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
“我当然是特地跟着他来的。”青年看着她,“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吗?”
五年前。德威中学开学日。
窦凯航拎着书包穿过校园往教学楼走,整个广场上都是各个年级返校的人流。身后有朋友拍了拍他:“听说老邢给你弄了个搭档。”
书包被窦凯航换到右手,他转头的时候摘掉了耳机:“什么搭档,上学期不是说初中就去打国青赛太操之过急,没人愿意去么。”
“那也要看情况变化啊,你一个人去越级打拿了块金牌,多少人心思瞬间就活动开了。咱们学校不少人都是要出国的,申学校的时候简历上写这么一行很好看的啊。诶,我是不懂你们计算机,既然规则允许,你不能继续自己打吗?何必要带人。”
“ACM不是这么弄的,肯定是有搭档比一个人的力量大,而且我想冲冠军啊,单干不太*可能吧。”
朋友吹了声口哨:“哟,要冲冠军啊,不愧是凯爷!那我就等着了。”
窦凯航到训练室的时候,看见他固定座位旁边一直空着的位置果然坐了人,是一个女生窈窕的背影,好像还没开电脑,不知在忙些什么。他拎着书包走过去,拉开椅子的时候,女生抬起了头。
窦凯航看清这是一张没见过的面孔,大概是今年新进队。她看了他几秒,复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教练还没来,她正在涂指甲油,指尖染上蔻丹,飘来一阵馥郁的不知什么花的香气。
窦凯航开机登录ForTheCode网站,写着今天的签到题。队里其他人陆续在进门,见到屋里多了一个陌生人,都看过来一眼,但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大多都是有队伍的老生,只有窦凯航这样刚升上初二的人还没有固定队。今年正式的面向初一新生的校选还没开始,初二就是队里年纪最轻的学生。
窦凯航感觉那些高年级生眼里似乎有特殊的意味,但他不明白那是什么,而正在这时,教练也匆匆进门,看了看表,对着一屋子学生提声说:
“都到齐了吧?等会儿记得交一下暑期自训作业。今天返校,不安排具体训练,大家自由练习,另外说一下今年的分队。有四个人毕业离校,相应的位子都空了出来,钱嵩,你跟王淼一队;田开陆,你跟着张钊;刘刚……”
分派了所有初二生,然后走到窦凯航身边,悄声说:“凯航,你跟我来。”
窦凯航站起来跟着教练走到门外,教练跟他说:“凯航,以后邢姝就跟着你,她是新人,你带一带。”
窦凯航点头,他能猜到是他旁边的女生。“她之前学的是哪种语言?我回去找我之前用的竞赛入门资料给她。”
“她……呃……她的情况比较特殊,之前没学过编程,但是对计算机很感兴趣,你多费心哈。”
窦凯航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竞赛基础可以理解,但怎么可能没学过编程?那进队之前的考试她是怎么通过?他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是怎么感兴趣?一门编程语言都没有接触过的话,看过理论课程吗?大概知道内存是什么意思,见过编译器界面长什么样吗?”
教练含糊地说:“总之你先带着吧,这些都可以教。”
接下来的几天,窦凯航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和队友在两个世界,他看算法写题的时候,邢姝在旁边磨洋工,不是在用手机聊天,就是摆弄她那些化妆用的瓶瓶罐罐,面前的书没怎么翻开,ForTheCode网站上的练习题更是动也没动过。有一次他在打周赛的时候,看到她在看电视剧,桌上摆着零食和饮料,她边看剧边拿着瓜子在磕。
教练巡场时也看到过这种情况,但什么也没说。校队每月有一场测评,考核成绩决定了将来选送哪支小队去参加外赛,她也像是完全不紧张。
窦凯航大约忍了一个星期,就忍不住了,直接跟邢姝摊牌:“你这样不行。”
邢姝从手机里抬起头看他:“怎么?”
“马上就月底了,到现在你都没交过一次教练布置的作业,一直跟不上进度,到时候考核怎么办?”
邢姝理所当然地说:“你会就行了啊。”
“但这是以小队为单位算成绩啊。”
“那你去年不也是一个人赢的吗?”
“……”
甚至,邢姝还经常缺席训练。头两次窦凯航还以为她有事,但她翘训练的次数多了,他怎么可能不疑心。这天到训练室发现她又没来,等教练讲完了今天教的算法之后也没出现,他终于忍不住心头火起,给她拨电话。
铃声一直响着一直响着,过了很久才被接起:“喂?”
“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玩啊。”
“今天训练你不来了?”
“昨天不是刚去过吗?”
“训练每天都要做,刚入队的时候就告诉过你,这是你第几次不来了?这星期我就在训练室见过你一次。”
“我在家也可以练啊。”
“那好,上周五让你看的for和while循环体,看过了吗,它们的基本结构是什么样?”
