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走,官道上的难民便越多,各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蹲坐在官道两边的树根旁神情萎靡。
难民们见到有人经过,蜂拥而上乞讨吃食,有些人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更有些人已经奄奄一息,连乞讨吃食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路听闻沿途州府的人手已经尽数赶往河堤抗洪,这些难民得不到救助,只能听天由命,自生自灭。
云老谷主身为医者,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夺走性命,他吩咐众位弟子将生石灰撒在四周,熏艾草、燃烧“祛瘟丹”,又按方子配伍煎煮“麻黄汤”①、“大小青龙汤②”给众难民服下。
为伤者清创包扎完毕后,一行医者没有久留,继续向发生洪涝的方向赶路。
越向前走,情形比云景怡想象的越惨烈。
断裂的树木横亘在淤泥中,原本肥沃的土地已经看不出原貌,泥水中裹挟着些许青灰色的嫩苗,被污泥掩盖,失去原本鲜活的气息。
云景怡搀扶着师父站在路边,再往前走,四野尽是荒败,已经无从下脚了。
极目望去,视野范围之内洪水漫漫,倒塌的土屋只剩下残垣断壁,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萧索之中。
漫山遍野尽是淤泥,淤泥中,有数十人正用瓦片等手边能找到的工具挖开一条小路,用来让装满沙袋的独轮车通过,再卸到河岸边加固堤坝。
正当众人立在原地,心中无比悲痛时,一个小吏模样的人趟着淤泥艰难地走过来。
他身上的衣衫沾满了泥水,已经分辨不出颜色,小吏眼中遍布红血丝,不明所以地看着众人:
“怎么回事,发了洪涝不知晓吗?快快快,赶紧离开此处,俺这没有空闲人手,万一等下河堤又决了口,老天爷来了也保不住你们的命!”
说完,不耐烦地挥着手,转身便回到河堤上。
“这位官爷,老朽是苍梧山云灵谷的医师,听闻湘水流域发了洪涝,特意带弟子们下山前来相助。”
云苏合拄着拐杖,匆忙上前拦住他。
小吏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老人,愣了愣:“您便是…苍梧山云灵谷中那位老医师?”
“正是老朽,大灾过后必然起大疫,这才带了弟子们下山相助。”
小吏的眼眶突然红了,他从脖颈处解下一块用黑绳系着的玉佩,塞进云苏合手中:
“别喊俺官爷了,俺只是州府一个寻常的衙役,一家老小都被冲走了,尸体都没找到。”
“如今逃出来的难民大多数去了桑州,那里管事的是俺老乡,他认得俺这块玉佩,老医师您给他看了这块玉他自然就知晓了。”
“你不与我们同去桑州吗?”
大师兄见他转身要走,忍不住高声询问。
小吏踩着淤泥,转过身朝众人摆了摆手:“俺要守着河堤,等洪水退了,还要去寻俺一家老小的尸身。”
众人默默看着他的身影走远,逐渐变成这漫野荒败中一个小点。
云景怡心头猛然升起一股酸楚,低下头,两行泪水轻轻滑落。
人世众多悲苦,寻常人家,宛若浮萍。
一行人等没有停留,脚步不停地向桑州方向赶去,终于在入夜时分到了桑州城外。
放眼望去,整个桑州城郊外尽是黑压压的难民,他们或蹲或蜷缩在地,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喝粥。
就在不远处,身着官服,似乎是桑州刺史的人正在为端着碗的小童盛满粥。
一侧的守卫看到一行人从远处走来,背着竹筐,看起来不像是逃难而来,警觉地走上前盘问:
“你们是什么人,葱从何地而来,可有路引?”
大师兄走上前行礼:“我们是从苍梧山云灵谷前来,相助这场洪灾,免生瘟疫。”
他说完,从袖口中拿出那位小吏的玉佩递上前:“这是方才途径一个村子时一位官爷交给家师的玉佩,不知大人是否眼熟。”
守卫一眼便认出是自己那位同乡自小贴身戴着的玉佩,没想到竟然交给了这位老者。
“您是苍梧山中那位神医?”守卫皱紧了眉头,十分惊讶。
云苏合只淡然道:“神医不敢当,略懂一些医道而已。”
“您先在此稍等,我去回禀刺史。”
守卫说完向那位官员走去,云景怡看到几人一番商谈后,那位身着官服之人快步迎了过来。
“久闻云老谷主大名,能得老谷主相助,这些难民真是万幸。”
刺史姓林,从湘水决堤至今日,无数难民涌到桑州城辖域,他调用物资,开仓放粮施粥,又命人按照医书方子熬煮汤药。
无奈难民众多,他竭尽全力全无法挽救所有人。
更有人突然重病,活生生惨死在他眼前。
这令一州父母官无比痛心。
“眼下情形如何?”云苏合问道。
“情形不妙,最近这几日难民中有人突发高热,不出两日便会口鼻流血而亡。”
云苏合心中猛然一沉。
林刺史的话仍在继续:“蹊跷的是,这种症状死去的难民四周必定会出现同样症状之人,只是目前人数不多,尚且能控制。”
正当他说着,不远处的难民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一个妇人怀中抱着孩子,疯跑出来哭喊:
“老天爷啊,救救奴家的孩儿吧,她…她才五岁啊!”
