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祖伊定了狠心准备给玄濯来最后一下时,一声清亮凤唳赫然从天边响起,火红的凤凰展翅飞落,径直挡在玄濯身前!
华美羽毛覆盖住黑龙伤痕累累的身躯,凤祐悲恸不已地对祖伊道:“你不能杀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祖伊即将降下的攻势愣是拐了个弯甩到别处,他气急败坏道:“让开!你怎么不看看你这好儿子都干了什么混账事,这逆子不要也罢!”
凤祐怒目相视:“你说不要就不要?这可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我六百多年来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祖伊哑了一瞬,随即道:“他欺君罔上,包庇刺杀孤的罪人,弃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于不顾,按例本就该斩!孤纵容他至今已是溺爱过度!”
“这些又算什么天大的过错?怎么就该斩了?他不过是一时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做了些不理智的行为罢了,你给他点时间他总会改正的,哪有那么严重!”
“你……你身为天后,怎能如此公私不分?!”祖伊气愤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那难不成我要眼睁睁看着你杀死我孩子吗?”凤祐眸底盛起泪水,靠近祖伊几分,悲伤而轻缓道:“玄濯他是我们的孩子啊,君上。”
“……”凤凰一族轻易不垂泪,见到她眼中泪光,祖伊神情微微凝滞。
凤祐道:“我们也曾举案齐眉,恩爱相守过,君上就当是……看在过往那段情缘上,放过玄濯吧。”
那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滴到玄濯身上,只见清淡的光辉一闪而过,刹那间治愈了他通体所有的伤与疲惫。
玄濯回头看了凤祐一眼,眼中有些许动容,随即又迅速起身,跑去追寻弦汐的身影。
弦汐还没有跑远。
不是因为放松,而是她实在跑不动。
经此一吓,孱弱的神魂愈发犹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灭,弦汐捂着闷痛的胸口跑了一阵,视野昏花得几乎要看不清。
“——啊!”腰间陡然一紧,弦汐惊叫了一声,拼尽全力想要挣脱开那双手臂,“滚开!放开我!”
玄濯又气又伤心:“前几天晚上还说我真好,这会儿就让我滚?你怎么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啊?”
“闭嘴!”弦汐死活挣不开,又听不下去他说话,索性转身先给了他一耳光。
啪!
玄濯动也没动一下,眼眶有些红:“……你的手没以前有劲了,而且好凉,你这几天是不是过得不好?”
弦汐根本不想理他,冷淡地说:“你放开我。”
“我不要。”玄濯抱紧了她,灼热的泪打湿她肩头衣物:“弦汐,你为什么又要走?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可我真的离不开你,对不起。你要是还恨我的话,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只要你别离开……”
“我说了,我不恨你,也不爱你。”弦汐累到简直不想说话,“我对你什么感情都没有,打你骂你也并不会让我觉得痛快,我只想离你远远的,再也见不到你。”
玄濯许久也没说话,只是她肩头晕开的温热水痕越来越深。
他抱着弦汐的腰没放,顺着她单薄的身体缓缓下滑,跪在她脚边,泣音沙哑:“弦汐,别这样,求你了……你哪怕当我不存在也好,把我当成跟在你脚边的一条狗都行,你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
弦汐一声不吭,瘦削的肩膀隐隐发颤,“你起来。”
玄濯呜咽着,没动。
弦汐拔高了声音,“玄濯,你起来!”
玄濯执拗道:“我不起!”
弦汐终于忍受不了了,转身死死揪住玄濯的肩:“你跪我做什么?你觉得对不起我?用不着!这一切就当我咎由自取好吧?我不该喜欢上你,不该下凡找你,不该在认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渣之后还跟你纠缠不休!都是我活该!你滚!”
歇斯底里喊完这么长一段话,喉间忽而涌上一股腥甜,弦汐极力咽下那口血沫,羸弱的身体摇摇晃晃,但凡风再大些,都会被吹倒。
玄濯抱着她的腿,头颅一低再低,“不是的……都是我的错,弦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求你了,给我个补偿的机会……”
祖伊和凤祐不知何时已停下了争吵,远远望着这一幕,皆是愣怔在原地。
弦汐却已经什么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世界好像变成了模糊朦胧的一片,所有的声音都无比遥远,所有的色彩都沦为灰白。千里外的少室山,跪在脚边的玄濯,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难以感知。
她视线涣散地环顾四周,耳膜鼓动嗡鸣,像是在一瞬间才发现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却又不知道活着是为何。
——有什么轻盈又冰凉的东西落在头顶。
继而又有更多的划过眼前。
弦汐费了些时间才辨认出来——是雪。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她缓慢地伸出手,盛住片片雪花。如果是以前的她,应当连雪花上的每一条纹路都能看得无比清晰,可当下,她仅能看到迷蒙灰暗的掌心,感受到有微凉在手中融化。
她还是赶上了这场初雪。
仿佛是了结了最后一份念想,弦汐晃了两下,将那卡在喉间、怎么都咽不下去的血沫吐了出来,溅开的鲜红在一地雪白中万分刺目,她没能看见,阖眸软倒下去。
“弦汐?!”玄濯吓得紧忙接住她,慌张失措地连声喊道:“弦汐?弦汐你怎么了?”
