贵中不失坚毅又透着漠然的眼神，简直是我门楷模。”
凌韵把瞪人的目光转向他。
傲慢师祖翘着二郎腿，整个一混不吝二流子：“可不是么，无情道在外虽立了高不可攀的口碑，可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咱都是装的呀！”
凌韵：……她也没想到，那些初见时和他们的墓碑一样遗世独立高冷孤傲的师祖，一个个都这么的……
“只有小韵！再厚的伪装也不能持续五百年，小韵是真正的仙女，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照着仙女的模板捏的！”
所有师祖都与有荣焉地连连点头，看凌韵的慈爱眼神又仿佛有一种“狼看着混入狼群的无知羔羊”的不怀好意。
凌韵：不好意思，她其实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小韵此次出关，终于能把我道门祖训发扬光大了。”
某清瘦如柳的师祖手一伸，拎小鸡仔似的拎起她，动作豪放宛如壮汉提水桶。
终于从地上脱离的凌韵：谢谢，好人。
凌韵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因为没什么力气，动作更加慢条斯理，高贵冷艳。再一抬头，发现所有鬼魂都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
凌韵：吓死了。
哪怕这么久过去，偶尔夜里醒来发现床头飘着只冒灰烟的半透明，还是能让她心跳恐惧加速。
还有这种满屋子幽灵不言不语阴森森凝望着她的情况。
凌韵轻微挑了下一边眼眶，是挑眉表示疑问动作的微缩版，显得清冷贵气、从容不迫。
“小韵这次出关，是有一些重任在身上的。”
某师祖开口，其他鬼赞同地点头。
“什么重任？”凌韵有不详的预感。
“恚獍啊。你的杀师之仇，不报啦？”
凌韵下巴微张。
“不报也得报，这事啊，不是你去找事，是事来找你。”
“就是这么一回事。恚獍异动，凌犀以身祭阵，但因由不查清，谁知那邪兽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谁知道邪兽功力大涨背后有没有更大的阴谋？”
“没错，恚獍一旦出世，大陆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平定天下，理所应当是道尊的责任。”
“道尊想逃避也没办法的，恚獍被无情道人镇压五百万年，对我门恨之入骨，有朝一日出世，第一个报复的就是还活在世上的道尊啦。”
鬼们转头，看向屋内唯一一个活着的道尊。
凌韵咽了下口水。
“弟子该怎么查？”
“用你的《万煞诀》。”
圆脸师祖微垂着头，从头发缝里阴森森望着她，露出一个有点可怖的笑。
“煞气与邪气性同，你运转功法能吸收煞气，也可以感受到邪气。”
凌韵：“但我只有靠近煞气的时候才能感受到……”
“那你就去游历天下咯。”
白发仙人鬼满不在乎地接道。
凌韵：？地毯式搜索？这就是调查的法子？听起来怎么特别不靠谱的样子？
凌韵没有说什么。这群老鬼虽然看着不靠谱，可是她和他们相处五百年，已经能够从他们不靠谱的伪装之下看出，这件事并没有他们说的这么轻巧。
他们狠心逼她拼死突破极限，五百年跨越三个级别成为道尊，其实她早就料到，是因为这天下急切地需要这个道尊。
恚獍五百万年都被镇压得好好的，却忽然间像是吃了菠菜一样暴发，直接带走了一位道尊，其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听老祖们的意思，这修仙界某些遥远的角落，也有异常的邪气在酝酿？
……
穿过万煞之谷的结界，呼吸着停运峰顶阔别五百年的冷冽空气，凌韵还沉浸在思绪中。
然后就被一道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凌韵！！！】
凌韵差点一跟头栽下去：【珞矶？！五百年了，你跑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你推开门一刹那我就黑屏了，休眠了整整五百年！那屋子里到底有什么呀？蒲团？还是珍宝架？】
凌韵脑中闪过停留了五百年闭着眼睛都栩栩如生的小房间，声音里有些笑意：【嗯，都有。】
【然后呢？五百年你都在里面做了什么？】
【坐在历任道主坐过的蒲团上，修炼。】
【没了？】
【没了。哦，我升到凝魂境了。】
【哦。】
凌韵淡定地等了一秒。
器灵沉默一秒：【……啊？】
【等、等一下，你说凝魂境？】
装逼成功的凌韵露出傲然的微笑：【是的哦。】
凌韵把那一屋子老鬼的事告诉珞矶。
【只不过，师祖们在我身上下了一道封印，随着我遭遇的邪气越来越强，逐渐解开。他们说我缺乏历练，修为不稳，如此才能打好根基。同时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她懂得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也知道自己得以突破凝魂境，并不是自身修行到了，而是天道急需一个道尊坐镇天下。
