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粘稠如血液的红雾像是一个高高凌驾于一切的神明。
这艘船速度快得不同寻常,几乎是以冲撞的力道撞向湖水。水花四溅,滴落的水珠劈里啪啦地砸在水屏障上。
程承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船舱丝毫没有降低速度地再次冲上云霄。相对于急速下落,在设备没有安全保证的情况下急速上升反而更令人恐惧。
程承的心脏如同被大手狠狠攥住,让他的呼吸都空了一拍。
这种外界刺激带来的心脏骤缩与伏苓给他带来的刺激完全不一样,非要形容的话,只能说伏苓带给他的刺激是带着欢愉的荆棘,痛得令他浑身都爽得发颤。
而此刻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只是单纯的厮杀和紧绷。
林随安的声音从后面断断续续地传来:“第二个落水点,注意前方!”
与她的声音一同亮起的,是船舱抵达最高点时下方一览无余的场景。湛蓝到血腥的湖水中央,是一尊极高的海盗雕像,程承的目光不受控地被它帽子上的红玛瑙吸引。
强烈的压迫感袭向全身,船舱没有丝毫停顿,猛地向下冲去。几十米的高度俯冲下去只需要短短几秒,船舱陡然脱离轨道,撞入水中。
等候多时的感染者蜂拥而至,林随安双手扯住压肩,两臂猛地发力将整个压肩扯断,她弯腰从下面钻出来,空间铺满船舱周围,将距离最近的一圈感染者全部传送转移。
船舱在水中缓慢漂着,程承用红雾勾住轨道最边缘的海盗船杆,将船舱拉至距离雕像最远的一侧。水流推着他们向前飘荡,距离出口处仅剩下几米之隔。
小水小心翼翼地从压肩下方钻出来,趴在侧边伸着脖子向前看去。
感染者跟着他们的脚步在水里扑腾着追赶,很快将雕像旁的水道让出了一条空挡。
祝无忧抛出星牌,最边缘的感染者后方的湖水凭空升起,拦住了感染者回去的所有路径。
一切准备就绪后,后方最高点传来机械撞击的破空之声,几人猛地回头看去。
刺目的太阳被灰蒙蒙的物质蒙盖,只能依稀看到一轮圆射出夺目的灰光,不知何处的水滴溅上半空,在光芒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船舱底部陡然出现在视线中,如腾空而起的巨鹰在空中停滞几秒,挡住了那轮灰日。
程承瞳孔微颤,红雾再也顾不得周围的感染者,倾泻而出冲向天边:“脱轨了!”
还未等其他人做出反应,一道身影踩着船舱跃入空中,在灰色阳光的映照下如同黑色剪影。
软剑似龙蛇飞舞追随在她身后,红雾弥漫,如炊烟般卷上半空。
伏苓脚尖踩上雾气借力,将软剑狠狠砸向近在咫尺的核心。
轰隆——
石块碎裂之声中夹杂着玻璃崩坏的清脆声响,巨大的声音几乎传遍整个嘉年华。
不远处的海盗堡垒上,孙亿站在最高层的露天城墙上,水流蜿蜒着将前方的感染者打落在地。
他愣愣转头,瞧见湖水中央的巨大石像缓缓崩塌,团团灰尘中,那抹灵敏的身影如救世之主,让他的灵魂都仍不住震颤着叫嚣着俯首称臣。
他讷讷:“卧槽……”
第69章
林随遇恰好翻上城墙,他眉间忧色稍稍放缓,闻言瞥他一眼,捧读道:“一个女人能有什么用?”
孙亿身体一僵,立马意识到这人是在学自己之前说的话。他顿时如同被人扇了好几个巴掌一样,脸火辣辣地疼。
谁知道……谁会知道一个无能力者,一个女人能做到这般程度?
他张嘴想反驳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讪讪闭嘴。
林随遇心中那口气终于疏通,笑嘻嘻道:“看样子他们快结束了,我们去庄园里找他们吧。”
说完他也不管这几个被伏苓震得还在傻楞的人,哼着歌晃晃悠悠走了下去。
路上恰好遇到回来的秦晚,林随遇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样?”
他知道程承让秦晚留下来的目的,不就是想让秦晚安抚那些感染者,清出一条从出口离开的路嘛。
林随遇身为集庆前队长,自然知道如何将一个人的强项发挥到极致。
秦晚沉默着点了点头,道:“成功了。”
距离伏苓他们进去也不过不到十分钟,他们已经在林随遇的领导下将整个海盗庄园里的感染者都引到了边缘,并让秦晚将他们安抚下来。
这人的能力也同样不容小觑。
林随遇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走吧,他们应该快出来了。”
……
船舱内。
林随安拍了拍还在震惊的祝无忧,厉声道:“防御!船掉下来了!”
