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敲了许久,都没见人来开门。
这样大的声响,屋里人应该早听见了才对,他纳闷地蹙眉:“怎么回事?睡得这么死?”
贺子擎却陡然瞪大眼,猝然望向屋内。
他武功如今已是武林第一,方圆百米内风吹草动都能发觉。
此时此刻,这件新房里,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呼吸!
意识到这一点,贺子擎当下毫不犹豫,一脚踹开了门。
轰隆一声巨响,刷了红漆、贴着红双喜字的门轰然大开。
初升的朝阳溜进室内,照亮了屋子,也让众人看见大红喜床上,坐着的男人与他怀中紧抱的女人。
两人都穿着整齐,衣着发冠丝毫不乱,仿佛一夜未眠。
火红的嫁衣堆叠在一起,纠缠不清。
男人垂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抚摸着女子垂在背后的发丝,一下又一下,温柔又细致。
他口中还在低喃着什么,凑近了才能听见。
“我给你梳妆好了,脸擦得很干净,我们成亲,再来一次好不好?这次我保证不会再犯错了。”
“你身上好冰,是不是又怕冷了?别怕,我抱着就不冷了。”
说着,他便握住了女子垂在身侧的手,那只小手惨白惨白,掩映在红色袖摆下,指甲泛着青。
他想把她的手握进掌心,然而也不知为何,那手始终保持着僵直的状态,他便两手拢住那只小手,冲着掌心里呵气。
站在门口的几人呆愣着看着这一幕。
裴寂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
贺子擎疾步上前,眼眶已不自觉红了,他大声喝道:“裴寂,你在做什么?”
男人充耳不闻。
他眼里只有怀里的少女,只有他的新娘。他抱着她,像抱小孩一样,让她整个团在他怀中,除了发丝谁也瞧不见她的模样。
贺子擎一颗心心直直下沉。
他想要看一看安玖的样子,然而才探出手去,一直垂着头的男人倏然抬首,直勾勾望着他。
狭长的眼眸黑沉一片,活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别碰她!她是我的!”
他厉声说着,更紧地将女子拢进臂弯,宽大的衣袖遮住她的身形,仿佛恨不得将她藏进自己的胸口。
把她藏起来,她就永远都是他的了,再也离不开他了。
明熠缓缓走进来,望着那一对紧紧依偎的新人,颤抖着声问:“安玖、安玖她……”
“嘘——你们别吵,她只是睡了一觉。”
裴寂突然说,他垂眼看她,温柔地笑了笑,又看向众人,柔声道:“她就是这样,之前下雪的时候怕冷,就喜欢窝在我怀里睡觉。”
“等她睡够了,就会醒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怀中人掖了掖衣襟。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女子的半张脸。
巴掌大的小脸很白,看不到任何颜色的白,白到让人情不自禁想到死人。
少女双眸紧紧闭合着,纤长的睫毛卷翘,覆盖下来,在眼下打出一片灰暗的阴影。
小巧的红唇失去了嫣红,泛着不健康的青紫,唇瓣干涸有了裂纹。
看到那丝丝裂纹,裴寂眉心一蹙,垂首便吻了上去。
他似乎没有看见屋内站着的人,也半点不在意众人的视线,只自顾自细细吻她,吻到她嘴唇湿润,不再那样干枯。
然后才心满意足地退开,又自言自语道:“好像缺了唇脂,给你上好不好?”
女子一动不动,精致漂亮的眉目安然宁静,仿佛陷入一场永恒的沉眠。
裴寂侧耳倾听片刻,像是听到回应一般,清润的眉目弯弯,温声道:“我知道,你喜欢桃花粉,就用那个颜色。”
随即他便抱着她起身,向梳妆台走去。
明熠蓦然红了眼,贺子擎猛然抬手抹了把脸,迅速上前一步,拉住裴寂的手臂。
“裴寂,她已经死了!”
此言一出,红衣墨发的男人陡然怔住,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两眼发直,神情呆滞。
“到底怎么回事?安玖为什么会死!裴寂,你给我一个解释!我把她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吗?”
短暂的怔愣后,裴寂恍然回神,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抬起眼帘,望着面前两个男人,看着他们抑制不住悲痛的神情,突然笑了一声。
“你们在说什么?安玖在睡呢,她怎么会死?别吵,她就是生我的气,才故意不理人。等她气消了就会回来了。”
不等两人回应,他便率先撇开眼,抱着怀中人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一手揽着她,一手拿出细细的毛笔,沾染了桃花粉的唇脂,一点一点将女子青紫的唇绘成娇嫩的桃花色。
他眉眼温柔含笑,望着两人倒映在镜中的身影,在她耳边柔声细语:“这样喜不喜欢?”
