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世界里,凌韵死了。
可是她真的死了吗?
凌韵身为一只鬼,静静看着自己在静心镜里本该存在倒影的地方。那里一片空空如也。
这便是死了吗?何为生,何为死?
在前世的人眼中,她穿越来这个世界,是死了。在天道的眼中,她羽化重生,也是死了。
但她不死,就不能活。她前世的身体不死,就无缘见识修仙的奇妙。她邪化的身体不死,就无法清白地涅。
如今也是一样,若她不死,就永远要受制于她所活在的这方世界的天道……她必须在它之内“死”,才能于它之外“生”。
凌韵站在生命之外,世界之上,安静地俯视着一切,阅览完她的前世今生。
她俯视着她万里平静的心湖,看到水面之下那个渺小却愈发清晰的她,对她轻启唇瓣,问她,何为前世,何为今生。
凌韵淡淡望着藏匿一切的湖面。那里面错综复杂,有前世的她,也或许不止有一个前世的她,就像是芥子里套着芥子,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纠葛……谁也说不清谁是谁的外壳,谁又是谁的创始者。
但是她若放弃理解它们全部,只抓住其中极其微小的一个节点,便能从中清晰地理出一条线来。
前世今生,归其根本,是一段因果。
时间和空间一样,可以被高阶能力扭曲。但因果不能。
又或者说,有了因果,才有前世今生。
而其中,站在人的视角,正邪也由因果产生。
世人做善事,结善果,是正因缘;生了病,对症下药,也是正因缘。可若是有人,人生不顺,怨天尤人,甚至怪罪无辜的人,便有了错误的归因,促成邪因缘。
人生而弱小,总不免因无奈生怨怼,因无能生狂怒,因对世界认识不清而胡乱抓因果。
由于境界不足够,有人哪怕一生行善,遵循正道,也不过是像曜泽洞的人一样,把本该被自己消化的邪因缘,倾泻到别人身上。他们的因果在自己的道论体系里是自洽的,但放在更大的背景下,却漏洞百出,于世界来说,也是错误的因果,是邪恶源头。
这便是弱的罪孽所在――不明理,不识道,自信满满或无知无觉地犯下恶因,种下恶果。归因错误以致好心作恶的善人,和肆意行凶的恶人,对世界造成的伤害并无不同。
所以,归根结底,人和邪气息息相关,互相依存,不可分割。人才是邪气存在的因,也是果。有因就有果,邪气生生不灭。
历任佛子所做的事,是用功德化解那些邪因造就的果。但功德无非是前世种下的善因,结成的果本应开遍九洲四海,却聚集在一人之身,用来化解邪果,过程中,邪气不免在九洲四海滋生。
可以说,佛子们所做之事,不过是牺牲一人一世,人为插手,去平衡这世上的正与邪,不让邪果聚积爆发,造成过于惨痛的劫难。
这是个无奈之时行之有效的办法……却不能拔本塞源、一劳永逸。
静善大师是亿万年来悟性最佳的一位佛子,她曾经深刻地看透这一点,并试图解决。
放邪气入元神。凌韵至今才知,静善大师的方法,其实领先她几万年,已然走在正确的路上。
\舍利不是生灵,没有识府,所以当它化作宗门,天下都在它囊中。那么若是人也没了识府呢?
\舍利没有灵魂、没有元神,却不会溃散,保持着完整的记忆和神志。为何人就不能?
修仙界的共识是,人没有识府没有灵魂,就死了。
但修仙界还有个共识:飞升只是个传说。
若要打破第二点,是否也应该推翻第一点?
或许曾有人想过,但从未有人敢于尝试――至少没有人成功过。静善大师曾打破识府,纳邪气入识府,也纳万物入识府,可却在第二步失败了――她死了,却终究是死了。
而现在,凌韵需要悟透静善大师打碎修仙者亿万年来视为最后防线的边界,却最终没能悟透的东西。
凌韵闭上眼睛,屏蔽感知,前世今生从她脑海里消失,她的世界空旷而辽阔……只剩下她的心。
她曾经数次对凌无源、对珞矶、对自己说,修道修的是心。
何谓修心?
