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说了句什么话,却记不起来了……
纱罗反复诉说着自己对阿英的不满,从高声到喃喃,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有自己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她是为了赢,她要做寨子里最厉害的巫女,她背叛了我……
她的身体冒出黑色的烟雾,那黑色的烟雾围绕在她的四肢上,然后逐渐加厚,好像要伸出另一副利爪。
宋竹心中暗叹不好,纱罗的魂飘得太久,又满怀怨愤的被封印了六十年,自己的意识早已经被怨气侵蚀,她已经找不回当初的那个自己了,在尘封的记忆里,她只记得恨,那种恨如潮水,无可躲避的侵蚀了她身体的每一处肌肤。
五行阵法还差最后一道真火印,应该在火之阵眼使出这道印。
宋竹起身,她早就知道这火之阵眼的位置,那是四个阵眼的中心,武陵县的风水眼,中央大街的环岛。
“欢欢,悟尘师父,你们帮忙守住阵眼!”宋竹说出这句话,转身离开了绿康医馆。
可惜,外婆当年没做到的事,她或许还是没办法做到,她不能让纱罗这样被怨念控制,只能……再次将纱罗封印。
……
纱罗由黑色烟雾衍生的新的四肢生长出来,如同恶魔的羽翼,这羽翼带着她的身体左右挣扎,好像马上就要挣脱四道符印的束缚。
漩涡中同样生长出黑色的触手,纤细的触手左右摇摆,如同水母柔软而有毒的身体,但这种黑色更显得压抑和罪恶。这些触手似乎是得了她的指令,迅速疯长着窜出去袭击留在阵眼处的三人,悟尘用拂尘挡过,刘欢欢使出避雷术,陈朔则依靠着蚩尤刀结界的保护躲过一劫。
膨的一声,那触手攻击失败,只得甩动着令人恶心的身体来回鞭打着地面,再在三人周围结起一张网,网结成茧,要将三人困在它编织的茧中。
而沙罗整个身体已经被黑气覆盖。
刘欢欢气不过,双手结了个真火印,想把印传送过来将纱罗一把火烧死。她没有宋竹那么多顾虑,没有祖辈的牵绊,更没有对游魂的所谓同情,她只知道,这个纱罗和自己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但她的火却被黑气阻隔在外,尽数熄灭。
悟尘一边加持着他那边的荒木印,一边说道:“没有的,不是从火之阵眼发出,你的真火对她没有用。”
刘欢欢也明白这一点,她急得皱起眉毛,心里不断念叨着:宋竹姐,宋竹姐,你得再快一点!
“纱罗!”陈朔悲痛呼喊着:“你真的不记得你和阿英相处的时光了吗,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刚才那一幕,她教你认字的那一幕?你明明还记得,你甚至念念不忘!”
陈朔蓦然回想起来,他当时拿着蚩尤刀刺进纱罗胸膛的时候,分明听到了她心底的哭声。
带着怨恨存续在世间,真的很痛苦吧,痛苦到足以让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好时光成为永恒的回忆。
“纱罗,不要被怨念控制!”他高喊。
纱罗周遭的黑气越来越重,她听不清楚陈朔说的话,她只听清了“阿英”两个字。
在虚无的境地里,她的意识恢复了一些,她看见了围绕在她周围的汹涌黑气,她的四肢被阵眼的符印束缚,就连意识,也快要脱离自己,被怨念替代。
阿英?纱罗有些恍惚了,她真正怨恨的是什么,是漂泊了几百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朋友,但朋友却背弃了她,是前世坏事做尽的恶人今生却过得那样幸福,是那些活着的有血有肉的人类……阿英离开她还有朋友和家人,但她离开阿英,什么都没有……
是的,她本来就是被命运抛弃的人,一个魂魄不全的残魂,与其终日在世上煎熬,何不化作灰飞来得更好?