“等明日再给你换一个颜色,好不好?”
男人嗓音低柔,一如既往的温润雅致。
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却叫人无端端打了个寒战,浑身止不住的发凉。
这一刻,他们恍然意识到。
裴寂似乎疯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最后写个he小尾巴~
第124章 124
◎再也没有合上眼帘。◎
人在遭受到巨大的冲击时, 往往会头脑一片空白,失去任何反应。
据说这是人体的一种保护机制,当冲击太过强烈, 无数的情绪蜂拥而来, 为了让大脑不被冲垮,于是头脑就会自动断线,用来保护人的意志不会被摧毁。
裴寂的记忆仿佛缺失了一块。
他遗忘了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将自己的新娘紧抱在怀里,死死不放手。
许多人过来了,吵吵闹闹不知在说什么。有人想要从他手中夺走安玖,裴寂出离愤怒地出手, 让他们全都安静下来。
“裴寂,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有人大喊。
“你快给他们解毒, 他们要死了!”
“安玖看见你这样子, 她也不会开心的!”
睫毛猝然抖动,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男人倏然抬眼, 看向说话的人。
原来是金燕婉,她也来了。
见他有反应, 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金燕婉强忍悲痛, 继续道:“安玖那么善良, 从来见不得杀人, 你现在这样做, 是要她走也走得不安心吗?”
裴寂目光迟缓地转动,这才发觉, 周围许多人都倒在地上, 捂着胸口口唇发紫, 乃是身中剧毒的征兆。
金燕婉的话提醒了他,他恍然想起,安玖不想见到他杀人。
她喜欢好人,她不喜欢坏人。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她才生他气,所以,不能惹她生气。
裴寂迟缓地想着,慢慢抬手,抛出一个瓷瓶滚落在地。
他思维仍很迟钝,像是整个人漂浮在海面上,四面八方的海水涌过来,挤压着他,将他隔绝在一望无际的海上,犹如一座荒无人际的孤岛。
无人关注,无人在意,无人抵达。
整个世界,都只剩他一人。
怀中抱着的人已冰凉,无论他如何去温暖,去紧拥,始终染不上他身上半点温度。
反倒是他,渐渐也开始浑身冰冷,染上她身上的凉意。
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冷,裴寂不经意抬眼,看见外面下了雪。
纷飞的鹅毛大雪从铅灰色的天空落下,飘飘摇摇,给大地覆上一层无暇的纯白。
四周的人声仍未停歇,窸窸窣窣的低语不绝于耳。他们不敢靠近,只是用异样的目光看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裴寂知道,他没有疯。
他只是,很冷,很冷。
他闭上眼睛,垂首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发,鼻息间闻见一股淡淡的腐败气息。
她已渐渐开始腐败了。
不过没关系,他不会让她离开他。
林清妍站在门口,红着眼对他说:“裴寂,让她入土为安吧,你难道想她变成孤魂野鬼吗?”
红衣墨发、脸庞惨白消瘦的男人缓缓抬眸。
他一句话未说,却慢慢动了,抱着怀中人起身,向屋外走去。
由于多日未进食,他步伐有些蹒跚,手却抱得很稳。
“你要做什么?裴寂?”林清妍焦急地跟在他身侧,却不敢太靠近。
他身上遍身都是毒,这几日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都会被毒倒。
谁也不知他怎么下的毒,谁也不知他毒术为何如此厉害。
看着他这副人不如鬼的模样,林清妍泪如雨下。
“裴寂,安玖那么爱你,她既然想你活着,那你就好好活下去不好吗?”
安玖的死因,众人已从唯一的知情人阿七口中知晓了七七八八。
裴寂脚步一顿。
他垂着头,墨发垂在脸侧,那一头乌黑的发丝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掩盖了面上的神色。
只听一道沙哑到极致的声音低低传来:“她……不爱我。”
是的,他记起来了。
她不爱他。
让他活着,或许才是她对他,最重大的惩罚。
这个欺骗了他的女人,这个让他爱之入骨的女人,这个将他的心践踏成泥的女人,这个让他卑微到了泥里的女人。
他应该恨她才对。
就是将她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可他怎么舍得?