弦汐微睁着眼,那双从来清透明亮的眼眸已黯淡无光,她看向同样灰蒙蒙的天空,“……玄濯,我快要死了。”
玄濯足足定了数秒,“怎么会?……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我给你治……”
“治不好的。”弦汐闭上眼,叹出的音气轻薄如雾,飘渺地随风散去。
虚弱过度的身体和神魂还是其次,主要的是,心病难医。
她没了活下去的意志。
她的肌肤彻底不见血色,连着白衣一起,与满地霜雪几近融为一体。宣纸般的背景中,披散的乌发,唇畔的血丝,以及身边的玄濯是仅有的浓墨重彩。
玄濯似乎有些无措,给她把脉又探魂,翻来覆去不知折腾着什么,最后抱她起来,喃喃道:“我带你找医师,肯定能治好,你之前不是说,你自愈能力很强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
“你放我下来。”
弦汐的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到,但这又轻又低的五个字瞬间让玄濯止了脚步。
玄濯屈膝跪地,把她放到腿上,小心道:“地上凉,你躺在我腿上,可以吗?”
弦汐无心关注这些事,说:“你走吧,让我自己待在这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玄濯扶着她的手颤抖着,“你不想活了是吗?”
弦汐已经连疲倦都感觉不到,“玄濯,我就剩这一会了……让我清净清净吧,你离我远点,兴许我还能多喘两口气。”
她宁和地闭着双眼,鼻腔溢出的轻浅呼吸甚至凝不出雾气。
仿佛随时会失去生息,再也没有丝毫温度一般。
玄濯静静注视着她,半晌,牵起她冰凉失温的手。
一股温暖如江流河海顺着筋脉注入体内,弦汐被这温度惊扰,蹙眉睁眼:“你在做什么……?”
她感觉自己残缺的魂魄在被渐渐修补。
玄濯面上看不出太多异常,只眉眼间压抑着微许痛色,他笑道:“你最大的损伤还是在魂魄吧?我把我的补给你,你就能好起来了。”
裂魂之痛非比寻常,他都有点难以忍受,弦汐当初竟然只是为了给他做个生辰礼,就干出这等事。……也是,她贯来能忍痛,那时又那么爱他。
玄濯落寞地看着弦汐。
弦汐唇色惨白,声线战栗道:“我不要你的魂魄,你停下,你停下!”她几近疯了一样想逃,却被玄濯死死抓着手逃不开。
玄濯依旧在笑,那笑的意味却已然难辨:“弦汐,你若还是不想活,那就引爆魂体,带着我一起死吧。你活着躲不掉我,死了我也照样要缠着你。”
魂魄被补满的充实感让弦汐恢复了力气与生机,也让她有足够的心力,去感受那深渊般的绝望。
她急剧地深呼吸,瞳孔收缩又放大,半晌,爆发出撕心裂肺地尖叫:“——啊啊啊啊!!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为什么要让我活过来?!为什么非要缠着我不放?!!”她拼了命地想离开离开玄濯的怀抱,可那双手臂却如钢筋般箍着她,让她无论如何都没法逃离。
弦汐觉得她一定是精神失常了,她抱住自己的头,胡乱揪扯发丝,哭声尖利嘶哑:“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吧!我不要再看见你……啊啊啊啊!!……呜呜……你放开……”
“让我安息吧……”
她真真切切地想就这么奔赴死亡,抛却那些复杂的爱恨纠葛,落个清静。
她和玄濯究竟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弦汐混乱间又一次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她最初之时分明那样地爱着玄濯,纯粹、真挚、又热烈,她把玄濯在心里记了两百年,他几乎要成为她生命的意义。
她为了他下凡以后,遇到的人大多对她展露善意,即便有些许恶,也不值得往心里去。她生活在十分纯善的环境,而在这个环境里,她遇到的最大的恶意,竟也来自玄濯。
他用那般不堪的方式侵犯了她,她却仍旧愿意以最美好的想法揣测他的意图,忍受他对她做的一切。
可玄濯是如何将一点点她的真心消磨成碎片的?
弦汐不想再去回顾那些过去,一幕幕的记忆光影像是刀片一样切割着她的心脏,她不知道该如何承受这痛楚,只会崩溃地哭着。
她的哭泣消弭在风中,玄濯从头到尾都只是紧箍着她,表情看上去甚至是不理解:“可我爱你,弦汐,我真的很爱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也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你难道连让我在你脚边做一条任打任骂的狗都不行吗?”
“……就算这确实是我奢望太多,我们以前也相爱过,甜蜜过,看在那些回忆的份上……你至少给我留点念想,不要让我跟你分开。”
他埋进弦汐被泪浸湿的颈窝。
不知从何时起,弦汐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包括哭声。
她寂静地躺在玄濯怀里,宛如一具随人摆弄的玩偶,只眼角不断淌落泪水。
泪痕划入鬓发,很快被寒风吹干,凝冰冻结在脸颊上,滋味并不好受。
但这鲜明的不适感让她透心彻骨地明白了一点——她活下来了。
她还得继续活着。
而且,一旦她死了,玄濯也会跟着死。
弦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她看着漫天雪花飘落,如同在烈焰中焚烧过后的死灰一般覆盖在她身上,湮没了她的呼吸,让她每一次进气出气都万分艰难。
她逃不掉。
弦汐闭上眼,沉寂良久,低哑地说了声:“……好。”
玄濯一怔。
弦汐深喘了口气,掀开眼帘,虚无地看着上空:“我跟你重新在一起……这回是真的。”
四周惟余雪花落地声。
玄濯慢慢地,慢慢地,抱紧了她。
弦汐抬手回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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