修心是向内构建世界。
凌韵的识海中,如同神迹一般,拔地而起一座孤岛,立于平静的心海之上,与外面立于须弥海之中的九洲四海轮廓一模一样。紧接着,就像是基于庞大数据的加载建模,它的细节被不断优化精细,从各大洲海的地貌,到不同板块的城邦人文,到更为细致的市井人烟,全部栩栩如生。
珞矶瞠目结舌看着这壮观的创世景象。
和赵名昔以笔创世不同。赵名昔借助了全人类的想象和信仰,让世界自己诞生灵智,自己补足规则,就像是上帝绘制了人类的骨架,将复杂的血肉交给大自然的进化。可凌韵,是徒手创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器灵童子的意识飘进这个世界,一个随意的角落。它发现这是它和凌韵去过的侩瑞城,一条主商业街上人群熙攘,人们的表情鲜活得仿佛真实存在,热腾腾的蒸糕包子冒着诱人的香气……珞矶恍惚间,甚至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那种不知是真是幻的感觉让人惊悚。珞矶连忙钻出凌韵的识海,回到外面的修仙界。
同样的侩瑞城,它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街道、人群、蒸糕和包子……
它又钻入须弥海水面下,游到前世所在的地方。可是很快它发现,凌韵的内心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前世。
珞矶魔怔了一样,钻来钻去,试图找出两个世界一丝一毫的差别,或者说,试图找到识海世界哪怕微小的bug,来证明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它这样不知疲惫地来回对比了很久。
以人类的时间来看……不,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经没有人类的时间,他们已经跳到时间之外。但总之是很久很久。
但凌韵没催它。
直到珞矶自己倦了,永远充满精神活力的童子累瘫在合欢宗外的街口,忽然之间直起眼,猛然一咕噜爬起来:“凌韵,我现在在里面还是外面?”
凌韵笑:“你猜?”
“我、我应该是在里面吧……不、不对,我上一次好像没出去,因为想去辽城看看,等下……”
珞矶混乱了,掰着指头也数不清,求助地看向凌韵。
凌韵清邈似仙的小脸,对它勾起个浅淡狡黠的笑:
“何为里,何为外?”
第116章
一场灰霾迷雾降临战场,阻挡人们的全部视线,吞没整个世间。
有人警惕地举起武器,有人惊慌失措地乱跑,有人急切地寻找同门,可是他们都一无所获……迷雾里什么都没有。
迷雾只是暗暗的,沉沉的,安静的在那里。好像把每个人隔绝成孤岛。好像把每个人抽离了世界之外。
也抽离了时间之外。
这里好像没有时间的尺度。人们只觉得慢慢地,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却好像又过了很久。因为太孤独太寂静,所以他们对时间的感知失灵了。
警惕的人松懈下肩膀,易怒的人无奈地熄了火,躁动的人心跳缓慢平稳。
因为外面什么也没有。看不到人,看不到环境,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再强的神识也无法朝皮肤以外延伸一寸。所以他们开始研究内部。
就好像人真正无聊透顶的时候,会琢磨自己。修士们打坐修炼,探索自己的经脉和丹田,清理平时没空修剪的体内沉垢和淤脉,探索自己的识海,打扫一些隐秘的、平时没空顾及的角落。
这一看,还真的发现了不少隐患。狡猾的心魔,或者陈年的隐伤。无事可做的人们一边清理,一边庆幸,在绝顶的寂静无聊中,开始与自己的心交谈。
齐何辜也同其他人一样陷入雾中。
但他的心魔历练与别人有些不同。
他眼前是一片火海,火海中耸立着一根细长的柱子,顶端挂着跷跷板一样的天平。
火海在蔓延,很快,火舌吞噬了天平的两端。天平两端传来凄厉的惨叫,齐何辜神念一凛,这才看到,天平两端竟放着黄豆大的小人,都是会哭会喊活生生的生灵!他赶忙伸出手,端起离他最近的托盘,可就在他碰到托盘的一刹那,天平猛地倾斜,另一端的小人尖叫着直直落入火海!
齐何辜想去救他们,可他的另一只手却从托盘中穿过去,仿佛抓了一片虚无,他的剑,他的法术,都无法拯救另一个托盘里的人。
眼前一闪,刚才的幻象消失,齐何辜面前重新出现最初的火海、柱子、天平。
他很快发现,如果他想拯救两端的人,最后的结果就是谁也救不了。他必须做出选择。
齐何辜神色冷定,抬手拿起人数比另一边多一个的托盘。
可这道数学题越来越艰难了。
孕妇和两个人的生命;德高望重的老人和无辜纯稚的孩童;统领宗门的入元境真君和数十个普通修士;犯过错的罪犯和阴险狡诈的邪修……他必须要在两个看似不相上下的选择间,写下一个大于或小于的符号。
然而这还没完。
随着时间流逝,齐何辜开始看到自己熟悉的东西出现在托盘上。他的师兄、他的宗门、他的情敌、他曾经的追求者……可剑君一如既往,像个严明公正的法官,永远能在一番思索后,做出坚定的选择。
但是高强度不容纰漏的审判,也让他的脑门渗出了汗,尽管他感受不到火海的灼热。
就在这时,他在天平上看到了他最熟悉的人。
他看到了他自己。
天平另一端是整个剑宗。
齐何辜毫不犹豫端起盛着剑宗的托盘。
