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好看的剑眉拧起,而面前的男人却只是平和地盯着他,燕淮心中发陡,忽地脑中急转过弯,眼瞳一震与燕侯对持着。
“您……”
“淮儿,为父知晓你喜欢绾绾,我看着你们一同长大的,这也是作为父亲唯一能为你们所做的事情。”
“什么意思?”
直觉告知燕淮,燕侯话有玄机。
只待燕侯轻叹一息后,才语重心长道:“有些事,我也不便瞒你了。淮儿,你娶了绾绾,便是救她一命。此番无论五皇子是否在太后殿中昏厥,太后与陛下迟早有一战,云氏一倒势必会牵连秦国公府,陛下心慈百感纠结,秦夫人与绾绾都是云氏血脉,遂,我日前将你与绾绾之事给陛下说明了一番,若绾绾日后是我燕家人,他也愿成人之美,所以——”
“淮儿,你娶了朝云,才是救她。”
燕淮心中一震,目色凝重道:“陛下与云家有何仇怨?”
“血亲人命之仇。”
寥寥几字,掷地有声,生生折断了所有生路。
窗外雨声不断,一阵强风刮动窗牖,穿透那一丝的罅隙,将屋中帘屏吹得嗡嗡作响。
秋雨不绝,落珠如锥般砸在地面上,潮湿与草泥气味不断弥漫,风雨也飘摇着倾覆了整座邺都城。
阴天连着四五日,骊山脚下,一列军队正匀速前行,为首的青年,一袭绯色飞鱼服袍角纷扬,乌纱帽下鬓角如裁,浓重的眉、狭长的眸,都似一把刀带着锋利锐色。
周焰领头驾马行在大军前方,数百箱黑匣在他们中央被团团护卫着,军人的刀剑持在手边,寸步不可接近。
众将士们这几日赶着昼夜不歇,可算将火炮运至骊山。
虽此事尤为重要,但众人还是觉得与周焰共事太过磨人,原本一月的行程,他逼着众人只用了八九日上下。
不多时,周焰总算与骊山看守的守将接头会合,二人一番交接后,已过暮色黄昏。
守将一路引着周焰等人入了骊山营帐,他与周焰这一路走着气氛过于紧张而冷肃了,遂他便开口恭维道:
“末将之前接到密旨,离着陛下说的日子倒还是有些时日,却不曾想周大人竟这般神速,倒叫末将等有些自愧不如。”
他兀自说笑着,却也在偷瞥周焰神色。
好半晌,却未听见那人声音,守将心中一紧,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故而正思索着如何原话。
绞尽脑汁思量间,却忽然见那人眉眼低垂着侧面瞧去竟不似方才那般凛冽,复而他开口道:
“都城还有些牵挂,周某想早些回去罢了。”
众人好一阵儿沉默,似怎么也未曾想到周焰会如此回答。
有将士跟在身后,旋即机灵起来道:“周大人出了都城还在念着都城事务,当真是吾辈楷模啊。”
一时之间,守将反应过来跟着附和,周焰走在前头,乜了一眼身后人,但终究也未多解释什么。
待到入夜之后,骊山风景倒是极好。
秋叶簌簌随风飘落,周焰倚躺在锦帐中,并未将帘子撂下,眸子微掀,一眼便瞧见帐外钩月星辰。
夜幕昏昏,一盏烛灯摇曳,晃出人影绰绰。
目光松散中,账外一团绿灰色的萤光团团袭来,在漆黑沉静的山间不断飞舞旋转。
长睫拢下,他只静静瞧着景色,眼前却兀自勾出一人眉眼形肖。
不过离开短短九日罢了,他竟然会心急至此……
以至于,他迫不及待地想冲破一切,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长长久久的。
思及此,他身上有些烦躁撺掇,微凉秋夜里,一股躁火焚身,周焰翻身额间密出丝丝细汗。
四下沉寂无比,有风吹拂帐帘,萤虫嗡嗡,一阵低沉喘息掩盖其中。
第40章
【40】
昨儿那阵秋雨一直未停,又连着下了一整夜。直至今日午后才渐渐停下,自檐角滴下的积水缓缓落入了泥土与石板上。
廊下摆着一张白玉案,身着一袭茜色团锦蝴蝶长裙的少女盘坐在案前,青丝挽着玉簪,姿态慵懒清媚。
