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怨恨。
洛颜把头垂在胸口:“对不起。”
如果当时不是自己执意跑开,害得剑阵崩塌,妖兽爆发,或许他就不会受伤。这一切的根源,说到底是在她身上。
她曾想过无数次弥补的方式,即便要她把自己的双腿割下来赔给他,她也毫无怨言。可当她再见到萧月的这一刻,又觉得愧疚、赔偿,这些都太轻了。
能弥补曾经的伤痛吗?能弥补这些年的蹉跎吗?能弥补夜深人静时对着墙壁的彷徨和无奈吗?
什么都不能,她还是这样的没本事,过了这么久,也只能对着萧月说一声“对不起”。
萧月却笑了起来:“好,我接受,这件事就过去了。”
洛颜仍垂着头,不肯抬起。
萧月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声音变得更加轻柔:“神女当年不是无故离阵,你是看见了那一家三口被冲进河水里。若是保全阵法,那一家三口就要被水淹死。尧山弟子的命是命,那一家三口的命也是命,生命不能以大小以多少来衡量。”
“我不觉得你做得有错,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阵法中的弟子都是修士,可那三口只是普通人。阵法中人多,可以互相扶持,可那三口中还有一个不满三岁的幼子。谁更需要帮助,不消我再详说了。若不是你,就真的没有人再能救他们了。神女,你做的是对的。”
洛颜猛地抬起头,这么多年,人们谩骂她,诅咒她,说她是带来灾祸的源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靠近洛河,一想起那冲天弥漫的黑色雾气,她就觉得自己该死,早该和阿娘一样,跳进河里淹死算了。
甚至想过,等她杀死了洛笙,她自断经脉,从黑熊岭上掉进洛河里,撞死在河底的礁石上,和阿娘作伴去。也算给洛河畔惨死的村民赔罪了。
她心里从未后悔过当时的决定,只是觉得对不起其他人。或许当时还有更好的办法,能救下那一家三口,也能保住阵法,但她太笨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可现在,有人说她做的是对的。从来没有人肯定过她,连她的出生都是一个错误,她怎么能做出来对的事!
可刚才,有人说她做的是对的了!
洛颜必须紧紧咬着嘴唇,只要她一松开,眼泪就会流出来。她咬得太用力,把下唇咬得一片血肉模糊,鲜血都流到下巴上。
萧月抚额,掏出手帕替洛颜擦了擦:“所以,神女是觉得我说得不对,不肯让我进去?”
洛颜如梦初醒:“啊不是!萧、师兄是来找萧门主?我推你!”
萧月松开了按在轮子上的手:“是,我来与萧门主说些重楼门的事。好啊。”
重楼门没有门槛和台阶,绕过几个缓坡就到了主殿。萧琴一早在殿里等他。
知道二人有事要说,洛颜掩上门扉离开。一扭头看见花树下有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他站了好一会儿,肩头已经落了一层白色花瓣。却不拂去,看着她,却不朝她走来。
洛颜移开目光,转身走开。
陈尧取出传讯玉简,上面的法阵亮了好一阵,等到光亮散去,才露出文字:萧月已去重楼门,安心。
重楼门的第二位访客是景南星。
长卿门弟子已将柳子峤安葬好,这会儿挨个门派辞行。如今长卿门人微势单,又屡次遭受重创,无力再应对其他事务。准备先将门派封锁一段时间,把旧事打理好,好好修炼一阵,再作他想。
萧琴给了景南星一些灵丹灵草,但景南星拒绝了:“萧门主已经帮过我们很多,长卿门无力回报,不能再要了。”
萧琴点点头,不强人所难。她垂头沉思片刻,又问道:“景门主准备封锁门派多久?”
景南星对“景门主”这三个字还不习惯,愣了一会儿,才急急回答:“至少十年,萧门主有什么吩咐?”
萧琴道:“我想叨扰一趟,让若雪先去伊阙郡主那里,将若霜的尸身取回来。”
萧琴身旁,一身穿墨绿道袍的药宗弟子上前,朝景南星行礼。
景南星这才想起来,不久前,郡女观遭遇蜃鸡之祸,有一重楼门弟子遇难,那人名叫裴若霜。当时郡女观上下一片混乱,没来得及收场,柳子峤就被带去长卿门,紧接着又去了洛河,最后上了尧山。
一幢连一件,人忙得像只陀螺。回头看时,那些旧事,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裴若霜有个弟弟,名叫裴若雪,正是眼前这男子。景南星回礼:“哪里叨扰?我与弟子预备着今日午后离开尧山,不知裴师弟什么时候方便,若你过两日再出发,我先与郡主知会一声。”
萧琴道:“不必这么麻烦了,若雪今日午后便与你们同行。”她朝裴若雪使了个眼神,裴若雪点头。
如此休整了一阵,又要着手处理外海的事。
先前只是暂时击退了外海人,但心萤火尚在,说不准什么时候,外海人又会再攻上尧山来。即便不攻上尧山,再去哪个门派闹一场,也叫人受不了。
当务之急是把其他的外海人抓住。
但已过去了好几天,那些外海人早跑得没了踪影,众人提议,应当立刻审问嵩山派严掌门,他定然知道外海人的下落。
尧山新掌门往座椅上缩了缩,看向虞栗楠。
虞栗楠叹道:“弟子们在问掌门,掌门定夺就是。”
新掌门悄悄道:“严掌门这几日一清醒就开始骂人,状如疯癫,我有些怕他,能不能先不审问他,等过一阵再说?”