他不舍得。
就算她亲口说恨他。
就算她亲口告诉他,死也不要跟他一起。
就算她亲手将他推开,死都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要跟他划清界限。
就算她从未爱过他。
就算从始至终都是欺骗,都是虚假,都是算计,没有半分真心。
他也那么、那么、那么的,爱她啊。
她就像一束暖阳,照耀在他荒芜的世界里,于是他的心上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当光芒离开,他的世界又一次回归死寂,变成一望无际的旷野。
曾被阳光照射的地方,开遍的繁花凋谢后,留下了满地枯枝。
那是她来过的证据,是他曾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开过的花即便枯萎,也不会消失。
爱过的人,永远无法遗忘,也永远无法抹去。
裴寂抱着怀中沉睡的红衣新娘,一步一步走出门,踏入纷飞的大雪中。
她睡得太久了,他得找一个地方,让她能长长久久地睡下去,不会被人惊扰。
狂风席卷,雪花纷飞。
整个大地一片白茫茫。
凌冽的寒风中,男人发丝飘散,鲜红的衣摆随风飘扬,一步一步走向药王谷后山。
那里有连绵的山脉,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
阿七跪在雪地里,那样健壮的大男人,此刻却哭得满脸都是泪,祈求着他:“公子,您要去哪里,带上我吧,我跟您一起去,我伺候您……”
裴寂轻轻摇头,他头上身上落了一层薄雪,眉眼间也像覆了一望无际的、清冷的霜雪。
“我曾经做了很多错事,现在该是赎罪的时候了,你去帮我做一下吧,我更想陪她。她身上这么冷,让她一个人,该多孤单。”
丢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山林。
身后传来友人们的呼喊,林清妍的哭声,裴寂充耳不闻。
都不重要,没有什么重要的了。
他这一生,唯一想要的,已经在他怀里。即便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冬日的山林幽深晦暗,不见半点绿意,只有无边无际的落雪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世界一瞬间变得好静好静,静地只剩下他的脚步声,踏在厚厚的雪里,咯吱咯吱,是寂静中唯一的喧闹。
他的脚步也好沉好沉,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迹,绵延着,一点一点伸向渺无人烟的深山中。
极致的悲伤不是大哭,不是大叫,而是无边的寂静与寒凉。
冷不是从外而来,而是源自胸口。
心口处像是捅出一个大洞,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天上的雪一直落一直落,落到他的心底。
冷意沿着血管蔓延至全身,到四肢百骸,到每一根发丝,再一点一点将他冻僵。
裴寂越发用力抱着怀里的女人,与她紧紧依偎在一起。
她醒着的时候不愿跟他在一起,睡着之后却很乖。任由他怎么做,她都不会再推开他。
他其实很累了,手脚无力,脚步沉得几乎要抬不起来,胸膛里一阵一阵的刺痛,明明已经解毒,那折磨了他二十年的毒却仍像是在存在他身体里,让他呼吸都困难。
可他不敢停下,一停下来,世界又变成一片死寂的静。
好像她已走远,只余下他一个人,无处可归。
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急。
他不知在雪地里走了多久,眼睛慢慢看不清路,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光。
他在山石中跌倒,在陡峭中趔趄,在积雪里踏空滚落,满身泥泞、一身风霜。
抱着人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这条路好长好长,他不知尽头,也不知要去何方,只是想着,该去一个寒冷的地方,越冷越好,冷到她不会腐烂,不会消失。
他一路沿着风雪而上,偶尔垂首,能看到垂落的发丝全都变成了似雪的白,与积雪几乎融在一起。
有时他会稍稍停歇下来,给怀中人整理被人吹乱的衣裙,拂去发间的落雪。
她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小脸漂亮,眉眼精致,仿佛只是睡了一场。
寒冷让她面上凝了一层霜,用手轻轻一抚,那层薄霜便化作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落。
像一滴泪。
他久久看着那滴从她眼角滑下的泪,微微俯首,轻轻印下一个吻。
她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裴寂不知真假,但他惟愿是真。若是真的,她还能快活地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永远沉睡。
即使,他再也见不到那一幕。
他也愿她得偿所愿。
几天前,非尘带来一条红绸,红绸上,少女的笔迹写着一行字:愿裴寂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他也希望,她能如此。
习武之人可以长时间不进食,但也有一个极限,在裴寂几乎连脚都抬不动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一片巍峨山巅。
这里的积雪常年不化,寒冷刺骨。
山巅有一道深不见底的冰缝,宛若魔渊一般,其中山风呼啸,呜呜咽咽,犹如鬼号。
“我们就在这里睡,好不好?”
他缓缓张口,因为太久不曾言语,嘴唇干涸地几乎长在一起,撕扯开时迸出细细的血珠。
血珠在寒风中冻结,滚落在纯白的积雪中。
他伸手,那只手快要瘦成皮包骨,不复从前的精致美丽,是轻柔地给她抚顺被风吹乱的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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