浓长睫毛忽闪,一双潋滟美目看向庭院里的树木落叶。
一夜风雨过去,落叶纷扬了满地。拱门处,传来几声动静,朝云掀眸看去,便见冬泱正从门房处回来。
“郡主,世子回来了。”
昨儿虽是贡院散考的日子,但因着下大雨缘故,贡院里的学子有的也选择了在附近留下过夜,君琊也遣人递了信告知家中翌日再归。
遂,今儿一停雨,君琊才匆匆从贡院赶回。
多事之秋,家中父母却均在外头。朝云心中微叹,还是缓了一瞬。
算着来去时辰,又估摸了一阵君琊那稍急的性子当是还未用膳的。思及此,朝云便吩咐着四下备膳。
这头走出暮云轩,去了正院,便见方换下衣裳的君琊也从游廊走了过来。
二人好些日子没见,甫一见面,远远瞧着只觉眼前的弟弟似乎变得成熟好些。
“阿姐,我这一回来,怎么始终不见母亲在家呢?”君琊眼底略懵。
朝云转身与他一道走入厅堂里,掩过一点情绪,便语气平淡道:“母亲入宫见姨母娘娘去了。”
君琊也并为生疑,转而又问起父亲,又被朝云随口搪塞过去。
这厢姐弟俩简单用过膳,另一边便传来门房的消息。
冬泱与春莺二人一道来报了消息。
“郡主,夫人回来了。”
秦夫人平安回府,朝云悬着的一颗心忽而落下,只觉这些日子的担忧应当是一场多余举动。
至于那二皇子那夜一番威胁,也应当是被程明彰给摆平了?
但程明彰也并未递来口信,朝云只能从平稳的结果中猜测一二。
姐弟二人一道去了前院迎接母亲。秦夫人由着孙嬷嬷搀扶回府,方踏入廊下,便瞧见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这几日在宫中显得秦夫人眼底还有些疲倦,一瞧见这两人。仅须臾之间,她便掩去眼底疲倦,一如从前般波澜无惊的模样。
秦夫人与二人随意说了几句后,目光在朝云身上停下,昨日她入宫面圣一事,坤和宫也略有所知。
孙嬷嬷最会察言观色,随即便找了由头将君琊支去院里,而后长长的廊道中便只剩下母女二人。
“母亲,”朝云轻声唤道。
“昨儿皇帝寻你可是与子廷有关?”秦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她。
只见女儿微诧着点头,她见状沉吟一息,随后偏头示意朝云跟上,迈了步子朝屋内走去。
进了屋子,外头带来的凉意很快被暖流烘去,秦夫人领着她一道入了偏屋雕窗前,小窗微敞,外头是一片湿漉漉的地面。
一阵沉默后,秦夫人盯着女儿那张姣美动人的脸,沉声道:
“绾绾,云家恐要遭难了。”
倏然间,朝云心中一宕,眼瞳里泛起不解,红唇翕动几息,便听秦夫人继续道:
“先皇在位年间,约莫着是昭华二十九年。太后当年还是云贤妃,她与当今皇帝生母施淑妃同时有孕,先皇大喜。然而,那一年秋日多风雨,施淑妃在雨夜突发早产,那一夜云贤妃也是胎象不稳,产婆与太医院因着在你姨母宫中而耽误了淑妃产子,导致母子难产双亡……”
“而同年冬日,你姨母云,却产下一子,母子平安。先皇痛失一子后,又得一子,悲喜交加间便将空悬的后位给了当今太后。”
“命运多舛,没过几年,小皇子夭折,先帝薨逝,当今陛下即位,也便是如今的局面。”
这桩陈年旧事说到此,秦夫人心中一阵唏嘘惋叹,朝云明白了母亲接下来的话。
“所以,姨母娘娘与当今圣上,便是隔着这许多仇怨?”她轻声说。
秦夫人在她汲汲目光中点了头:
“绾绾,皇帝一直以为当年之事是你姨母一手策划的,所以对我们云氏怀恨在心。而今,五皇子一事,便不是你姨母所为,他也断然要对你姨母下手了…”
朝云觉得呼吸一时有些困难,云氏是她阿娘与姨母娘娘的母家,而姨母娘娘在痛失皇子这些年也一直将她与君琊视为亲子……
“那……陛下准备如何?”