大殿中立刻有弟子不满:“敢问掌门,过一阵是多久?若严松时就此疯了呢?是不是就一直不予审问了?”
这弟子有个同乡好友在萧山派,多年前与外海人抢夺空明石,身受重伤,灵丹损毁大半。本以为此事是洛河神女所为,记恨了洛颜许久,不料几日前,竟发现空明石在严松时手中。又是气又是恨,恨不得把严松时灵丹震碎。
严松时与外海人关系密切,本以为掌门会立刻审问,谁知他竟要“过一阵”,一阵是多久?几天?几月?几年?这怎能忍?他顾不得尧山大殿礼仪,大声质问。这种情况在陈尧当掌门的时候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新掌门眼神乱瞟:“等药宗再治治?万一治好了呢?不然他现在说话颠三倒四,也问不出什么不是?”
殿下议论声又起,虞栗楠赶紧控制场面,扬声道:“好,药宗定会全力医治。”
白梅圣手发话了,众人还是给些面子,议论声乍然停止。
“不提审严松时也无妨,不是还抓了两个外海女子,那二人看上去像是外海人的首领,提审她二人,说不定也能得知外海人的行踪。”刚刚说话那弟子又道。
留在尧山的其他门派弟子纷纷点头,那二人应当在外海地位颇高,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抓到这种级别的外海妖人。机会不能浪费,对那二女严加拷问,说不定能得知更多外海的事。
“外海啊......”新掌门皱眉,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更往椅子里缩了缩。
殿上传来了嗤笑声。
新掌门也觉得推来推去不好,捏了捏太阳穴,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要不先提审聂游吧。先审聂游。”聂游看上去傻傻的,很好拿捏的样子。
虞栗楠应道:“好,我叫萧门主来。”
殿上不满之声更加明显。问聂游干嘛啊,重楼门那点儿破事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值得带到大殿上来说的?
不多时,萧琴和聂游都被带到尧山大殿上。
聂游和一群重楼门的弟子被绑起来,双膝上了药,无法站立,一个个跪在众人面前,模样狼狈。
反观萧琴,她虽坐在轮椅上,却比跪着的人高了一截,她垂下眼眸时,竟有一股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聂游翻了个白眼,朝她啐了一口。
立刻有掌戒堂的弟子走过来,在聂游脖颈上按了一下。聂游立刻嚎叫起来,声音几乎要掀开尧山大殿的屋顶。连嚎叫了好几声才停下,紧接着他嘿嘿嘿地笑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满地打滚。
洛颜从未见过这阵仗,惊得呆住,小声问:“这是什么?他怎么了?”
她是跟萧琴一起来的,作为聂游罪行的举证人之一。虽站在萧琴身后,却和萧琴隔着一段距离。
回答她的是陈尧:“掌戒堂的刑罚,叫‘流珠银星’,在脖颈上的大穴划开一个口子,注入无毒水银。水银重,立刻坠得经脉断裂。经脉一断,水银就扩散到皮肉之间,奇痒无比,让人恨不得把一身皮全扒下来作罢。被带上尧山大殿提审的人都是如此,你看不惯,不如我们先去后面。”
洛颜咽了咽口水:“我没事、还好。”她看着聂游浑身发痒,抓得皮.肉鲜血淋漓,忽然想到一件很久远的事情。她问陈尧:“洛河水患那次,如果我被带上大殿,是不是也会这样?”
陈尧转头看着她。
第95章
“聂游,自前掌门殉道,我成为重楼门代掌门开始,你策动门内三十六名弟子与外海勾结,企图将我赶下代掌门之位,将重楼门拱手让给外海人。为达到这个目的,你一共犯下残害同门,出卖门派机密等罪行四十余件。从现在开始。我一一说给你听,你承认就点头,不承认就辩解,大殿上自会有人查证。”
聂游趴在地上发出“嗬嗬”的声响。
萧琴展开手中卷宗:“罪行之一,重楼门弟子聂游与外海首领黎笙勾结,令黎笙化形为郡女观弟子灵思,行至汉广湖边将其姐聂水兰杀害,嫁祸伊阙郡主,破坏郡主与长卿门柳门主的感情。此事可为真?”
聂游哈哈哈地笑起来,不知道是痒得,还是高兴得,笑得眼泪都涌出来:“对啊,是真又怎样,我们的目的达到了。我想要柳子峤记得我姐姐一辈子,他确实记了一辈子。我想让柳子峤看见陈持盈就会想起我姐姐,他们两个这辈子别好生在一起,他们确实也没好好在一起啊。听说柳子峤前两天还死了?哈哈哈......”