众人循声看去,那妇人抱着的孩童已然口鼻出血。
四肢垂落,奄奄一息。
第137章 奇怪男人
见此情形, 周围其他难民纷纷躲开,唯恐避之不及,有人将妇人的东西从难民群中扔了出来, 破烂的衣衫丢在路边,甚至有人上前伸脚踢得更远。
妇人跪在地上, 用力抱着怀中的女童哭得撕心裂肺, 全然不管其余人的视线。
她看到不远处的林刺史, 来不及擦干眼泪,抱着不知是否还有生息的孩子膝行上前,沙地上留下两行匍匐的痕迹, 一只手狠狠抓住林刺史的脚踝, 妇人哭声几近沙哑:
“大人, 青天大老爷,求求您救救俺的孩子,俺男人被洪水淹死了, 死之前拼命将俺和娃娃从洪水中抛了上来。”
“俺就这一个女娃, 求求您救救她,俺给您当牛做马, 俺给您磕头!”
妇人说着便开始使劲磕头, 蓬乱的头发带起沙地上的尘土,将妇人已经黄黑的脸色染得更加黑沉。
林刺史慌忙蹲下身, 伸手拦住妇人继续磕头的动作, 他已经在桑州城外奔波了三四日,从未休息过, 嗓音干哑得快要无法出声:
“大嫂子快起来, 万万不可向我磕头行礼,大灾当前我也是寻常百姓, 我一定会设法救下你的女儿。”
然而妇人却死活不愿起身,死死抓住林刺史官服的袖子,泪流满面却带着一丝希望:
“大人可不要诓骗俺这个农妇,俺只有这么一个娃娃,大人您一定要救活她。”
林刺史并没有因这个女童疑似瘟疫而心生忌惮,他从妇人怀中将女童抱了起来,用草药熏过的棉布擦掉她口鼻溢出的血渍,刚准备站起身朝城内走去,却被一人拦了下来。
“大人心善,这无数难民还要仰仗大人存活,把这母女二人交给老朽吧。”
云苏合苍老的右手搭在林刺史左臂上,虽然力道并不大,却给林刺史一阵莫名的心安。
桑州离湘水流域相去较远,仅有一条小小的支流从桑州城郊穿过,自疑似发现流疫后他便命人断了上下游水源,一应用水均从井中汲取。
然而水源是民之根本,断流几日尚能忍受,倘若断流时日过长,不止桑州城自己无法承受,就连下游的几个州城也一并遭殃。
若云老谷主能解决眼下的病情,提早防治流疫扩散,也能尽快恢复民生根本。
想及此处,林刺史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恳切地看着云苏合:
“自难民逃至桑州城,下官也曾向几个医药世家下达传令,并派人前往各大医药家族收购能驱疫的药材,没有料想,千防万防,如今竟然还是出现了疑似流疫的症状。”
“不知大人都传令了哪几个世家?”云苏合没有料想到林刺史居然提前预料,作出如此决策。
“有江家、孟家,还有栗州的王家,他们都起家于南疆,听闻南疆流域发了洪水,纷纷拿出了库房囤积的药材。”
没有许家,想必是许家不愿趟这滩浑水吧。
云苏合朝身后的弟子示意了一个眼神,大师兄立即上前,将小女童从林刺史怀中抱了下来,用药熏过的棉布遮住小女童的面门,在一处远离难民营的地方铺好软毯,把小女童轻轻放了下来。
众位弟子们提早含了驱疫的药丸在舌下,又用药草熏过的棉布挡住口鼻,在脑后扎紧,云景怡跪坐在师父身边,看着师父用竹片撬开小女童口齿,登时,一股乌黑的血顺着唇角涌了出来。
血腥味极其刺鼻,即便是隔着棉布也令云景怡不由得皱紧眉头,这个气息……实在是太古怪了。
“是瘟疫!这小丫头得了瘟疫!”
一个悄悄围观过来的男子见状,脸色煞白,慌忙向远处的难民群摆手:“起瘟疫了大家都得死!一个都活不了!”
难民们听到“瘟疫”两个字,大惊失色,人群顿时陷入一片慌乱。
“桑州城起瘟疫了,大家快逃啊,再不逃大家都会被染上,都要死在这里了!”
