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蓦然变灰,黑云层层叠叠,压抑了半夜的愁思像是得了感应,忽而争相往外冒。
宋吟兀自寻了角落坐着,眼睛悄然打量四周,一边忍不住去想,如果卫辞见了自己这幅狼狈模样,会作何反应?
也不知道松县情况如何,
众人又会搜寻几日?
她何时能将东西取回来……
李公公瞧着年事已高,实则手脚麻利,一路赶车不说,还拾掇出干燥柴火,邀宋吟:“姑娘且过来烤烤,天可怜见的,竟看着比我家中顽劣的孙女还小上一两岁。”
这番话无疑博得了几分好感,宋吟态度软化,磨磨蹭蹭地移了过去,低声道:“多谢。”
“我去打几只野味给你尝尝,我家孙女最爱吃山鸡,你应当也会喜欢。”
一时,庙里只余下她与宁十六。
宁十六唇边始终噙着温和的笑,许是怕她不自在,目光淡淡瞥向另一边。
宋吟抱膝发呆,盘算着锦州怕是不能回了,隋扬倒是四季如春,可行过去且需十天半个月。待拿到藏起来的包袱,寻个镖师,也是个法子。
“雨停后,姑娘有何打算。”
“嗯?”她自思绪中抽离,怔怔看向宁十六。
宁十六弯唇:“并非有意打探,只你一个女子流落在外,怕是不安全。萍水相逢,姑娘若信得过,在下可以命车夫送姑娘一程。”
命车夫送,不必与他单独相处。
的确思虑周到。
陌生的善意令宋吟酸了眼眶,她自发间取下金簪,用商量的语气道:“不知可否用这个向宁公子换些碎银,我想去城中寻间客栈住下。”
“好说。”
待李公公满载而归,宁十六简单复述一遍,李公公匀出半袋银子,捻起金簪打量:“质地上乘,像是京城三月初的货,值钱得很呐。”
宋吟只当没听见,低垂着头用细柴拱起火堆,将野味翻烤得更均匀。
在她不曾注意的地方,宁十六微微颔首,朝李公公扬眉。后者领会,蹲下身,倚老同她搭话:“等雨停了,我送你去镇上,一个小姑娘在外也不容易,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殊不知,故作坚强之时,最受不得旁人的关怀,尤其是三番五次的关怀。
宋吟小嘴一瘪,贝齿紧紧咬合,豆大的泪珠奔涌而出,长睫霎时水雾迷蒙。
“唉哟。”李公公一拍大腿,慌慌张张起身,取来熏过香的干净丝帕,向宁十六请示,“这可如何是好。”
宁十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丝帕递予宋吟,示意李公公一同过去檐下站着。他早便瞧出来,小娘子防备心极重,又着一身绫罗,倒像是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
娇养小姐?
李公公亦是用余光悄然打量一眼,低声猜测:“模样生得极好,细皮嫩肉,跟宫里的娘娘比不遑多让,听口音却不似京中人士,难不成是南地儿商户家的女儿?”
“罢了。”宁十六止住失礼的探究,“稍后便劳烦李公公将人送去客栈。”
宋吟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满腹委屈和心酸都消解得差不多。雨势渐弱,她红着鼻头将野味翻个面儿,难为情地唤道:“好像可以吃了。”
三人安安静静地进食。
虽身处乡野,宁十六与车夫俱是举止优雅,令宋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尤其车夫,下意识捻起漂亮的兰花指。容貌不过半百,面上时刻带着笑,一头白发保养得光泽透亮,像极了从前电视剧中见过的公公。
心下有些好奇,她却不敢多问,免得惹祸上身。
宁十六只当并未察觉,待淅淅沥沥的雨声停歇,主动让路,将马车借与宋吟。
“多谢。”
李公公赶马驶入平坦官道,朝城中行去。宋吟换上玄色劲装,将女子衣袍卷裹成包袱,简单挽了高马尾,额前绑一条宽大抹额。
下马车时,她一副少年模样,令李公公小小意外了一番,连声称赞:“不错。”
宋吟学着男子抱拳:“您不必再送了,宁公子尚还在庙里等着呢。”
自是十六殿下的安危更加重要,李公公也不推辞,道一声“后会有期”,沿原路折返。
她先去东市逛了逛,拐进一间门可罗雀的胭脂铺,称是要给自家长姐买生辰礼,哄得店家推介了青黛与粉盒。再踱步至溪边,临水描粗了眉,将两颊涂得凹陷,乍看上去像是缠着病气的小小少年。
准备妥当,宋吟一路询问,找到书肆买了新的地理图。她预计歇上一日,待养足了精神,买匹小马去更偏远些的城镇。
如此躲个十天半个月,卫辞那边,兴许万事都尘埃落定了?
