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看地上的小孩尸体,下一句更加真心诚意:
“他会死,你应该很开心,应该大声地笑才对呀。”
你能不能不要说话了——不只是志愿者,周围人同时捂住了嘴。
虽然地上的小孩尸体,露出的皮肤形形色色,显然被家暴的痕迹;虽然看似哭嚎的母亲,衣袖下手臂上针孔点点,隐约暗示着什么;虽然小怪物和小孩尸体一样,穿着陈旧过时的大人的衣服,而罕见的互相理解往往出自某些微妙的共同点……
总而言之,志愿者大笔一挥:“脑袋进了水需要早点安置!来这边!对,就是说你,早点走人吧!”
就这样,各位志愿者紧急调动人脉人手,她被送到了千叶的孤儿院。
一周后,一个老妇人把她领走了。
“我对你的一切传闻都已知晓,那些都是灾难的后遗症,我不介意他们把你说成如何古怪孤僻的小孩……你无需介怀。”收养当天,老妇人这样安慰她,“你在那场灾难里失去了太多。”
“但我同样听孤儿院负责人说,你很难对他们给你登记的新名字有反应,更换了好几个都这样,他们用那些名字叫你的时候,你根本对不上号,表现就像他们在叫一个这世上没有的人……我想,你也许潜意识里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灾难让你失去了太多,但并不是全部。你若能找回名字,一定也能找回这个名字背后的某一个人。那是你给自己留下的唯一一个,在这世上的真实位置。”
“而他也像你一样,在等这个瞬间,等了非常久。”
老妇人的拥抱亲切而温暖,就像冬季初雪里的黑色羊绒外套。她在对方的亲情中,脑袋里的海水晃荡着,仿佛温泉化作了雨,低垂着眼帘,默不吭声。
脑海里回响着两句话:
【活着没什么用。她在那一边,我去找她了。】
【你替我待在这里吧。】
就算要找某一个人,这种主动放手甩锅,跑得理直气壮的烂人——绝对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老妇人是棒球教练,和同一学校的网球教练是好友,性情温和负责,想让收养的孩子得到朋友,有一个友情充沛的美好童年。
于是没有名字的小怪物认识了她同事网球教练的孙女:真名不能乱叫的井伊,以及她的青梅竹马佐伯虎次郎,树希彦。
一个集团故事的开始,往往是从某一个闪现的灵感火花中诞生的。
首先,这个火花一般来自一个能与其他人沟通无碍的人。
他会很友善。
他不会为任何人的敏感多疑,或者古怪性格,或者内向癖好所影响。
而在集团组成的初期,这个人往往会是这个集团里的联系纽带,并且第一个站在重要地位。
“我叫佐伯虎次郎,这是树希彦。”
主动介绍自己的小男孩拉着腼腆地瞪大眼的兄弟,见对方僵硬地没有动静,只好用手指拽拽树的衣角,免得被传闻中那只海里送出来的怪物吓趴。
忙完这边的社恐兄弟,转头又使出吃奶的劲,佐伯努力地把一个板着脸的小女孩从门里拽出来:“这是井伊,她和你同岁,我们比你们大一岁。”
只是初次见面,为什么要提年龄——怪物当然无法理解。
但是沟通需要理解吗?她只需要复刻昨天电视里的对白……
“我们喜欢在海边,沙滩上可以挖螃蟹,煮贝壳。”佐伯掰着手指一一陈列,认真地安慰她,“平时沙滩上没什么其他人,所以暂时并不需要名字。”
她点头,“妾身必定依言赴约。”
佐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当各方纽带互相联系,一个初期的集团雏形,就这样建立成功。
而真正的集团中心人物,往往会在第一人搭建完纽带,让故事活络起来的时候才展现出自己的存在感,后来居上。
“因为我打网球很厉害,所以你们都要听我的。”
名叫井伊的女孩,是网球教练的孙女,她以蛮不讲理的三场6-1胜利,夺走了佐伯集团老大的身份——尽管这个集团没有任何人对领袖位置热衷,但她还是对自己“下克上”的剧情沾沾自喜:
“从现在起!叫我大姐大!快喊‘大姐大万岁’!”
“好的大姐大。大姐大万岁。”
当一个私人集团是由男妈妈、社恐、失忆症组成的时候,就不会有人乐意拒绝对一个性格张扬的小姑娘臣服的集体活动。
总而言之,先一叩,再三拜,接着九高呼——
“大姐大万岁!大姐大万岁!大姐大万岁!”