“四四方方就是田,田上种草就读苗。”
“可惜你不食人间烟火,否则你可以尝尝我打的糍粑。”
“我有一个邻居叫宋诚,我和他从小一块长大。”
“纱罗,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这些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清晰,它们化成碎片,但每一片碎片的景象如此清晰,阿英,是她几百年来唯一的朋友……
几处阵眼上的漩涡再次变大,气流涌动着,咆哮着,陈朔往后躲避,看见黑气最后将纱罗的脸完全覆盖,而自己所在的空间,也被无数触手编织而成的茧笼罩,他看不见纱罗,也看不见悟尘和刘欢欢。
周遭只剩下蚩尤刀还在发出微光。
就像这股黑气要让整个世界都倾倒,陈朔感觉到一种天旋地转的动荡,他握紧蚩尤刀,使足力气挥出一刀。
他破茧而出。
……
宋竹赶到中央大街的时候,中央大街正堵着车。虽然这只是个幻境,但在这种情境下发生的一切都带着真实世界的影子,宋竹感觉到真正的武陵县一定受到了幻境与法阵的影响,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而她的出现让这里的场景更加混乱。司机们因为拥堵互相叫骂着,宋竹是导致堵车更严重的原因之一,她横冲直撞到街道上,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事实上,有些司机为了避免撞到她而与旁边的车发生了剐蹭,有些司机又好像发了疯似的不要命地追着她撞,造成了更严重的交通事故,所有人的行为都透露着极不自然的诡异。
她只能一边往中间环岛的位置跑去,一边躲避着各种意外状况的左右夹击。
太阳挂在天空中西南的方位,太阳光线映照在环岛中央的球形金属雕塑上,反射出金光,正好又照进宋竹眼睛里。
宋竹踏入环岛花园的那一刻,漩涡乍现,连同环岛本身,都要被吞进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她立刻反身一跃,使出一鞭抽在球形雕塑身上,原本要被漩涡吞没的雕塑被这股力量推到一旁,哐当一声滚落在地,一众车辆撞了上去,轰隆作响,场面混乱不堪。
一簇黑色触手从漩涡底部疯狂窜出,一把围在宋竹身边,将她周围的空间完全封锁。
那一瞬间,宋竹听见“膨”的一声,透过黑茧的一丝空隙,她看见由于刚才的碰撞,那个撞车的地方燃起熊熊大火。
火焰好像要烧尽这个幻境中的一切,也烧尽纱罗心中和阿英的所有记忆。
触手在不断交织,密集的黑茧很快覆盖住这些空隙,完全挡住宋竹的视线,她的空间只剩黑暗。她摘下自己的发簪、项链和腰带,这上面,有外婆留下来的一道封印符,正是通过这道符,宋竹才读到了外婆当年的心情。
当年,她觉得世上无难事,觉得要让身边人都健康幸福是她力所能及且义不容辞的事,但事实上,正如阴阳两极一定共存一样,如意与失意也是一对双胞胎。要想得,必须舍,世上之事,就从没有过两全其美。
宋竹将自身的灵力聚集在打鬼鞭上,使尽全力挥出一鞭,灵力迸发,茧壳在强烈的冲击下破碎,碎成尘埃。
她在尘埃中破茧而出。
她将手中的东西抛进漩涡之中,再结出一道真火印,连同周遭燃起的大火通通封进漩涡中。
天旋地转之间法阵震荡,她看见守在其他阵眼的几人,那些与她共同坚守的人。
蚩尤刀发出微微红光,神力与她体内的血相呼应,她双手捏出剑指,口中念道:“混沌化元,万物归一,以我神血,有请神降。”
五个阵眼的天地之力将全数加持在纱罗身上。
……
被黑气包裹的纱罗听到了宋竹的声音,她还记得这句话,当年,阿英就是以这道咒术封印的她。
不,现在她也感受到了阿英的气息。
是阿英的法术。
她最后残存的意识感知到这唯一熟悉的感觉,是阿英的温暖的感觉。
“你好,我叫容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做朋友吧?”
第一次见面,那个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小姑娘朝她打招呼,原来说的是这句话。
最初的最初,阿英给了她这个游荡百年的魂一个归处,最后的最后,她也当对阿英抱有真挚的祝福。
她其实是差一个机会,差一个可以和阿英把往事恩仇说清楚的机会,阿英已经死了,她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即便她可以等阿英轮回,可轮回之后的阿英,早就不是阿英了,不是那个可以和她交朋友的阿英,不是那个一往无前的小太阳。
纱罗笑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没有笑,但她心里笑了。要是没有怨恨多好,没有怨恨,她应该已经入了轮回道转世为人,或者,她和阿英会多几十年相处的时间,再或者,如今她也是自由的,不会被这层黑气束缚。
也够了,与其再被封印,不如就此解脱吧。
她的魂魄躁动着,想要冲破黑气,冲破封印。那几道五行咒术联合自然本源之力压得她透不过气,她早就该解脱了……
她看见分散在各个阵眼的众人,他们是幸福的,他们有自己,有朋友,有坚持和追求,这才是阿英当年赢了她的理由。
她输得心服口服了。
可惜阿英,我们的事都将被时光掩埋。
……
宋竹震惊着,她看见那团要被压入地下的黑气躁动着,形状突变,状态虚无,她当然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宋竹无法理解纱罗的怨恨,她的怨恨是哪怕让自己灰飞烟灭,也不愿意让自己被阿英再次封印?