邢姝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她那边似乎有人在ktv热闹的背景音里大声叫她说下一首是她点的歌。她快速说:“我朋友叫我了,我先过去。这种枯燥的东西,一周看一两次就够了,你干嘛非得要我每天都学?”
窦凯航面容平静地听她挂了电话,二话没说,转头找到教练:“我申请换搭档。”
他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甚至他为了迁就新人已经耗费了过多的耐心,但他完全没想到惊动了一串人。教练先是劝他,劝不动,就给邢姝家里打了电话,又叫了他的家长,最后就变成了一帮人齐聚校长室,他和邢姝在沙发两侧远远僵着,两边的大人在桌前相谈甚欢。
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一年到头能有三百天不在家。在父亲眼中,永远也谈不完的生意似乎比他这个儿子重要,哪怕家里的钱已经足够,还是宁可年年缺席春节中秋和他的生日也要世界各地飞。他看着父亲和邢姝的父亲交换过名片之后聊着天,似乎全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转头对他说:
“明年邢姝出国需要一个奖,正好听说ACM校队这里可以比国青赛。你自己就能拿奖,队友名额空着也是浪费,反正不过是多报一个人,不就是捎带手的事?”
十三岁的窦凯航难以置信。他看着一屋子大人。他不明白,他那么努力才拼来的金牌,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工具,没有一个人考虑过他还想冲冠军。他说:“我不愿意。”
他爸脸上挂不住,训他:“你就带人家拿个奖又怎么了?她又不捣乱。”
“可是我需要的不止是不捣乱,她得跟我一起学。”
“她不是在学吗?学的速度慢一点而已,你多做点不就行了?”
窦凯航眼中的神情彻底淡下来。他怎么解释,入队两个星期连Hello World都打不出来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速度慢”,这样的水平参加市赛6-10岁少儿组都不可能做出题,何况他们过不久就要开始打国青选拔赛。他说:“我不同意。”
“你翅膀硬了不认老子了是吧――”他爸脸色铁青,但还没来得及训斥就被门口突然传来的大声嚷嚷打断:“凭什么啊?这意思不就是要白捡金牌吗?她什么都不干也好意思?这年头简历造假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了,竟然还有人准备直接硬蹭?”
都是平时跟窦凯航一块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家境不虚邢家,又是十三四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闻讯而来大声打抱不平。大人们尚且还掌得住,但邢姝的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在门口窦凯航朋友们鄙视的目光里,脸上挂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后来是一阵兵荒马乱,直到很久以后,窦凯航也并不想再回忆他初中组队生涯结束的那一天。邢姝在大哭,父亲在喝骂,无数个声音同时在七嘴八舌,就是要让他接受这个被强塞过来的“搭档”。而他在风暴的中心,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坚持不妥协,在父亲高声的怒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里,带着为他说话的兄弟们摔门离去。由于邢姝本人丢了大面子之后的哭喊“不组就不组!谁稀罕!”,他算是摆脱了这个人,但同在校队的邢姝哥哥邢从此威逼其他队友,不许任何人和他组队。他一个人,又拿了两年的国青赛前三。
中考的时候,他考去了北城著名的竞赛强校七中。
暑假的时候朋友们给他送行,言语间提起当年的闹剧还有些替他不平的意味:“校队那些人都是软蛋,被邢一威胁就怂逼,你干嘛不反威胁几个陪你组队,你家世也不输邢啊?”
“算了吧,其他人也无辜,没必要让他们夹在中间难做,再说强求也没什么意思,我想要真正一起奋斗的队友。”窦凯航把玩着台球杆,想起六月国青赛上横空出世的周羿,他身边围绕着白棣和沈步之,那看上去就是完美和谐的模板,团队里每个人都齐心协力。那似乎就是他曾经期待的心意相通。
他的朋友们也有一大半要出国,天南海北分散在世界各地,留在国内的也并不都选择直升德威高中。这场送行,其实送的是在座的每一个人,但所有人都约好了要每年假期见。众人摩拳擦掌地表示,不管大家分别要奔赴的是哪所高中,都会度过更好的三年。
而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中考成绩出来不久,窦凯航被一通电话召到了城郊别墅。
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华国历史上唯一一届世界赛奖牌获得者、传说已经卸下Y大教职隐居的裴毅,以及六月才刚刚在国青赛上碰面不久、同样已经跻身黄名的周羿和薛阳。在阳光下温和灿烂的庭院里,彼时的裴毅还是一位身体康健的慈祥老者,宁静地坐在亭子里,微笑着给三人斟上碧螺春。
那个暑假,他们在裴毅的指点下飞速进步。
九月的时候,他们三人分开,各自去高中报到。周羿去年是从A大附中初中部毫无意外地升入了本校高中,薛阳上的是南方竞赛圈的龙头学校南华中学,而他去的七中也是能与这两所分庭抗礼的学校,每年国青赛基本上是三家瓜分奖牌。可以说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还将同场竞技很久的时间。
窦凯航去七中报到的那一天,七中校队的教练特地提前下楼接人。作为初中就早早成名的天才选手,他的中考去向也早已在圈里传开。七中教练觉得简直是一个天大的馅饼砸到了自己头上,已经看到了三年保底国青金的未来。
他一路带着窦凯航往训练室去的时候都在兴奋地介绍,还特意希望他以后不止做队员:“咱们训练的机房就在这一层,楼上还有间大教室,一般用来上课讲题。我想着以后你每天抽点时间,给大家讲讲东西。你那些经验技巧,没说的,肯定对大家都有用。”
说着也已经到了机房,里面几乎坐满了人,教练带着他进去,在讲台前拍拍手:“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你们应该也都认识了,Kevin窦凯航,连续三届国青赛金牌。”
未来三年的同学们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没什么波动,但教练在兴头上,没注意,而是拍了拍他的肩:“你们先聊着,我上去开大教室的门。”
教练轻快地离开了,机房里气氛有点僵。大部分人一言不发地开始做自己的事,窦凯航左右看了一圈,看到之前国青赛上认识的一个男生,过去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男生看了他一眼,“你看看这里多少人?国青赛每个学校只能报三支队,我们原本就不够分,再多个你,一定要占去一个名额,谁能开心?”
