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
黎绪站在厨房门口,盯着院中的两人,道:“进来,帮我。”
“哦哦,好。”程维洛放下水杯,小碎步跑过去。她想起这人之前还在生他的气,得顺着他的脾气。
身后被晾在一边的老头,不满地“啧”了好几声。
事情的走向就变成了两人在陌生的厨房里做午饭,程维洛打着下手,帮忙洗菜切菜拿餐具,眼见着面色不虞的黎绪,把申泓准备的成色很好的牛排切了做牛柳炒了,那些明显是原本打算做西式炖菜的食材,都被他做成了程维洛喜欢的华式家常菜。
程维洛哪敢说话,更何况她爱吃。
饭桌上,小念挨着程维洛,程维洛身边是黎绪,他旁若无人地给程维洛夹菜盛汤,就像两人平时吃饭的时候一样,坐在他旁边的申泓笑着看两人的互动,并由衷地夸赞了黎将军的厨艺,引来对面克劳德的冷哼。
小念坐在饭桌上,看着四个大人,慢慢地喝着包装的营养液。申泓只解释了一句“这些食物小念没法吃。”
饭后,在申泓的调解下,黎绪和克劳德进了里间的客厅详谈,程维洛在院中看着小念一个人玩耍。
这个半山腰的院子整饬得很好,半开放的院子旁边还有几块整齐的菜地,种着一些家常的时令蔬菜,午饭的食材也用到了。
程维洛思考着这个生活气息浓郁的院子,以及克劳德那个厌世感的个人气质之间的矛盾,一个不怎么想活的人,会好好地养着一个身体有残疾的孩子还种着菜吗?
申泓走过来,递给她一杯刚泡的茶,程维洛道谢后接过,问道:“菜是克劳德种的吗?”
“算是,菜苗是我种下的,但因为经常要外出,就拜托给了老师照顾,也……让他有些事情可做。”
程维洛了然,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小念不是普通的孩子吧?”
“嗯。”申泓没有任何隐瞒,“她是个被老师进行身体改造后才活下来的孩子,非要定义的话,小念是改装后的人造人。”
程维洛吃惊地看着他,申泓温和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小念是老师之前……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身体几乎全部位都有损伤,当时脑部的受损情况已经接近脑死亡。老师想让她活下去,于是改造了她。”
“小念的四肢关节都有仿生材料辅助,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僵硬,她的脑部目前靠老师改装的仿生脑运作,日常生活没什么问题,但是需要老师经常辅助性地更新系统。”
“不过,”申泓顿了顿,看着程维洛,“我检测过,她的原生脑并没有完全死掉,而是处于一种未激活的休眠状态,或许哪一天就会好过来。辅助的仿生脑对它会产生一种良性的刺激,刺激强度依赖仿生脑的神经强度。这些年,老师一直有在进行更优秀的仿生脑设计研究。但这件事,有利有弊……”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克劳德之前的研究被利用,在内战里带来过一场浩劫,几十年后的现在,那些研究成果依然在各个角落制造混乱和伤亡。
如果克劳德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觉得技术无罪,他也不至于这些年一直处于一种想死又不能死的折磨之中东躲西藏。
“所以你之前问我,能不能见见你导师,是因为小念?”
“是,也不全是。如果研究有突破,小念肯定会受益。”
申泓垂下眼,“虽然我感觉得到程小姐你的脑部很特殊,但你的个人意愿很重要,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们不会强求的。研究的事情不好说,即使最开始的出发点是好的,之后的应用走向会是什么样,现在无法保证。老师他也因为当年……”
客厅的房门打开,克劳德和黎绪走了出来,两人的面色都不怎么好,但没有了之前的那种针锋相对的氛围,两人大概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黎绪走到程维洛身边,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克劳德先生,”临走之前,程维洛问出了她来这里的目的问题,“我想确认的是,你改装过的两艘二手矿船,系统核心组件部分,是不是被你放入了仿生设备?”
程维洛比划着,想起刚刚申泓的话,“能产生精神意识的,类似于……仿生脑的那种东西?”
克劳德看着她,问道:“你能感觉到它们的精神意识?”
“不仅能感觉到,是它引导我找到了矿船进入内部,成功救回了矿船上的人。”
克劳德点头,“它们被造出来,就是这么用的。有自主性,性能稳定,为人类服务,填补一些自然人在精神天赋上的欠缺。”
“但最后,那意识消散了……”
“能源用完了,以及它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生命周期就会自发走向终结。那是我设定的,'自杀'程序设定。”
克劳德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带给程维洛很大的震撼,此时她相信眼前这个懒散又厌世的人是黎绪口中那位能影响整个战争走向的关键人物了。
黎绪带着程维洛离开,返程的一路上他始终沉默。到家之后,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黎绪开始准备可以带出门的小便当和零食。
程维洛靠在厨房门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没忍住问道:“你要带克劳德离开?”