宋竹眼里噙着泪水,她有负外婆的嘱托,现在的事情根本不是她所能承受的,她其实早就支撑不住了,只能瘫坐在地接受这个结果。
“阿竹!”是陈朔的呼喊让她重新抬起头。
第81章 天星山01 爱与敬的情绪消失的速度太……
她看见纱罗彻底的魂飞魄散,却在那个瞬间感觉到心头一点温暖。
周遭的幻境消失,天空露出另一张脸,是澄净的,纯洁的,清新的。
她看见祖屋门口那两棵柏树,看见青山的轮廓,看见潺潺的小溪,也似乎看见了当初外婆和纱罗初见时候的景色。
还有一脸慈爱的悟尘,满眼兴奋的刘欢欢,以及心满意足的陈朔。
真好。
她抹掉眼角的泪水,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人。最后纱罗是与阿英和解了吗?所以黑气也消失了,并且她还看到了纱罗笑起来的样子?
“是的。”陈朔点头,不用等宋竹问出口,他知道答案。
宋竹跑过去一把抱住陈朔,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感受这份真实。
刘欢欢看见这不害臊的场景,皱着眉转过身去,脸上却不自觉挂着笑容。迎难而上,事情总会柳暗花明,就算遗憾甚多,也不枉每一次经历。
悟尘也幡然醒悟,他将拂尘别在腰间,道:“我抓几条鱼烤着,吃饱了,咱们回武陵县。”
……
日落时分,陈朔的SUV终于驶进武陵大酒店,木子曦见到宋竹高兴得手舞足蹈,明明只是分隔了一天,她却感觉分隔了好一段时间。
侯贵谦也已经到了武陵大酒店,他并不像在长洲时那样高傲,甚至有些颓丧,表情严肃,脸色暗黑,小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许多。
他对宋竹有几分歉意,也对宋竹和陈朔之前将阿桃的情况告诉他怀着感激。
这回,宋竹和陈朔也告诉了他先祖青松的故事。说实话,侯贵谦将信将疑,一来,他知道古代确实有“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的精神追求,二来,这件事若是真的,他不敢想象这事怎么会完全被其他先辈瞒住,以至于后人们完全都不知真相。
为什么?也许是爱与敬的情绪消失的速度太快,而怨与恨却往往难以磨灭吧。
无论如何,天星山他们不得不去了。
萧浪把出发时间定在了后天一早。
————
刘欢欢一直想与石万里取得联系,但她发的信息对方不回,打的电话对方也不接,她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自己是彻底失去了这个师父。
睡不着,她来到了酒店天台,可没想到宋竹也在这里。
“宋竹姐,你怎么在这?”刘欢欢问。
“木头又做噩梦了,为了防止意外,我设几个阵法。”宋竹微笑着说。
宋竹的笑容给了刘欢欢不少安慰,她原本担心着师父的安危,担心着那个叫做“惩”的恶灵的邪恶力量,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偷偷摸摸地做一件拯救世界的事?然后是真的可能丢命的那种?
她想,要是哪天她的尸骨被人发现,新闻上会怎么写她?是不是因爱失意的悲惨女学生形象?
真是太不爽了,明明连男朋友都还没有,就要被写成因为失恋坠崖身亡的样子。
“宋竹姐,后天上山,你担心吗?”刘欢欢试探着问。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们的。”
“不不不……”刘欢欢摆着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竹却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是这个意思,这其实是我们先祖的恩怨,不该把你们牵扯进来。”
刘欢欢看着宋竹平静而舒展脸庞,夜风吹过,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敬意。宋竹与她认识的其他人不一样,都市里的人往往趋利避害或者明哲保身,做一件事,最重要就是分清责任,但宋竹不是,她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还觉得理所应当。
“宋竹姐,你别……太圣母了。”刘欢欢说:“我不是骂你……我是真心的,你不用给自己压这么重的担子。”
“谢谢。欢欢,你是因为担心你师父,所以睡不着?”宋竹又问,此时的她,真像一个贴心的姐姐。
刘欢欢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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