祝无忧猛地回神,只见那艘被伏苓抛弃的船舱开始直愣愣地往下掉,看那落点,多半会砸到他们的船上,她立马慌慌张张地开始抽卡。
林随安没再废话,下一秒就消失在原地。
核心毁灭,她可以使用异能了。
林随安的身影在一瞬间抵达伏苓坠落的位置,她双手环住伏苓的腰,空间在她们两的下方展开,两人双双跌入空间漩涡,瞬间砸在船舱里。
船舱周围亮起金色的屏障,船舱掉落砸在屏障上像是砸进了一团棉花里,很快被弹了回去,散落入水中,屏障也失去了效果,随之消散。
雕像破碎砸下来的石头击中了不少感染者,红雾以席卷之势风卷残云,将剩余的感染者尽数击退。
程承一脚踩上座椅翻了过来,座位间的空隙不大,两人横着倒在最后一排的地下,他没办法过去,只好急切问道:“有没有受伤?”
祝无忧也扒着座椅问:“你们没事吧?!”
伏苓撑着地直起身子,伸手将被她压在身下的林随安拉起来:“还好吗?”
别人看不清楚,但她可是知道,在跌落之前,林随安将她护在怀中,让两人位置翻转,自己当作伏苓的垫背砸在船舱上。
伏苓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被人呵护、被人当成孩子般保护的滋味如暖流划过心间。
一个林随安,一个林随遇,他们俩表面上不会说什么煽情的话,但似乎是觉得自己年纪比他们三人大,又可能是身为军人的责任感,让他们总会下意识地将其他人护在身后。
林随安动了动肩膀,摇摇头:“我没事,你怎么样?”
伏苓靠在椅背上:“我能有什么事?那破船脱轨前我就意识到了,立马给压肩扯开跳了出去。”
祝无忧讷讷道:“我就说这压肩不行,谁都能扯开。”
她指着扒在侧边的小水道:“甚至小水也能从里面钻出去!”
虽然没怎么受伤,但这次也够惊险的,林随安不免有些累,靠在侧边围栏上:“人家是身形小能钻出来,你怎么出来的?”
祝无忧哼哼两声,叉着腰道:“我用的挣脱卡牌!”
伏苓挑挑眉:“还有这种卡牌?”
祝无忧骄傲抬头,但又忍不住道:“我都有用钱砸死人的卡牌了,一个挣脱卡牌怎么了?”
伏苓微微一愣,过了两秒才想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祝无忧为表诚心用钱砸晕了一个感染者。
恍惚之间,这件事情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过两三个星期不到。
毁掉核心后,吹过来的风总算不再满是血腥和腐朽的气息,伏苓第一次想用“新鲜”来形容一阵风。
它温柔地吹开被汗水沾湿的发丝,让所有人都短暂地卸下了肩膀上的重担。
未来的路似乎异常艰难,但人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总是眼盯前方,身上压着的重担便会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但路途中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比如清水发出潺潺的脆响,又或者是清风吹破腐朽,代替阳光洒向世间,能让深陷危机和痛苦的人们感到轻松和惬意。
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足够令人满血复活。
伏苓抬眼,看见了林随安身后陡然从水中冒出的浮肿手臂,她瞳孔猛地一颤,下意识直起身冲了过去:“林随安!”
意外的发生只在转瞬之间,在伏苓的瞳孔中,一切的一切都被缓慢拉长,如胶卷电影的卡带被卡住,画面一帧一帧地开始跳转。
她看到那只带着腐朽湖水的手指猛地抓向林随安,看到林随安下意识想使用异能逃离,看到一只瘦弱的小手突然出现在画面中,挡在了林随安和那只象征着死亡的手掌中间。
扑通——
小水被猛地拽进湖水。
林随安攥住船舷,她脑子一片空白,但身体已经先她一步做出反应。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抓住小水,但触碰到水面的前一秒,红雾如疯长的藤曼缠绕住她的手指,隔绝了她与湖水。
程承冷声道:“不要碰到水!”