黎绪低着头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说道:“内战之中有成百上千万人死于他的研究成果,现在依然有人在拿着那些东西当筹码想掀起波澜。他即便是想死,也要先为他研发出来的那些技术赎了罪再说。”
第47章
程维洛选定的观星地点在山顶处,由于海拔过高,周围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物,从山顶往下可以看到一片云海,山顶的海拔造就了这片厚厚的云层,它们也隔绝了下方的湿润水汽,让视野更为通透。
置身星空之下而浮在云层之上的感觉让程维洛仿佛回到了太空之中,星际时代使用的望远镜体积已经可以缩到很小,她还是依赖黎绪的帮忙才搬上飞车,随后在山顶成功组装上了。
原本她做好了改装的飞行扫把,但从现在带上来的东西数量来看,扫把压断了估计也运不上来。
程维洛新做的那张柔性金属飞毯此时派上了用场,和之前在冰川星球上的那张小毯子不同,这张毯子卷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不大,全部伸展开来,竟然有几十平米,承重性极佳,悬空在山顶的碎石地面上方,放了一堆东西后,跑跳都不会有任何抖动。
两人支好帐篷,程维洛开始调整望远镜,黎绪去搭天幕装桌子,点亮风灯,支起篝火。
摆弄完东西之后,他无事可做,就坐在椅子上,守着烧水壶,偶尔侧过脸去看观星的程维洛。
“你不来吗?”程维洛问。
“不来,你看就好。”
人类作为宇宙中微小的一粒尘埃,却又能去往各处。星际时代,观星这种古老的爱好没有多少人热衷了,毕竟整个宇宙都已经触手可及。
深秋的寒夜里,风灯摇曳的光影中,黎绪看着程维洛亮晶晶的眼睛和冻红的鼻头,显然她乐在其中。
站到脚都发麻后,程维洛跺着脚跑到黎绪身边坐下,看着眼前噼啪燃烧的明火,心中涌起怀念的感觉。阿德洛星上生产力和科技都很落后,恍惚间感觉像是回到了地球人时代。
黎绪递给她一杯热水暖手,程维洛接过,又聊起了傍晚时的话题,“你对克劳德了解多少?”
在经历完矿星救援和小念的事情之后,程维洛对这位厉害的精神力研究专家产生了兴趣,同时对于要不要用她的天赋来参与研究,内心产生了很大的纠结。
“你想听?”
“嗯嗯。”程维洛缩在椅子上,端着水杯做出了认真聆听的姿态。
黎绪的情绪从下午回来之后就不怎么好,和生她气时候的冷淡不同,他现在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沉郁的感觉,像程维洛最初捞到他的时候。
“我和他确实认识,不过不是从内战开始,而是从我小时候。”黎绪垂着眼,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其实说起来,我应该喊他一句叔叔。毕竟……他是我母亲当年的师兄。”
程维洛努力没让自己的表情过于吃惊,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层关系。
这位天性散漫自由的克劳德·米勒,是联盟边远星系的一个游商家庭之子。早些年跟着家人在各个星系游历,成年之后一人来到首都星求学,聪明浪漫,交友广泛,天分又极高,早早跟着导师被招入联盟军部参与研发项目。
“我母亲当年也是因为这位师兄,才认识了……”黎绪停顿了一下,“认识了我的那位父亲。”
程维洛想起当初看到的关于黎绪的资料,父亲军职不低,母亲是老牌富商家族的继承人,也是曾经白澄星数一数二的美人。
“从我出生有印象起,就经常见到克劳德,直到我父母离婚。再后来他结婚,有了妻子和女儿,也偶尔带着家人来看望我和母亲。但从我去军校起,就几乎不再见面了。”
“因为他讨厌我的那位父亲,也讨厌选择进入军校的我。”
“早年我母亲也曾经是军部项目的参与者之一,后来因为理念分歧,自行退出。再之后,听说克劳德也退出了,带着家人离开了白澄星。我开始常驻军校,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他们的消息。”
“之后就是战争,我作为最高指挥官参与其中,在经历伤亡重创之后,发现反叛军的秘密武器研发项目的负责人就是克劳德。”
“我母亲从我进入军校起就对我的选择有意见,虽然没有过多干涉,但我知道她讨厌与战争相关的一切。内战爆发之后,她无法接受,所以没多久之后,她离开了。 ”
程维洛愣住,抬眼看他。
黎绪语气平静,“离开了白澄星,离开了整个家族。去了一个我无法找到的地方,她主动选择远离了这一切。战争后期的动向她也应该都不知道,包括我……死了,又活着回来。”
“克劳德呢?”程维洛轻声问。
“他的妻子、女儿,乃至全家族只剩下他一个了。”
“在加入反叛军那一时刻起,家族就和他割席。之后又因为无法接受研究成果被利用成杀人武器,克劳德自杀未遂后逃亡,家人因他而死,家族受牵连,被反叛军用来威胁他现身,最后集体被杀。”
“这个人,狂妄自负又懦弱胆小,理想主义过头,很容易被利用。”
说罢他又轻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嘲讽:“我也没有好多少,到底都是殊途同归。”
“你之前说我在乎普通人的性命,”黎绪抬眼看着天空,“可也有无数的普通人死于我参与的战争,我说克劳德是刽子手,我又好到哪去。”
篝火噼啪,程维洛沉默了良久才组织好话语,“可战争和死亡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这些事情太复杂了,人类历史上,自古以来,各种纷争伤亡,从来都是各方势力各种因素,最终造成的结局。