夕阳西下,大姐头在前方挥着铲子叉腰大笑,前面是男妈妈目含慈爱地鼓掌;
社恐躲在男妈妈后方畏畏缩缩;
失忆症神游天外,趴在地上的时候转头,正好与路过的寸头小男孩四目相对。
这一画面让路过的寸头小男孩当场摔了一跤——
等他能从沙滩上爬起来,立即惊恐地连跑带嚎地回头向夕阳下的街道尽头狂奔:
“哥!海边的沙滩上!有邪教啊!”
……
第二天,神魂不定的寸头小孩带着他一脸“我就知道”的哥哥,在金色的夕阳下,重返海岸线,对本地的沙滩小团体发起再战宣言: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私人集会,但是我……是最强的!”
“私人集会?那是啥?”
刚上任一天的大姐大蹲在砂城堡后,玩具小铲撅到一半,回头问几个小弟。
小弟们齐齐摇头。唯一会说话的例外则眯起了眼,“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两位……好像是刚搬来我家旁边的不二兄弟?”
“啊!是你!”熟人相认,对着熟悉的黑白相间的发色,寸头小孩顿时语无伦次,脸也涨得通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被怪物抓走了吗!”
佐伯眼珠一亮,嗓子里冒出了一声“啊”,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了!被住在海底的邪教养的怪物抓走!这是特摄剧《超级无敌威力假面超人》前天和昨天的剧情!”
“啧,原来这也是个喜欢模仿电视剧说话的。”井伊老成地摇头,“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样啊?”
“我叫不二周助,这是我弟弟,不二裕太。”
哥哥有一对形状秀美的笑眼,似乎对任何事都感觉十分有趣的表情,他朝佐伯微笑,向每个人礼仪周到地打招呼,递上见面礼:
“这是我姐姐做的饼干哟。请各位品尝。”
海滩上的人类幼年团体,人数变多了。
……
提到不二家的兄弟,就肯定会提到他俩漂亮的姐姐不二由美子。
家离大海有一段距离,但不二由美子的魅力传遍了整个海滩。长发优柔,笑眼迷人,白皙透亮的肌肤,美丽饱满的唇形——是所有男生暗恋的类型。
“我们班上有男生因为由美子姐姐,所以很讨厌周助和裕太。”
“哦。”
“你居然只说‘哦’?”女孩蹲在沙滩上,一边用树枝一下下地戳着沙子寻找贝壳,一边瞪大了眼睛,不满地向另一人抱怨,“这个时候应该说‘骗人!好可怕!为什么?’”
“骗人!好可怕!为什么?”
“讨厌,你好像复读机。”井伊咯咯笑了起来。
她点头,“那我就是复读机。”
“你怎么能希望当复读机呢?”井伊震惊地瞪大了眼:
“你应该跟我一样,希望成为由美子姐姐一样,魅力四射的美丽女性呀。”
“为什么?”
井伊回答:“因为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做一样的事情,不然我会很孤独的。”
怪物回答:“可是我从来就不孤独。”
她其实没那么喜欢大海。
那些石头都是潮湿的,就像面前的海草一样,滴答着充满了海腥味的水汽。
在海边走的每一步,她都感觉自己身上有某些东西往下掉,像是碎裂的石头,又散发着石头不会散发的古怪腥味,流动在脚底下,滑腻又粘稠,滴滴答答;但是低头往下看的时候,她又发现什么也没有。
脑中一直回响着那两句话:
【活着没什么用。她在那一边,我去找她了。】
【你替我待在这里吧。】
是的,只要一直听到脑海中的这两句话,即使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就一直不孤独。
假如这两句话有颜色,那么它们的颜色也像海草一样?不,好像比海草更深一点,滴滴答答的水声,漆黑黏连的液体的声音,就像电视里婴儿从母体里爬出来的声音……那是那个“漆黑的深渊”里的东西,她完全不敢抬头看的东西。
但是她一直觉得那就叫做“温暖”。
【活着没什么用。她在那一边,我去找她了。】
【你替我待在这里吧。】
“黑色,真的是非常温暖的颜色……”
不二家搬走的那天,井伊带着小团体里其他人一起早早地来到那户人家的门口,和曾经一起玩的两个孩子告别。
原本总是背着大海向其他人生闷气的寸头小孩,圆圆的眼睛也盛满了泪水。他的哥哥抱着哭泣的弟弟,睁开眼,那对形状秀美的蓝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檎奈突然感到了一丝怀念。
不二周助,不是她要找的人。
原来我真的有要找的人。
……
据说要去找的人没找到,身边的人已经长大了。
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计划赶不上变化,生活跟不上环境,也跟不上时代。
依旧是蛮不讲理的三场6-1胜利,但这回6的是佐伯,1的是井伊。
小集团还在惊骇大姐头为啥如此放水,井伊已经笑吟吟地端出她新准备的烹饪糕点:
“我今天新做的饼干!上烹饪教室学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吃了之后烹饪教室停课了好几周……啊没关系的啦,你们年纪比老师小,身体比老师好,肯定吃了也没事……”
这个时候所有人才发现,原来大姐头已经学会了像大人一样捂嘴掩笑,小萝莉漆黑柔顺的长发,白嫩的脸颊,配上恬然宁静的举止,就像如果她是一个漫画中的角色,名字首选大概是“静香”。
“以后也不要叫我大姐头了,怪不好意思的。”
“你这样真是怪吓人的……”
“我以后也不会逼你们去沙滩了,我要去烹饪教室。”井伊的双眼闪闪发光,“我一定要像由美子姐姐一样精通烹饪和塔罗,我还要考上法国蓝带学校……成为优雅知性又神秘魅惑的女人!”
