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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之所及几乎看不到陆地，大片大片冰蓝色的冰川和点缀其上的雪原，各种深度的蓝色和白色构成了天地间的主色。
黎绪在一处高耸的雪地上找到了程维洛，雪地下方是一道暗蓝色的冰川裂缝，隐隐有流水的声音。
程维洛就揣着个杯子，坐在这片雪原上听流水声。
黎绪在远处看了她一会儿，慢慢走过去，问：“现在是这颗星球不那么寒冷的时候吗？”
“算是，”程维洛吸了吸鼻子，“罗伯特告诉你的吗？”
“是，罗伯特陪我说了很多话。”
“它确实很爱说话，”程维洛有点无奈，但那是罗伯特这个型号的机器人的天性，她没办法管控。
其实说起来，程维洛自己也很爱说话，长途跋涉的太空旅行，她和罗伯特经常一箩筐一箩筐地说些没什么意义的日常废话，有时小维也会过来插几句嘴。
她只是没那么喜欢和人说。
不过想到罗伯特对于黎绪的喜爱程度，程维洛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它都说了些什么？”
“它跟我说了你从太空里把它打捞到的故事。”黎绪说，“还有它在攒旅费，它还有个妹妹，攒够了旅费就会去找妹妹，但钱一直没够。”
“现在的机器人生产商，会生产有家庭与性别属性的机器人吗？”黎绪问道，“罗伯特有妹妹，那它自己的性别是男还是女？”
作为机器人，罗伯特的型号应该很旧了。
黎绪记得在战争开始之前，市面上就已经有了这种型号的家政机器人。已经几十年过去了，产品肯定迭代了很多代，不知道为什么程维洛还用这一款。
黎绪之前也更是从没见过有谁会给家政机器人发工资。
“我还记得你说过给罗伯特发工资，月薪3500星币。这也是现在的新生活方式吗？赋予机器人一定的社会属性。”
“3500星币月薪标准是如何确定的呢？工作量吗？罗伯特说它的旅费就要8万星币。太难攒了，很缺钱。”
睡了50年，他真的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
程维洛发现黎绪讲话的时候，很喜欢专注地注视着她，虽然两人已经算得上熟悉，并且刚刚共同经历过生死，她依然有点微微不自在。
程维洛移开视线，“是的，罗伯特是我的雇佣员工。”
“至于它的身份属性问题……”程维洛看着眼前的雪原，“解释起来有点复杂……”
复杂，她就不想说。
但黎绪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她，显然对于听故事兴致很浓。
倒也是……没什么不能说的，程维洛捏了捏鼻子，无奈地开始讲述。
程维洛是在一个颇为冷门的行星的近地静止轨道上发现罗伯特的。
几年前，才来到这个时代没多久，程维洛对于探索新星球的兴致极大。
在随心乱跳跃迁点，误入那个行星区域之前，程维洛从没听过这个星球的名字。
那个灰蒙蒙的星球看起来死气沉沉，轨道上分布了太多的碎片垃圾，大多是飞船碎片，她没有检测到生物信号，只有一个微弱的非人类求救信号出现在了她的信号屏上。
放大星图一看，是一个半人高的机器人。
机器人的程序被终止了，但能发送求救信号，程维洛没花多少力气就把它捞了出来。
连接程序后，发现它是个陪伴型家政机器人，曾经的陪伴对象是个小女孩，程序设定里它叫她妹妹。
家政机器人爱说话爱干活，热情天真喜欢和人类亲近，这是被设定好的天生性格，但有时候会让它看起来智商不太高。
它也确实不需要太智能。
在检查它程序的时候，程维洛读取了它的记忆数据。在它原本所在的星球遇到战争冲突的时候，罗伯特是跟着它服务对象的那家人一起走的，只是中途飞船遇到了事故，只剩下了它一个。
机器人的系统升级和迭代的速度都太快，程维洛查过，罗伯特这款是六七十年前生产的，早已经被市场淘汰。
型号已经老旧到系统无法再升级，只能打补丁。程维洛保留了它的妹妹给它的名字，也没有删除它原本的记忆，但把最后飞船事故的部分隐藏了。
重启程序后，醒来的罗伯特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打捞人的飞船上了。感恩戴德身无分文的机器人决定给打捞人免费打五年工，回报她的救命之恩。
五年之后，程维洛和罗伯特达成了口头协议，她决定给它发薪水。
她按自由城机器人市场租赁费的中位数付给罗伯特，它本人接受了。
“3500星币的价格是合理的，”程维洛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瞥了一眼黎绪，“不是我压榨员工。”
“因为它是型号老旧的机器人，我时不时需要给它更换零件打系统补丁，要花钱，所以它的钱才一直不够，没法上路。这也是真的，我没有骗它。”
黎绪垂眼看着冰面，沉默了一会儿，问：“它一直不知道妹妹不在了吗？”
“算知道……也不知道。”程维洛说，“我曾经告诉过它，给它同步过现行时间，给它看过那个已经不存在的星球信息。它花时间接受了，但每次帮它维修保养的时候，原始那部分数据都会被重置一下，维修保养完，它就又想要去找妹妹了。”