“俺就说前几日死得人有蹊跷,那个姓林的官也不是啥好人,大家快逃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夹杂着林刺史极力平稳局势的喊声,瞬间传至云景怡耳侧,她手指捏着的棉布还贴在小女童侧脸上,一股股刺鼻的血从她口中涌出,落在棉布上,形成大片的乌黑。
大师姐从布包中拿出银针,只在黑血上试了一下,银针接触的地方迅速变黑。
果真是瘟疫。
只是这瘟疫……有些蹊跷。
几位门主和弟子们看向云老谷主,云景怡心中也有些疑惑,以眼前小女童的症状推算,瘟疫传染的速度应当比如今更快一些。
可是方才听林刺史所言,瘟疫只是刚刚出现端倪,还未大范围传播,这其中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眼下顾不得这么多了,必须在瘟疫尚未流散前阻止,驱除疫病、救人性命才是当前最重要的。
听到“瘟疫”二字,难民群中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许多人惊慌失措开始四下逃离。
一时间,整个桑州城外人声喧嚣,哭闹震天、混乱无比。
这些人身上极有可能沾染流疫,倘若放任他们前往其他州域,恐怕会造成更大的传播。
林刺史站在难民群中间,沙哑的嗓音声嘶力竭:
“诸位乡亲们不要恐慌,是不是瘟疫尚且没有定论!”
“倘若真的起了瘟疫,在下身为桑州城的父母官,一定会与大家同在,请诸位乡亲们信任!”
混乱的人群中,一位怀中抱着幼女的壮汉朝他问道:
“你说的轻巧,你们这些当官的哪里会管俺们平民的死活,这城里起了瘟疫,俺们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
周围人群纷纷跟着应和:
“就是,前几日就有人出现这种症状,没几日便过世了,也没见你们有啥法子!”
“发大水把俺们春种的庄稼都淹了,今年没了收成,俺们去其他地方讨口饭吃,总比在这里被瘟疫毒死的好吧!”
人群无比慌乱,甚至有人为了逃离这片区域踩踏他人,整个桑州城哭喊声震天。
林刺史见状,立即暗中吩咐守卫将整个桑州城外的难民群围拢起来,一个婆子正跌跌撞撞地向西南方向逃去,刚跑出去几丈,便被拦了下来。
婆子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老天爷啊,天灾人祸让俺们庄稼人活不下去啊,让俺死在桑州城没人给俺们收尸啊!”
云景怡从地上站起身,夜色逐渐笼罩城廓,整个城郊一片混乱,人群脚步掀起的沙尘遮天蔽日,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哭声、喊声,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诸位乡亲们不要慌乱,听我讲!”
林刺史被侍卫搀扶着站上一截断裂的木桩,嗓音嘶哑,拼命安抚着众人:
“在下已经从别处调来驱疫的药材,又有云灵谷的医师前来相助,绝不会令乡亲们因流疫而丧命!”
“你口上说的轻巧,如今又派人拦住我们,届时你把城门一关岂不是令我们自生自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人群中站出来,对林刺史质问道。
“这位兄台,在下身为桑州城父母官,你们户籍虽然不在桑州城,但是逃难到我的辖域我便不会视而不见。”
“从今日起,我与乡亲们同吃同住,若瘟疫扩散,在下也无法幸免,还请诸位相信林某!”
他言辞恳切,一边声嘶力竭地朝人群躬身行礼,一边脱去身上的官服,只着里衣,看起来与寻常百姓的穿着无异。
众人见他一番诚心举动,心中虽然稍稍平复,但仍有忌惮。
一名男子用布掩住口鼻,指着不远处的孤女寡母,声音闷闷:
“这母女二人身上有瘟疫,大人打算用什么法子处置?俺们可不愿离她们太近!”
林刺史哑着嗓子:“我会着人特意寻一处下风口,开辟一块空地,用石灰间隔开来!”
众人捂着口鼻面面相觑,眼下已经快入夜了,守卫们将此处围得宛如铁桶,就算是他们想趁机逃走也要等一个时机。
云景怡将人群仔细端详一番,重新蹲下来,声音极轻:
“师父,徒儿方才将人群观察了一下,人群中有些人的相貌并不像南疆人。”
云苏合花白的眉毛一紧,果然,他的担忧还是出现了:“景怡发现了什么?”
“南疆地域民族复杂,除了北下的汉人之外,还有苗族、瑶族等等,然而尽管随着民族之间通婚相貌也有些许变化,然而他们都有自己民族的特色。”
“可是,方才徒儿在人群中看到了不同于这些民族的面孔,很生疏,不似南疆人的容貌。”
“比如那个穿着浅褐色衣衫的男子……”
云景怡说着,悄悄指了指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人,他并不高,身型也有些消瘦,脸庞是古铜色。
但是双眼眼尾吊起,右侧脸颊有一块隐约的瘢痕,顺着侧脸一直延伸到脖颈后侧。
“人群方才如此慌乱,他却异常的镇定自若,仿佛瘟疫与他本人毫无关系,徒儿观察许久,并未见他有逃难过来精疲力竭的情形。”
云景怡刚说完,大师姐并紧跟着道:“你是怀疑,此人并非是难民,他混在人群之中有其他图谋?”
“只是看起来有些疑惑,不能作为推测,这些还是得告知林大人由他定夺。”
话音刚落,林刺史便走了过来,他吩咐守卫在桑州城下风口处清理了一片区域,用石灰消杀一番,又搭了棚子,用以安顿疑似出现瘟疫的百姓。
他朝云苏合躬身行礼,满脸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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