但凌韵还是有点郁闷。哪怕让她隔空挥几拳爽一爽呢……还完全没有好好感受天下至尊的实力，就强行回到了入元境。
不过这道封印在生死危机时会自动解开，让凌韵心里稍微安慰了点，至少她不管如何浪都不会死了。
因为论实力，这天下没有打得过她的人；论阴谋，敌人再如何奸诈，也想不到花对付道尊的力气来暗算她一个入元境。
而且，哪怕是入元境，在这片大陆行走也足够了。她的神识是凝魂境强大无双的神识，有心隐匿，就连宗门里长老抱团都无法发现。
就比如现在。
她本打算回到阔别多年的停云峰小院好好歇歇，却忽然感应到，停云峰顶内门外，一众强大的神魂正躁动不安地守着。
【……糟糕。我那么大的动静，现在全世界恐怕都知道新道尊出世了。】
可她还要扮猪吃老虎……不，她现在就是个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绝不能承认自己就是新的道尊。
暂时没想好借口的凌韵果断一个回头，直奔山后峡谷。
这处谷底树植茂盛，山青水幽，在停云峰结界之外，却鲜有人至，是凌韵自小的秘密基地。
每次装仙女累了，想释放天性的时候，凌韵都会独自一人来这。
可是这一次，她刚一靠近，就感受到外来神识。
仙女委屈：【才五百年，我的据点就被人占了。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新弟子？】
凌韵收敛气息靠近。
心里暗搓搓地思忖，要不要装神弄鬼把人吓走。
然而看到那道冷峻背影的第一眼，凌韵便怔住。
那人的身影好像自带一股清凛冷气，隔着好远的距离，就冻得她身体发僵，无法再前进一步。
识府中，童音倒吸一口冷气。
两人同时震声：
【――凌犀！！！】
第6章
凌韵拿出入元境能达到的最快速度飞过去，落地的姿势几乎有些失态，好在她天生的气质压得住，白衣墨发劲烈鼓张的样子也翩然若仙。
这么大动静，男子自是注意到了，立即抬眸，与凌韵对上眼神。
……不是他。
凌韵那一瞬间内心有些复杂。
凌犀死了。早在无情道主的法印转移到她神识上时，她就明确了这残酷的事实。
但他是无所不能的凌犀啊。总让人不由得期待一些奇迹。
果然还是她妄想了。
不过这男子背影实在是像极了他，身高、身型、站立时清峻的仪态，甚至周身那股寒凉迫人的气息，都几可乱真。
哪怕从正面，乍一看都是像到令人心中一惊的程度。
【但是一旦细看就不像了。他眼睛是黑的，比凌犀有人气多了。】
【眉毛也比凌犀粗，更浓，不知道是毛茸茸还是刺楞楞的，要是能摸一摸就好了，嘻嘻。】
【还有那鼻梁，感觉比凌犀还要陡峭一点呢，好想变成拇指姑娘那么大在上面滑滑梯啊，然后落在那双剑刃一样薄的唇上……啊救命我不行了。】
珞矶无语：【你看见帅哥真是一套一套的凌韵。】
没错。虽然这人和凌犀长得不像，但除了身形气质还有一个最显著的共同点，就是帅得人神共愤。
凌韵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好歹顾及着初次见面没直接扑上去，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感觉对方的修为和现在的她不相上下，她怕太唐突会被打。
【我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
【什么？】
【凌犀不在了，我遇到这等极品，还有理由克制吗？】
珞矶：……
珞矶：【或许你还要脸能算上一个？】
凌韵哼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要过脸了？我的脸都是凌犀硬塞给我的。】
凌韵在内心摩拳擦掌，扯出一个自认为惑媚勾人的笑，用软甜的嗓音搭讪：“道友在此，可是在等什么人？”
齐何辜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他一个人在外，时常遇到女修搭话，惯常是不理的。以他的修为，掉头就走也没什么不礼貌，反倒若是回话，才容易给人错觉。
但这女子和那些人感觉不同。
她的修为，连他都摸不清虚实，刚才离得很近他才察觉到，或许还要在他之上。
她说话的嗓音似乎有刻意柔和，但还是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高冷疏离。
她对他笑了一下，虽然看得出试图表示友好，但很僵硬，就像一个常年习惯冷脸的人扯出的假笑，甚至有些纡尊降贵……甚至，让他模糊地想起自己对人不想笑却出于客套笑了一下时，那种冷漠的敷衍。
这种冷漠让他稍微有些不适，好像受到了怠慢。但同时，作为一个走到哪里都被追捧的人来说，适当的怠慢竟让他感到轻松，还伴随着点新奇感。
更何况，他今天等在这里，的确有事要向回元宗的人求证。
齐何辜思绪转过，对凌韵行礼：“在下剑宗弟子齐何辜。今日到此，是为了两个时辰前的天劫。”
凌韵表情这次是真的冷酷僵硬。
她才逃离了堵在家门口的一群好事群众，就又一头撞进了这位剑宗弟子的网里？她该找个什么借口蒙混过关，让人相信天劫不是她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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