“这是它几十年前就要做的事情，被写在底层程序里，数据覆写没有用。”程维洛看着雪原远处蓝色的天际线，“后来我就放弃了，只是把事故部分记忆隐藏掉了，其他的让它记得吧。”
程维洛讲述时的语气很平静，即使一直在喝热茶取暖，冰川星球上的冷风还是把她的鼻头冻红了。
黎绪收回注视着她的视线，和她一起看着面前的雪原，“罗伯特是个很好的机器人员工，你也是个很好的雇主呢，程小姐。”
呢……黎绪大概是跟罗伯特那个呢呢怪话说多了，竟然也开始呢。
程维洛默默腹诽完，点点头，“感谢你的聆听，记得多付点钱给它就可以了，它会高兴的。”
*
黎绪的身体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但飞船依旧停在冰川星球上没有动。他无法查看星网星图，不知道现在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程维洛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经过灰鸽基地的事件，黎绪知道必须得给她一个解释，但程维洛比他想得更加淡定，对他一如既往的礼貌客气。飞船停着的好几天，她每天照常吃饭休息，外出在雪原上散步，始终没有开口。
晚饭时间，黎绪去飞船中心客厅，看到程维洛戴着一顶湖蓝色的毛线帽，穿了件同色毛衣，坐在客厅桌前，冲他点了点头打招呼。
一旁的机器人罗伯特头上也顶着湖蓝色的毛线帽，见他出现，开心地走到他面前，机械手托着一顶同样的帽子，语气满含期待：“你可以戴上吗？今天过节。”
黎绪是联盟白澄星人，只知道白澄星的节日，后来去驻军要塞相关的星球，也只出于政治意图参与一下。
他从未听说过一个需要戴蓝色毛线帽的节日。
桌面上放了两份食物，有一份是给他准备的。桌前的程维洛点了点头，看着他接过毛线帽戴上，指了指身边的座位，“今天过节。”
于是，三个头戴湖蓝色毛线帽的人（和机器人）坐在桌前，罗伯特的机械手合十，闭上眼睛，“致我永远的故乡，瑟瑞琳星，天空永远蔚蓝。”
瑟瑞琳星这个名字不陌生，但是黎绪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听过，应该是个小众行星，不如联盟母星白澄星之类，名字广为人知。
仪式很简单，黎绪也学着罗伯特和程维洛的样子，双手合十，说：“天空永远蔚蓝。”
食物是日常吃的太空旅行常用营养包的升级版本，不难吃也不怎么好吃，吃完后程维洛又照例去主控室躺着看书了。
黎绪回房间后又想起刚刚的过节仪式，他取下帽子，把那一捧湖蓝色握在手里，回想起来瑟瑞琳星这个名字，想搜索一下相关信息，但小维严格地执行着程维洛的禁令，他没法连接星网。
黎绪走到窗边，看着舷窗外广袤无际的冰川雪原时，突然想起来了。
Cerulean，瑟瑞琳。
联盟内战开始的时候，Cerulean星曾经是其中一个布局要塞点，难怪他刚刚觉得有些熟悉。
只是他清楚地记得，在开打后不久，战线移动，这个没那么重要的小要塞点就被他们放弃，随后被敌方炸毁，Cerulean星从此成为死星，在军方星图上暗了下去。
第10章
冰川星球第七天。
再度从炮火连天的梦境里醒来，黎绪撑起身体，剧烈地喘息，沉着脸平复情绪。
自从休眠醒来，黎绪一直被这个重复的梦境困扰，像是刻印在脑中时刻提醒他的警示器。
来到冰川星球开始无所事事的日子，他有几天确实还是睡了好觉的。
但自从听完与罗伯特有关的那颗星球后，黎绪再度睡不好觉了。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老旧的机器人还将几十年前的事情牢牢地记着。多年前以为无关紧要的决定，像回旋镖一样刺进了他的脑子。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把这些念头统统抛在脑后，恢复成平时那副平静温和的样子，黎绪才起身离开休息室，前往健身室。
他就是可以这样，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看到他出来，小维问：“黎绪，有检测到你睡眠时心率数据有些异常，是否处于紧急情况，是否需要帮助？”
“不需要，谢谢。”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这几天在循序渐进地进行体能训练。心率的问题和身体健康无关，和他必须要解决的事情有关。
罗伯特过来和他打招呼闲聊，黎绪回了几句之后就避开了它，弄得罗伯特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大概他心情不好。
训练后洗浴完，黎绪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腰腹，感觉因为休眠过久而松懈的肌肉正在慢慢回来。
他半湿着头发，敞着衣襟，一身清爽地从主舱的客厅经过时，特地往主控室那边偏头看了一眼，想看看程维洛在不在，通常她都窝在那里看书看星图做记录。