……
当第一缕秋风在大地上吹起时,来自南方薛阳的消息也在圈里传开。这家伙之前的队友运也不太行,甚至闹出过人尽皆知的数组下标笑话,但升入高中重新洗牌后遇见了天命队友,据说他和那位同样是高一新生的姚璐一拍即合,明年的国青赛已经磨刀霍霍剑指冠军,而窦凯航第一次给众人讲课的时候,台下几乎没有人听。
这所重点高中校队的大多数人都是一起从初中部升上来,相互之间早已熟悉,也早就有了自己明确的学习思路和代码习惯。在没有教练的课堂上,大多数人都在埋头做题,少数几个在听的人在他讲完一道题后问他:“为什么要用Java?官方题解都是用C++写,赛场上Java程序也很容易就TLE,我们队里全用的C++。”
“每种语言都有不同的特性,C的效率比较好,C++拥有很多灵活方便的库函数,Java在处理大数和高精度问题上会有奇效。C和C++要学,Java的一些板子也要会用。”
那个男生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可是,我们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单C++也能拿奖,谁会再闲着没事干去学Java呢?”
……
七中教练想得很美好,希望窦凯航能将自己的技巧经验分享给大家,但这意味着窦凯航身上也加了负担,在学校课程和正常的校队训练之外,他要准备的东西也很多。而当他抱着熬夜整理的资料走在教学楼走廊里的时候,听到前面几个人嘀嘀咕咕:
“教练说让他自己挑队友,可是我们明明从初中开始都组好了。他要拆散谁和谁的搭档?”
“就是啊,其实他不来咱们也基本每年都有一支队拿国青金牌啊。何必要按他说的加那么多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训练量。你说咱们要是都保持住三个人,他也未必拿得到外赛机会。”
“前天德威的邢来找我,跟我说他初中的时候因为嫌分给他的队友训练强度低,闹到校长办公室去了呢。他队友当时大哭一场被逼得都退圈了,现在好像人都出国了。”
“啊!怎么会这样!那谁还敢和他组啊?”
……
第二天,教室里的人比昨天少了一半不止,偌大屋子里只坐了11个人,稀稀拉拉的。窦凯航站在讲台上,只有一个女生跟他说了一句缺席的人都在下面机房里做题。他淡淡点头,什么也没说,在投影仪上接入PPT。
第三天,10人。
第五天,6人。
……
第十一天的时候,窦凯航进门,面对空无一人的教室。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看了一会儿窗外洒照在大片课桌上的阳光,平静地把手中的U盘扔进垃圾桶,转身出门。
后来教练来找他的时候,他也像是早就知道,面对教练“抱歉啊凯航,不能因为你去勉强整个队伍”的愧疚语气也只是平静地点头。教练小心翼翼地说“你的训练强度太大了,大家都适应不了”,他依然是平静地点头。教练临走的时候迟疑了一下,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不用组队了,就维持原样吧,只要还能靠自己争取国青赛的报名资格。
……
便利店的空调悠悠地吹,一排排饮料陈列在两人身后的货架上。林珑僵在那儿,耳边轰轰作响,像北风呼啸着掠过冰封的荒山。她苍白着脸问:
“那……那照片呢?论坛上都在骂他的那两张?”
“因为他师父两年前曾出过车祸。”青年淡淡说,“网上有报道,七中也知道凯爷寒暑假都在跟那位裴老训练,他们觉得裴毅弟子的身份也是他在教练那儿有特权的一部分原因。那时候凯爷已经很久没跟校队说话,两边基本上是老死不相往来,但他们队长在那一天遇见凯爷的时候大约是看笑话,提起这件事说话不太好听,当时裴老还生死未知地躺在抢救室里,别说凯爷了,我都想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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