卫辞收到飞鸽传书时,已是一日之后。
苍杏花重金雇了三拨松县渔民,来回翻找,却始终无果。等到卫辞调头赶来,将玉饰呈上,详细说了那日发生的事。
一旁,香茗哭肿了眼,怀中揣着宋吟遗落的绣鞋,道:“奴婢不曾听见异常响动,与仇杀无关。”
卫辞眸色沉沉,俊俏的脸也染上苍白,分明是悲痛到了极点。他咬紧牙关,逼下喉头泛起的腥甜,目光落向并不湍急的水流,嘶哑开口:“可搜寻过上游?”
渔民长弯身一揖,操着生涩官腔,回禀道:“虽说氓溪水势缓慢,但宋夫人不会凫水,又是一介女流,绝无可能去到上游。”
“往上搜。”
卫辞嗓音冷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他定睛打量过绣鞋,蹲下身,捻起一搓黄沙。无风,无雨,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落水?四下也无打斗痕迹,难不成是她自己……
不,不可能。
王才富送来卖身契的那日,将宋吟的过往与脾性一五一十地上禀,与苍术后来查到的并无出入。她分明不会凫水,除非突然生出翅膀,否则无法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卫辞决计不信宋吟已不在人世。
他要来溪流图绘,命侍卫兵分三路,搜寻范围扩大至松县周边的城镇。另向身在岚河的裕王发出信号,调取山庄中的江湖人士。
“莲生。”
“属下在。”
卫辞自贴身佩戴的荷包内取出一副小像,正是他雕刻玉饰时所绘的树下美人图,交待道:“临摹几幅,乡舍、城中城外,凡有人的地方,逐一盘问。”
语罢,他挽起袖口,一头扎入水中。
第38章 【抓x2】
卫辞潜入溪底探查一番,如渔民所言,毫无所获。却也因此,他反而愈发笃定宋吟仍旧活着。
回至火把辉映的岸边,等候已久的石竹快步上前,为他披上御寒外袍,面带喜色地说起于上游发现的痕迹,道:“沿途的长枝勾了一丝蓝线,和吟主子身上那件对得上。”
“咳——”
卫辞抬掌掩唇,然而鲜血溢出指缝,大滴大滴坠落,瞧着十分可怖。
“主子!”侍卫们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去,唇色染上红光,苍白如纸的脸上呈现出一股妖冶的美:“留几个渔民密切观察下游的动静,其余人等,即刻往上,不要放过一寸一厘。”
就近的客栈已被包下,卫辞回房沐浴一番,换上轻便骑装,于大堂等候赵恪。
快马加鞭,不多时,
赵恪携几位江湖人士赶来。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瞧着不过是身子骨稍显壮健的平凡之辈,实则各怀绝技。
一人外号听风耳,而立之年,皮肤黝黑,个头亦是不高。另一人名唤闻香识,生得尖脸细眼,面上擦了厚重的粉。
他们俱擅长追踪之术,向卫辞要了些宋吟常用的物件,勾肩搭背去一旁商议。
赵恪自顾自斟一杯茶,戳戳面颊:“这几日怕是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罢?瞧瞧这儿,都瘦得凹进去了。”
虽含有夸大的成分,但卫辞原就锋利的骨相,忙碌下来,线条愈发清晰,离内陷尚且远着,可难免令人忧心他如今的状况。
“正好和你说说我阿姐的事。”
赵恪有意宽慰他,眉飞色舞道,“据说是宋姑娘出的主意,我母妃道要去御前求恩典,替阿姐休夫。如此一来,宁家人反悔不得,他宁博景从此就颜面扫地咯。”
卫辞此刻无心管旁人的家长里短,可骤然提及“宋姑娘”,便耐着性子偏过头,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休夫。
他唇边溢出淡淡笑意,心道的确是某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能想出来的招儿。但也仅停滞了一瞬,神色收敛,周身被愈加浓烈的失落笼罩。
“走了。”卫辞起身。
赵恪抬手去拦,咋舌道:“好歹等用过晚膳,听风耳他们也饿着呢,吃饱了才有力气替你寻人。”
“……”他吞下挤出嗓子眼儿的“不必”二字,复又坐下,恢复以往风仪,朝几位江湖人士颔首,“劳烦各位。”
这时,一辆金饰雕刻、门前悬着两盏精巧竹木灯笼的繁贵马车停在阶下。
满头华发的车夫脚步轻盈,朝张望过来的贵人恭敬一揖:“奴才见过小侯爷,见过世子爷。”
“李公公。”赵恪稀奇地探头,“什么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
卫辞倒是有所耳闻——李公公随十六皇子微服私访,查官盐私售一案。想来是回京路上途径松县,见兵差异常地忙碌,略一打听,便知晓自己如今人也在此处。
果然,李公公粗略解释一番,和卫辞所想别无二致。
赵恪听完大步往前,问舆内:“十六哥?”