秦夫人忽然拉住朝云的手,目光多了几分哀戚:“绾绾,云氏遭此大难,我……恐也要祸及你姐弟二人,我回府之际已立好和离书与你父亲。从此,你姐弟二人只姓秦,与云家再无瓜葛,只可惜我们君琊日后再不能入仕……”
朝云头一遭见母亲如此神色,秦夫人素来是山风欲来而不倒的性子,如今却将字字句句说得如此让人心痛。
“母亲,我们是骨肉至亲,是一家人。若您有事,绾绾定…也是要与你、还有姨母共患难的。”她反握住秦夫人的手,稳住自己的嗓音坚定道。
“绾绾,母亲知你孝顺,眼下唯有一线生机,仅在你手中。”
此话让朝云一时怔忡,她压下心头难受酸涩,睁着一双潋滟美目凝着母亲。
“皇帝可是打算让你与子廷成婚?”
朝云细眉拧起,踌躇几息开口答:“陛下似乎是有此意,但母亲…我与小燕——”
“绾绾,不论你心中如何作想,务必要达成这桩亲事。”
秦夫人将她未说出口的话截断,听到母亲这一句,她的心开始拧揪一团。
她的目光变得执拗起来,细眉拧作一团,十分不解地开口:“为什么?”
“因为陛下不会现在杀了云氏阖族,而燕淮之于你却是真心实意!燕家可以保全秦家,可以保全你弟弟!”秦夫人厉声喝道。
秦朝云喉间哽得生痛,浓睫扇动下,唇齿嗫动间,她道:“所以……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利用小燕吗?”
秦夫人的目光锁在女儿脸上,她眼底是不容置喙的神色。
“是保护,燕淮他愿意保住你,也愿意保住秦家。”
“秦家不需要这样的保护,父亲他有功在身,陛下再如何也不会如此的!”朝云驳道。
“秦朝云,是不是我惯得你太过天真了!你听着,你与燕淮之事,燕侯求了皇帝立下婚诏,你若抗旨不遵,也会祸及燕家!”
秦夫人厉声撂下这一句警告后,转身眼眸闪过一丝黯然,而后朝外头吩咐着:
“将郡主送回房中,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踏出暮云轩!”