也没有人去沙滩了,进入小学之后,佐伯和树都加入了校内的网球队。
“我们要成为像《职业网球周刊》上刊登采访的球员一样,健康又强壮……困难完全打不倒!无往不利,百战百胜的男人!”
当同一代的大家都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最后没有任何想做的事情,每天依旧雷打不动地在沙滩上挖坑的人,就显得是最傻的那个。
“你真的没有自己的目标吗?”
无数双目光就这样来到了身上。
没有名字。
没有梦想。
没有目标。
甚至连每天对话的氛围也是模仿昨天看的电视里综艺节目和剧集的。
那些目光的主人,都是距离自己最近的人,每一双的目光里的担忧,都不知在何时会变成怀疑,变成焦躁,变成难以认可和拒不相认。
他们最后会说:
你真的是一个人类吗?
别笑!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
“我有啊,你们都忙的时候,那个时间我在……”她的目光四处挪动,最后停留在自己手里的杂志。前面聊天时喜爱网球的人拿出来的新刊,封面上依旧是两个运动的人,一丝不变的黄色小球,随着他们的动作来回跳动,“……我在看《职业网球周刊》。”
带来这本书的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井伊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我可喜欢看这本杂志了!里面有对网球比赛里未成年组的专门版块,‘未来之星’……”
赶紧打开这本杂志吧。
翻到刚刚他俩提及的“未来之星”,是多少页来着?
啊——不管了!这个时候要以版块上的中心人物为主题,积极地加入对话!
“‘幸村精市’,你们听过这个名字吗?”匆匆扫过一眼,立刻举起杂志,目光开朗,笑容积极,她露出了“我对这个很熟”的表情:
“他超级厉害!”
是的,就是要这样夸人。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
可是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为什么……
“你哭了!”井伊惊叫。
“诶?为什么哭了?”另外两人手忙脚乱,“谁的包里有纸巾??”
“是我们不好,我们不该这么一直去问你……”
她坐在那里,周围每个人都在向前前进的道路上,只有她还像以前一样,坐在以前几人相聚的院子里,看着周围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几人,脸上被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几个手七手八脚地拍纸巾,企图擦掉湿漉漉的触感。
从不二家搬走的那天起,她就知道那个东西,叫做眼泪。
“你,你真的这么喜欢看这本杂志啊?!”
不是的。她想。这杂志叫啥来着?《网球职业周刊》?《职业周刊网球》?《网球周刊职业》?
“是的,我超级喜欢的。”她听见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眶酸疼,气管声道同时叫嚣着疲惫过载,但是依旧坚持着撕咬,在每一声呜咽里,给出最支离破碎,也最编织细碎的答案。
“我……真的……超级喜欢………………他……”
最后,在超出想象的眼泪和临近昏厥的黑暗里,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
在那一天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她不再站在原地了。哦,现在已经不能简单的叫“她”,因为她有名字了——绫濑川檎奈。
“我当然喜欢!”
在这样的世界里,名为绫濑川檎奈的角色,每天都在毅然决定做出一件一年前的自己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以杂志封面上的中心人物为主题,积极地加入对话。
用通俗的形象来演绎,就是“对偶像发花痴”。
“‘幸村精市’,你们听过这个名字吗?”
还是举起杂志,还是目光开朗,还是笑容积极,以及,绝对少不了的,对任何人都露出“我对这个很熟”的表情。
“他超级厉害!”
以前接触过的人,脸上都会往往第一次露出了意外的神色,“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有这样一面。”
我也不知道。檎奈心想。但是她的笑容完全没有被心里的真心话给打破,而是变得更加灿烂了,充满了亲和与热情,哪怕是黄昏的光线落入碧色的瞳孔,也是亮晶晶的一等星,“我可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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