温润男声噙着笑意答道:“是我。”
宋吟许久不曾行这般多的路,夜里双足酸胀,翌日醒来后沾地都发疼,只得延期离开。
但她托店小二采买了廉价的文房四宝,用过膳,琢磨起新的画本。
若是画妖魔鬼怪,工程量未免太大;若是画红楼传说,又不熟悉此间贵族习性。思来想去,宋吟决意自创一个故事,背景基于不存在的朝代,还得带上玄幻色彩,方能与市井时兴的武林厮杀、缠绵爱恨一较高下。
沉思片刻,她编出十分接地气的书名——《霸道师兄爱上我》。
又另起一页,将尚有记忆的修真术语一股脑誊上去,边写边感叹,没有互联网的日子着实不便。
创作过程总是痛并快乐,一不留神,窗外湛蓝的天,被大片粉紫相间的云霞所替代。
宋吟叫了桶热水活络双腿筋肉,又清点过如今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家产”,掐指算算,距离落水已过去三日。古代不比后世,有无处不在的天网,她乐观地想,再熬个四五日,卫辞总该当世间再无“宋吟”此人了罢?
她左手下意识去够腰间玉饰,才忆起为了支开苍杏,特地塞进了客栈的床缝里。
想卫辞么?
其实有一点。
即便两人的感情远未到海誓山盟、天崩地裂的境地,但卫辞毕竟是她两世以来第一位有过亲密关系的男子。
再加之,朝夕相处,似亲人也似友人,种种纵容与呵护,宋吟也都看在眼里。
更遑论自己与桃红几人得以迎来新生,卫辞功不可没。光是念在这一层,他在宋吟心中也的确占据一席之地。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终究更在乎自己。
宋吟收起纸笔,掏出风水地理图,孜孜不倦地熟悉地形。得益于十二年的校园熏陶,古代注解从阅读层面而言略微晦涩,可习惯之后,她甚至能轻易辨出书者的错处。
待灯芯燃去一半,她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抱着质地发硬的被衾卧倒至床榻。
不时琢磨《霸道师兄》的情节,不时琢磨该如何出城,胡思乱想中,酣然入梦。
寅时。
“嘚、嘚、嘚、嘚——”
嘈杂的马蹄声在沉寂长夜中回荡,一下接又一下,穿透了青石板,顺着院墙蜿蜒直上。
仿佛是用鼓槌敲击着心口,引起胸腔剧烈震颤。
宋吟被迫从深眠中抽离,异于往常的陌生反应,令她误以为自己将要猝死。待缓上片刻,神魂归位,支起身坐起,听廊间传来议论阵阵,方明白响动出自街市。
漓县尚不及松县繁华,为何会闹出大军过境般的动静?
然而,她的直觉竟给出了答案——
是卫辞寻过来了。
宋吟感到满满的不可思议,此时距她“出事”尚未满四日,外面若真是卫辞的人,说明他需先马不停蹄地折返回松县。同时,深信一个体弱的女子落水后仍旧活蹦乱跳,并且,深信一个从未学过凫水的人通过某种机缘游去了上方。
远远不止。
他还需庞大的人力,一寸一厘地搜寻山间、田园、农舍、客栈……
宋吟愿赌服输,是她低估了古人的智慧与能力,亦低估了卫辞的执着与权势。
她飞速换上女子衣袍,将男子那身卷裹成球抛出窗外,再用墙灰涂白了面色与唇,蜷缩回榻上,静静等候。
一边琢磨可用的借口。
若不能粉饰过去,往后卫辞必会派人严加看管,莫说自由出入府门,怕是信任不再、心结又生,她的日子将难以平静。
装病?失忆?
该如何解释“落水”与“凫水”呢?
正当宋吟心内天人交战,长廊议论顿消,只余两道脚步声,快而急地朝她的房门口行来。
店小二有意压低声音,道:“里头的客官倒是和画像上有几分相似,但分明是个病恹恹的小公子。”
“敲门。”卫辞打断小二的喋喋不休,沉冷语气中含有难以辨认的情绪。
“是……”
宋吟知是装睡不成,蹬上云头履,用手背将双眼揉红,慢悠悠地起身开门,不忘掩唇轻咳几声,应证小二那句“病恹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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