朝云哪里料到母亲会如此行事,她怔然地盯向母亲的背影,眼底满是茫然,只见门外霎时走进几名身高体壮的汉子,朝她走来。
朝云被团团围住,秦夫人侧头斜睨了一眼女儿,几不可闻地轻叹一息。护卫们见其眼色,便将朝云“护送”回了暮云轩。
暮色四将时分,暮云轩内,数名护卫将团团围住。
朝云坐在软塌上,窗牖紧闭,春莺将晚膳端入房中,觑了主子一眼,却见朝云本是一贯张扬恣意的眉眼满是愁色,春莺是打小跟着她的人,此刻心中也跟着揪了起来……
须臾后,她心中又念及孙嬷嬷的吩咐,一时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唤她:
“郡主……用膳了。”
朝云依旧置若罔闻地坐在那端,眸子飘忽盯着手边白玉瓷瓶里的玫瑰。
脑海中,不断想起周焰的眉眼,和他滚烫的怀抱。
她答应过周焰的,她会在都城好生等着他。
她也不能去利用小燕,虚假一时的情谊会将一个好端端的人伤成什么样子,她不是不晓得。
可是……母亲的话像是无数根针一般,刺在她的心上。
思及此,朝云的眼瞳里忽而感到酸热,她瞥向春莺,瓮声道:“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春莺恍然瞧见朝云眼尾那一抹红,心绪陈杂地福礼道:“郡主别忘了用膳……若有何事,请吩咐奴婢。”
片刻后,朝云没有说话,春莺自觉躬身退下。
窗外的天,一寸寸灰暗下来,屋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朝云坐在榻上抱膝枕腮,眼睫轻颤好久,期间也有人进来为她添灯,都被她叫了出去。
直到此刻,夜深人静,她听见外头护卫的脚步声也纷纷消失,她这才支起身子,扫了眼窗隙外头,四下无人。
她赤脚下了软榻走向床幔的一旁。
拉开那匣子,锦缎中十分仔细地包着一支描金陶笛。
朝云伸手拿起陶笛,冰凉的笛身与她温软的指尖相处的瞬间,朝云突然很是想念周焰。
思念如潮,将她的心翻涌澎湃。
——“郡主可知周某走的什么路?”
——“朝云,这样才叫喜欢。”
那道低醇的嗓音犹在耳边,她眼底升了一片雾气,而后她赤着脚走向一旁的案台前,一盏烛灯燃起,火光荧荧间,她提笔研磨,写下一纸簪花小字。
漏夜静寂,笛声悠悠在暮云轩的窗牖处传出。
空中随即飞过一抹黑影,缓缓降落在她的窗台前。
朝云停下笛声,盯着那只通体毛发乌亮的黑鹰,想起那人偶尔玩笑间所说的当她两个头大。
倏然间,她莞尔一笑,将那封信稳当妥帖地放在鹰爪上的竹筒里。
而后,她抚了下飞鹰的脑袋,嗓音温柔道:
“飞鹰呐,你要快些将这信送到他手中哦。”
嗓音微顿,她心里发闷堵得有些难受,又垂眸哑着嗓子道:“我……太想周大人了。”
飞鹰站在窗台上,静静地任由她抚摸一瞬,在她松手之际,似通了人性一般,朝着朝云极轻一声回应。
未待朝云抬眸,它已展翅冲向长空之中。
朝云只感受到脸颊处一阵风动,仰头看向天空时,只见那一轮皎月中映出一抹极小的黑影,从中划过,速度极快。
北镇抚司内,偏厅的灯火未熄。
里头传来一阵紧密交谈声,火光映在周齐的脸上,他凛目看向一旁的锦衣卫,神色与周焰如出一辙。
“乾王他们的消息还没寻到?”
锦衣卫低首,嗫声答:“属下正派人在澧县周围搜查…”
“查了多少日了!万一王爷与秦国公还有林相出了任何事,你们可知后果!”
锦衣卫被这一声怒吼给喝住,他眼眸低垂着不敢作声。
周齐深吸几口气后,才稳定了情绪,而后又看向另一个黑衣人,此人是周焰留下看护秦家的家中亲信。
他见周齐目光,旋即拱手道:“小齐大人,属下今日从宫中探得消息,陛下……要为燕世子与长明郡主……赐婚。”
赐婚二字一出,周齐顿时一懵,缓了片刻又再度确认一番后,才低咒一声。
“怎么这么晚才上报!赶紧派人用雪鹰卫联系主上!”
黑衣男人迟疑着开口:“此事还需……雪鹰卫惊动主上吗?”
周齐一腔怒火,喝声:“郡主乃是你我今后的少夫人,再多这般废话晚上一步,主上回了都城定要剥你一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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