林随安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脑子清明起来,身体却忍不住颤抖,她死死攥着船舷,咬着牙绝望地看着在水下挣扎的小水。
身为军人,身为在这场足以毁灭世界的灾难中成长的军人,林随安做过无数个需要在理智与情感中做出决定的选择。
在她亲手杀死于她而言,如同父亲一般的张队的时候,她便以为,世间再也没有一个选择会让她更加煎熬。
直到此时,她清楚地意识到,那个艰难的、足以让她精神崩塌选择再次摆在了她的面前。
理智地讲,小水跌入湖水之中,本质上他就不再属于人的范畴了,即便他如今还存在着意识,他也会在数秒之中变成倒戈相向的敌人。
更何况他们没有任何解救他的办法,如果林随安真的不顾一切地去救他,那么死去的不仅仅是小水,还有她自己,他们的损失会平白增加数倍。
但从情感上来讲,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缓慢地死在自己的面前。
甚至这个人还是个孩子,是救她的恩人,是虽然与他相处不过照面,但她已经将它纳入自己保护范围内的平民百姓。
这太痛苦了。
伏苓举起能量枪砰砰两发,将缠着小水的感染者击杀,可湖水中那股令人无法脱离的力量依然存在,她清晰地看到小水在水面底下挣扎,却丝毫没有办法突破平静的水平面。
她甩出软剑,试图将小水捞上来,但即便剑身死死缠住小水的身体,即便伏苓使出浑身解数,连小臂的肌肉都微微颤抖,那孩子依然无法突破水平面。
祝无忧疯狂抽卡砸向水面,哭着喊道:“小水!怎么办啊伏苓……”
程承深呼吸了两下,努力将自己的理智拉回正道,他飞快地扫向周围,尘埃落定,还活着的感染者顿时又开始向这边聚集。
他回过头看,看着试图救下小水的三人,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我们得走了。”
林随安的指尖几乎将船舷摁出几个裂缝,她心里清楚地知道,程承说的很对。
他们必须要走了,而且这种情况多半必须使用她的异能将几人都传送。
可是……
她真的,好不甘心啊。
她狠狠闭了闭眼,转头不再去看挣扎力度越来越小的水流。
但下一瞬,小水的身体被猛地托起,湖水从他的身体上落下,滴入水中,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
而在水帘的后方,是一个浑身浮肿,额头上有一块红色胎记的女子。
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本该浑浊的瞳孔陡然清明了一瞬,她微微张唇,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但伏苓却莫名听懂了。
——不要让我的孩子留在水里。
伏苓当机立断:“随安!传送!”
下一瞬,小水的身形在几人眼前消失,伏苓看见女人的瞳孔闪过一丝感激,转瞬即逝的,很快又化作了混沌不堪的模样。
在女人失去理智扑上来的一瞬,林随安飞快将伏苓也传了出去。
落地的位置在海盗庄园里的花园里。
林随遇做的很好,整个海盗庄园内没有一个人,伏苓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疯狂咳嗽的男孩。
小水跌入水中的时间其实不长,在他的视角看来,不过短短两三秒,他便来到了实地上。
湖水灌入肺腔的感受太过痛苦,让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只能狼狈的跪在地上,试图将身体里的水咳出来。
他咳到眼前发白,恍惚之间记起方才他似乎看见了妈妈。
不对,真的是妈妈。
他原本混乱的心在此刻鲜活地跳动起来,他终于见到日思夜想了八年的妈妈。
但很快,从四肢开始他的身体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疼痛,像细针不断地扎入肌肤,穿过骨骼,刺破内脏,再从另一侧出来。细腻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尖叫出声。
他猛的意识到,自己似乎,快要死了。
求生的意识让他下意识扑向伏苓,他的泪水不断地从脸颊滑下,带着刺骨的疼痛:“伏苓姐姐!救我救救我!”
伏苓沉默地垂着眸看他,没有说话。
小水几近崩溃,死亡的恐惧席卷全身,他即便再懂事再乖巧,临到这一刻也依旧会害怕。
但即便如此,他也在自己被湖水沾湿的双手,快要触碰到伏苓的那一瞬停下了动作。
他的双手狠狠捶向地面,额头抵在地上:“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或许是因为自从见到伏苓开始,她就一直表现出极端的强势,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好像无所不能,甚至……甚至能操控生死。
但,伏苓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若要说的话,她甚至没有特殊的异能,只是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类而已。
小水的喊声愈发绝望,他逐渐意识到,没有人能救下他,他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小小的手死死攥住沙土,他喃喃:“救救我… …伏苓姐姐,我不想死……”
意识逐渐模糊,死亡的压迫感如影随形,几乎讲他整个人包裹起来。他恍惚一瞬,妈妈当年,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他突然释然地笑了一声,如果死前,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愿望,死后也会变成和妈妈一样的人,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早就知道秦晚为何愿意护着感染者,是因为她相信感染者或许有一天会重新恢复意识,变成原本的样子。
可是,他的意识逐渐无法控制,却也能短暂地觉得,如果身体四肢五脏六腑意识思想都被贯穿了个彻底,这样的人类,真的还能称之为是人吗?
程承他们也陆续传送出来,林随安沉默地站在原地,眸中满是悲伤。
祝无忧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上前一步:“小水,你还认得我吗?”
小水撑着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尚还存着一丝清明的眸子对上伏苓的眼睛,没有谴责,没有哭诉,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他知道凭自己仅存的意识,没有办法,再说太多,只能匆匆朝着伏苓鞠了一躬,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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