视线刚好和推门出来的程维洛撞在了一起，黎绪看到她的眼神在他胸口大片裸露的白皙皮肤上扫过，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为了显得不太刻意，程维洛又把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去，经过这几天的休整，黎绪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皮肤都泛着光泽，湿漉漉的发尾搭在锁骨上，滴着水。
维洛极少使用飞船上训练器械，她对自己的身体的基本诉求是体能够用就行，所以只有在实在没事干的时候，才一边听书，一边在跑步机上走路。
黎绪休眠之前的身体，应该比现在的更好看，肌肉的线条以及皮肤的紧致度……不行，再看就不太礼貌了。程维洛猛然打住，冲他点了点头，拿着手里的东西往外走，被黎绪叫住了。
他擦着头发走过来，靠近了看她手里的东西，像是一个折叠起来毯子，“今天还去雪原散步吗？”
“去……”程维洛点点头，“不过不是去散步。”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能带上我吗？”
拒绝不了，程维洛等着黎绪弄干头发换上宇航服，和她一起出了飞船。
外面的天色依旧是泛着蓝调的白，只是今天相比之前明显亮了很多。
程维洛把手中的毯子抖开了，铺在地上，似乎是按到了某处的开关，毯子几秒钟内变得硬挺。
程维洛走过去，在毯子上盘腿坐下来，黎绪看着她，也默默地跟上去，在她身边坐下了。他的手按在毯子表面，隔着宇航服的手套都能感觉到微微的热度。
接着她摁了一下手环，弹出投影界面操作了一下，毯子载着他们平稳地飞了起来。
黎绪没有见过这种毯子，“这是哪个公司生产的什么新产品吗？做什么用的？”
“我自己做的，”程维洛有些不好意思，“里面用的一种软体合金，有冷变软热变硬的特性，罗伯特帮忙织的外壳。”
其实她最开始发现这种合金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一把剑，这种可软可硬的特性，再加上悬浮和动力装置，那她岂不是可以实现修仙小说里的御剑飞行？
但事实是，做成一般剑的大小她根本踩不稳，一飞整个人就会掉下来，做成大剑的样子又实在太蠢了，于是她最终弄了个低调又实用的飞毯出来。
这些想法太中二了，不能指望星际时代的人理解，程维洛是不会说出来的。
“没什么用，唯一的作用就是能让我坐在上面看冰。”
出乎意料的答案，黎绪随即又觉得，如果是程维洛的话，这种行为好像也不算意外。
热烘烘的飞毯载着两人飞了半个小时，在一处巨大的冰盖上方停了下来，飞毯悬空了几十米的距离，往下看能看到幽蓝色的冰盖与下方黑色的水。
“罗伯特和我说，你很喜欢这个星球。”黎绪看着四周空寂的冰原，“可这里什么也没有。”
“有啊，这里有冰，有雪，有水，在冰盖和雪原下面，还有看不见的岩石。”
程维洛抬手指着前方发白的天际线，“现在开始进入这个星球温度最高的季节，我们今天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到一颗恒星，它的‘太阳’，还有可能看到冰盖化开。”
黎绪沉默着消化了一会儿她的话，又问：“为什么选择做打捞人这个职业？”
他之前查了查这个战后新兴的职业，工作量大，需要到处跑，报酬也没有那么客观。
程维洛的精神力值高到未有先例，这种超强天赋能力，即使不做打捞人，也有很多可以选择的职业和工作。
“可以在太空里啊。”程维洛笑了起来，“星空无限广袤，每当我出发的时候，整个宇宙的群星都在迎接我。”
“比如这里安静，冰冷，除了冰盖和岩石没有其他的东西。”程维洛看着前方，“但我置身此处，只觉得脚下有大地在支撑着我，视野可以无限向前延伸。在这里我呼吸冰川、原野，呼吸亿万年前就在这里的岩层，我拥有无限自由。”
“宇宙会给我强烈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人类社会却不会，人类社会里太拥挤，太复杂……”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好像抒情过了头，程维洛有些不好意思，她缩了缩身体，揣着手看着下方的冰盖。
黎绪垂着眼睫，沉默良久，随后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子，终于开了口：“谈谈吗？”
程维洛吸了吸鼻子，“嗯，说吧。”
她随意的姿态让黎绪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讲起，他顿了一下，装作随意地问：“为什么不让我看星网星图？”
“你说呢？”程维洛看他一眼，“我怕你又静静地开始作妖，我招架不住，黎长官。”
“黎长官。”黎绪自嘲地笑，“能说说你猜到了多少吗？”
“你是战机驾驶员，一个人能甩开整个灰鸽基地的编队，熟悉基地的系统和构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改他们的防御系统指令，打算制造混乱逃走的时候，也不想伤他们的人，虽然后来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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