那一瞬间,他心脏忽然刺痛,仿佛被高阶法术猛然刺中心脏,就连灵魂都不稳了一下。是死亡的感觉,那种感觉太过恐怖,但凡经历过的人绝不想经历第二次。
齐何辜甚至在那一刻以为他渡劫失败了。可是面前一闪,他惨白的脸正对着的,依旧是火海,柱子,天平。
他依旧在天平一端,而另一端的人让他瞳孔一缩,几乎用逃命般的速度迅速地捞过那只托盘。
黄豆大的凌韵小小的,像袖珍的仙女一样,他松了一口气,还好火焰没有熏脏她的衣袍――她最讨厌脏污了。
齐何辜的心脏再次遭遇那种灭顶的暴击,好像被劫雷无所阻挡地劈在魂魄上,随时会魂飞魄散。
但他挺过去了。
他喘着粗气,汗如雨下,艰难地望向重置的火海,与攀升的火舌。
他的目光首先锁定住天平一端熟悉的,白衣飘飘胜似神仙的身影。
她却并非一个人。
凌韵周身围绕着他熟悉且憎恨的那些人――凌犀,凌无源,还有其他那些替身。而在这群人外围,甚至还有若干个他不认识但全都面容绝美身姿清俊的少年,他们每个人眼里都含着让他反胃的痴迷和野心,对象都是中间那个仙子似的白裙少女。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其乐融融,欢快幸福。
可是他不在其中。
齐何辜把目光转向天平的另一端,心脏一坠。
那只托盘里是九洲四海,是他的世界。而这个缩略版的世界,道尊另有其人。
他,是剑君,也是那个世界的道尊。
这就是他曾经梦想中的世界。他的实力终于被天道认可,他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斩妖除魔,守卫天下,那个世界在他的带领下那么的安平富足。
那本来是他的初心,是他的根,是他的道,是他的心之所向与所往。
可是那个世界里没有凌韵。
凌韵从未出现过。与凌韵有关的人也从未出现过。与凌韵有关的记忆也从未出现过。
齐何辜在那一刹那,忽然清晰明了,若是他选择了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将变为真实。
他无法解释这样的直觉从何而来……要说的话,便是晋级时,与天道前所未有地亲密沟通,得到的庄严许诺。
如果他忘记了凌韵,实现凌韵出现以前的所有梦想,似乎也不是那么坏的一件事,是吗?
重要的是,若不然,他要牺牲自己和全天下,成全凌韵和她那一群狗男人吗?
齐何辜嘴角撇开一个冷笑。
天道真是知道如何抓他的痛点呢。
齐何辜眸色沉着,伸手,抓住了盛放九洲四海的托盘,然后“哗啦”一下。
盛大的世界,数不清的人命,他自己的生命、意识、初心与梦想,全都葬身火海,凄厉的惨叫声漫天遍野,好像整个世界连同天道都在恐惧咒骂――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英俊的男人闭上眼,被火焰瞬间吞噬,魂魄的心脏前所未有刺痛,唇角笑容却安详。他可能没有办法渡过心魔劫了,因为他的选择如同世上任何一个草菅人命的大魔头一样逆天悖理,完全辜负了他一生所受到的教诲和忠告。更重要的是,他的答卷激怒了考官。
但他知道,他坚守圆满了自己的道。
*
宽敞幽静的大殿里,清寒男子在棋盘上镇定落下一子。
“吧嗒”一声,清脆果断。伴随着清冽利落的声音:“不爱。”
“不爱?”回元宗掌门不置可否地撇了下唇,紧跟着投落一棋,“不爱你替她去死?”
凌犀淡声:“我并非为她去死。我是证我自己的道。”
凌犀落子速度很快,好像未经思考一般,语速平稳又不经犹豫。
掌门却笑了,笑着跟上他落子的速度:“是证你的道,可你的道难道不就是她吗?”
凌犀淡漠不语,只专心看着棋盘,好像不屑于一次次重复自己的观点。只是黑棋已显露颓势。
掌门挑挑眉,“啪”地放下白棋,开心地吃掉了一整块黑子:“你走一步看十步,但你眼中看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她。”
“是。”
凌犀似乎对丢掉的黑棋毫不心疼,从容地继续落子。“啪”一声。
“她飞升失败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一切,对吗?你知道她会成为天道认定的邪尊,她会和你站在正邪大战的对立阵营,她会选择以死亡护佑天下永世安宁,也再次以死亡打破天道束缚……你就好像看到了剧本一样,你什么都知道。”
“是。”
凌犀不否认。啪。落子。
掌门抓了把白棋,握在手心里哗啦啦地搓动着,沙沙的声音很让人心烦意乱。
“你知道,所以你替她。枭是奔着她来的,最后效忠的对象却变成了你。你羽化扎自己那一刀时,后面剧本里主角是她的戏份就全变成了你,正邪大战上你们的身份也从那时起对调,你取代她成为邪尊,取代她于战场自戕,取代她飞升然后失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是。”
啪。
掌门似笑非笑望着棋路愈发凌乱的黑子,又抬头看着如同戴着冰雪面具般永远沉冷自若的男子,笑意愈发深刻:“可是你本来不必死的。是她不知天高地厚,不服命运。你差点就压住她了――你趁她失忆,与她合籍,承应天命,你们差点可以幸福,但你放她走了,为什么?你最后还是不舍得了?”
97/99 首页 上一页 95 96 97 98 9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