她此时说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只是认真地注视着他,干巴巴地重复道:“你很好。”
黎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程维洛凑过去,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
黎明时分,光线稍亮一点的时候,程维洛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睁开了眼,她整个人连同薄薄的一层睡袋都被黎绪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能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声,程维洛并不意外,也没有乱动,头微微侧过一点,看着帐篷周围渐渐发亮。
她睡觉需要绝对暗光环境,醒来之后睡意就所剩无几了。昨晚聊完克劳德的事情,程维洛在黎绪身边陪他坐了很久,久到后来她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程维洛安静躺着,她想起在飞船上的时候,因为黎绪过短的睡眠时长,担心他猝死,按他的要求讲过一段时间的睡前故事,只是几乎每次都是她先睡着,然后被抱回房间。至到黎绪离开飞船之后,程维洛才知道都是被他抱回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抱着她的黎绪动了动,醒了。
天快要亮了。
程维洛闭上眼,感觉到身边人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睡得散乱的头发和敞了点口的睡袋被轻柔地理顺拉好,做完这些后,他又慢慢把自己的睡袋挪开了一些距离,躺到离她稍远的地方去了。
之后就是极轻的拉开帐篷拉链的声音,引火煮水的声音。
十几分钟后,程维洛被黎绪叫了起来。
他递过来一块温热的毛巾,示意她擦擦脸,“再睡就要错过日出了。”
程维洛看看手环标注的日出时间,这个人对于时间的把控真的精准到可怕,面色也很平静,仿佛昨晚袒露心声只是他一时的脆弱。
程维洛擦完脸漱完口,走出帐篷,看着远方越来越亮的天际线,渐渐发红的云层,阿德洛星的“太阳”正在努力升起。
黎绪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微微侧身替她挡了深秋黎明的冷风。
程维洛看看远处的太阳,又转过脸来看身侧的人。
太阳日复一日升起落下,但恒星也会衰变死亡。现在群星闪烁的太空,也会在无限远的将来因为宇宙空间扩张而稀释成一片黑暗。纵然人类寿命已经被延长太多,若干年后他们也终将化为尘埃。
她所追求的不过是此时此刻,以及很多个彼时彼刻,飞船起航的一瞬间,经过跃迁点的一瞬间,星云投射在主控台的一瞬间,飞船掠过大气层外,看到极光爆发的一瞬间……也包括,她被黎绪紧紧抱住,感受到他心脏剧烈跳动的一瞬间。
她深吸一口气,微凉的冷风灌入她此时情绪翻涌的胸膛。
没有睡前故事,现在是晨起的黎明。
黎绪侧过脸来,和她对视,“怎么了?”
“黎明……”程维洛想起地球人时期看过的一部沉闷的诗歌电影,“黎明后最后的星辰,昭示了朝阳的来临。”
“浓雾和阴影都无法沾污,那万里无云的天际。”
“清风抚慰万物众生,犹如内心深处的绪语。”
黎绪看着她的琥珀色眼睛,听她念着剩下的语句:“生命是甜美的。而且,生命如此甜美。”(注1 )
黎绪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话,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程维洛伸手拉住他的手,念出了电影里阿尔巴尼亚少年的台词:
“送你苹果会腐烂,送你玫瑰会枯萎,送你葡萄会压坏,给你我的泪水……”(注2)
太过抒情,她念着念着卡顿了,皱眉道:“但我现在不会有泪水,我这个人不常哭。”
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黎绪无声地笑了。
程维洛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我送你一个瞬间吧。”
“如果我没有会错意的话,”她说着,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庞,黎绪面色沉静地看着她一点点靠近,身体保持着不动,贴在脸上的手掌心温热又带着轻微的颤抖。
她在紧张。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着,他在努力保持着冷静,但呼吸声还是出卖了他。
不过此时程维洛大概没有精力注意到这些,她紧张到有点不敢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细看这张过于漂亮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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