“你无耻!”灵思跳出来大喝。
“那怎样啊?你又很有耻啊?陈持盈又很有耻啊?抢别人道侣!柳子峤又很有耻啊?连自己相好都认不出来。你们所有人都很有耻啊?对我下这么卑鄙的手段,啊哈哈!啊哈哈!”
众人看着他满地打滚,宛如一条疯狗的模样,皆是摇头叹气。
“命都没了,记不记得还有什么要紧?”萧琴瞥了他一眼,继续念道:“罪行之二,重楼门弟子聂游将心萤火藏于长卿门的秘密告知黎笙。又利用外海丹药迷惑长卿门柳门主,问出长卿门丹药房的通路。扮作洛河神女,使用喜宴丧镜将长卿门百余弟子一一杀害,并嫁祸洛河神女。此事可为真?”
聂游滚得喘不过气来,点了点头:“真真真,谁让他蠢,就几颗药......”
大殿上顿时响起唏嘘之声,这事和聂水兰的事又不同。说到底聂水兰也是有错,但长卿门里都是行侠仗义,勤奋上进的弟子。或许前一天还在和同伴商讨修行的心得,一夕之间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这人做事也太绝了,这是人能做得出来的事吗?怪不得说外海人不是人。”
“不光是外海人,这重楼门的弟子聂游也不干人事。你们听听,他嘴里说出来的那叫人话吗?还好长卿门弟子不在场,他们门主新丧,要是叫他们再听见这话,哎——”
“同样是重楼门,怎么人家萧掌门就这般深明大义,聂游就那般阴险恶毒,同一门派的弟子,真不能用同一只眼来看。”
洛颜听着人群议论之声,在心里小声说,其实她自己跟洛笙那些外海人也不一样。或许她愚蠢,她呆傻,可像屠杀长卿门这种事,她从没做过。如果可以,能不能也不要把她和洛笙一起看待?
其实她和那些外海人关系都不太好,见面就是打架,反倒在人间界有几个关系不错的人,比如萧琴。
她看向萧琴。
虽然议论声四起,但萧琴仿佛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她安静地捧着卷宗,一条一条地往下念。起先,聂游还会嘲讽几句,到后来实在没有力气了,只得连连点头。
其中有不少罪行涉及其他门派,恰好这些门派都在这里,对着聂游一通责骂。
萧琴念完最后一条,掌戒堂的弟子上前。一弟子在聂游脖颈上又拍了一下,聂游瞬间安静下来。
聂游爬起,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神色平静,仿佛那些痛痒已经被治好。
陈尧道:“掌戒堂的寒冰法术,将体内的水银冻住,暂时缓解了痛痒。”
洛颜点头:“这我感觉出来了,一股寒气,水系法术。”
陈尧:“是。”
这时,风庭越过一众掌戒堂弟子,走到聂游面前:“重楼门弟子聂游,犯下残害同门,出卖门派机密等罪行四十七件,聂游连同共犯弟子皆已招认。按尧山掌戒堂例律,今判聂游及三十五弟子——聂水兰已亡故——三十六人逐出药宗,三十五弟子废去灵丹,聂游处以尧山极刑。请问掌门、诸位长老是否对此判有异议?”
废去灵丹,便和普通人无异,不仅是这些年的修为尽散,寿元也会一下子追上来。这些弟子入道时至少十岁有余,入道之后至少经历了五十年,六十多年的寿数加上来,这些弟子也没几日好活了。
但洛颜没听过尧山极刑,便问陈尧那是什么。陈尧给她解释:“废去灵丹,将头颅和四肢绑在五座山峰上,催动灵力让山峰朝着相背的方向远离。比较血腥,到时候你别去看就是。”
“相当于五马分尸?”这个刑罚在人间的皇宫也有,只不过把五座山峰换做五匹马,朝着五个方向奔跑,活生生把人扯断。倒也......还能接受。
“你定的?我以为会想出更古怪的法子。”
陈尧笑了一声,望着洛颜:“是我,我又不是栗箩国人。”看不惯谁杀死就是,罪大恶极的,死前多受点儿罪就是。折磨人,没意思。
尧山各长老纷纷赞同,在场其他门派长老、掌门也点头附和,虞栗楠道:“就按此法处置。诸位请听我一言,虽然聂游等人罪行滔天,但重楼门其他弟子无辜,请诸位不要牵连整个重楼门。”
“当然,萧门主仁善,咱们恨的是外海人,他们恶毒,心思都脏透了。让我知道人间界还有哪个门派弟子和外海人勾结,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这人说得恶狠狠,洛颜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既已定罪,便可用刑,各门派出一位代表跟着风庭去掌戒堂的戒屋,对聂游严刑拷问,逼他说出外海首领的下落。
但外海首领狡猾,对他下了禁言术,让他说不出来。偏生外海首领境界比他们高,请来洛河神女,可神女又不擅长法术,始终不得解开。
不得而知的愤怒,只能化作对外海的责骂。
洛颜抬头,看着聂游浑身是血,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她陷入了沉思。
既然问不出,众人提议,不如去审问严松时。
但尧山新掌门犹豫:“严掌门啊,他现在还没好呢吧?对了!还有几个外海人呢,要不先问问他们?”
风庭点头,又带着各门派的人去了一回戒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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