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一次,让他去与暗线接头,他假扮的农夫竟然与别人打了起来,回到军中还跟我辩解,说什么农夫讨生活不易,为了多卖些钱两与人争执是合情合理。”
“更有一次,他非要缠着周麟羽切磋,被周麟羽两招打败,竟然赌了好几日气。”
他的声音在头顶喋喋不休,像一个老父亲不停地抱怨难以管教的儿子。
云景怡听他说完,突然问道:
“沈将军,为何突然对江小齐这么大的怨气?”
“啊?本将哪有,本将只是……只是阐述事实。”
沈星煜竟然莫名一阵紧张,说话也结巴起来。
二人在月色下骑马同行,因为裹着大氅倒不觉得寒冷,云景怡看着自己的呼气在空中形成一团团白雾,飞速消散,思考良久,她终于问出埋藏在心中的问题:
“沈将军儿子的失语症,或许本医师可以诊治。”
“什么?!”
身后的人突然震惊起来,缰绳收紧,缓慢而行的马匹停在原地,云景怡听到沈星煜不可置信的声音:
“什么儿子?本将何来的儿子?”
云景怡还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又重复一遍:“桑黎啊,他不是不会讲话吗?”
“谁告诉云医师,桑黎是本将的儿子?”
她转过头,迎上沈星煜的视线,月光下二人的眼中皆是慢慢的不可思议。
“那个……你昏迷时,桑黎大晚上来主帐看你,他很担心。”
沈星煜的确听军师说过这件事,因为是阿璟允许的,他便没有细问,只当是小孩子的担忧。
没曾想,竟然传出这种误解。
他想了想,和盘托出:“桑黎是一年前从一个被北戎人侵袭的小村子中救下的,当时,他的阿爹阿娘把他藏在马粪堆中才得以幸存。”
沈星煜又抖了抖缰绳,马匹继续缓缓向前而行:
“那个小村子仅剩十几户人家,又临着与北戎交接的边境,隶属的府尹一直劝他们迁移至别处,可是还未等到迁移便被北戎人偷袭了。”
“当我从马粪堆中把他挖出来时,小孩子一身污垢,胆战心惊地看着四周,后来我便把他收养在了军中。”
原来如此,竟然是一个失去阿爹阿娘的可怜孩子。
“这些年,北戎人得到某些助力,频频侵犯边境,早晚要与北戎再起战事。”
沈星煜的语气突然变得凛然:“平民百姓不该被迫迁徙,在我朝境内,无论身处何方都能安居乐业,才是军中之人应当守卫的信念。”
云景怡默默听着,无论今后自己与他是否再有重逢,能冒险赶来北域一趟,为大靖朝救下这样一位将领,也算是她下山一趟的功绩了。
月华宛如银辉,广袤无垠的雪原上,马背上的两道身影飞速驶过,朝西北的方位一闪而过。
整个天地之间重归宁静。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军中负责巡逻的守卫忍不住惊呼:“咦,这不是将军的坐骑吗?将军何时回来的?”
另一名守卫慌忙捂住他嘴:“将军何时回来也是你能问的?”
“那云医师呢,也没看到云医师的身影啊。”
“你莫不是冻昏了头!云医师与将军同行,你居然敢问云医师的行踪!”
小守卫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噤声,身侧同行的守卫催促着:“天快亮了,再巡几圈便可以换岗了,别大意啊!”
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雪原冰冷的清晨中。
随着最后一丝人声消散,在无人察觉的暗处,主帐窗子掀起的棉帘一角悄无声息地落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若有所思地扣在一起,如同帐子内那人紧锁着的眉头。
站在他身后的军师同样神情肃然,帐中铜盆的炭火噼啪燃烧,一声爆响后,思虑良久的军师终于试探性开口:
“将军是在疑虑……曼陀罗的出现有疑问?”
军师说着,目光落在眼前人狠狠掐在一起的手指上,方才只是听到帐子外若有若无地传来与云医师相关的声音,原本一直沉稳不迫的将军,竟然突然停下与自己商讨的话题,掀开窗帘向外查看。
似乎只要与那位云医师相关的事物,将军的思绪便会有些细微的波澜。
他从上一任镇北侯沈维章便在军中辅佐,镇北侯卸任后,他依然留在军中辅佐新一任镇北军将领。
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在镇北军将军身上看到这种情绪波动。
这是一个异常危险的信号。
“曼陀罗虽然不是禁药,但是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又在此时突然出现,难免不会令人起疑。”
沈星煜在脑海中将这些细枝末节努力连起来,然而似乎总缺少一些。
他从桌上拿起那根鹰羽,羽翼上血渍画成的诡异符号已经变成暗红色,想必这信鹰飞往的地方,那人想要的,除了自己的性命应当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眼下的情形宛如迷雾逐渐消散,背后遮掩的事物已经呼之欲出,沈星煜的指节捏着鹰羽根部,目光逐渐收紧。
“我已经吩咐十七暗查曼陀罗一事,只希望,不会如同你我所料。”
十七便是与沈将军接头的暗线,他的代号,在军中只有将军与军师知晓。
将军口中所言之事,二人皆心照不宣,一时间整个大帐之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树欲静而风不止,镇北军即将面临的风暴,已经山雨欲来。
天光乍现之时,整个雪原被晨曦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绵延的军队犹如一条巨龙横卧在白色的大地上,玄色旗帜猎猎迎风,象征着短暂驻扎这里的的军队隶属镇北军。
“传令下去,除戍守固定城镇的副将之外,其余各部于一个时辰后开拔,返回大军驻地。”
一个沉静不失威严的声音从主帐内传出,片刻后,负责传令的副将从帐中走出,立即吩咐随从将军令传递下去。
军令如山,各部接到传令后立即开始收整物资,迅速且有条不紊地准备行军。
几名兵卒走到云景怡的帐子旁,向她示意后便开始收整帐子,云景怡裹着大氅站在一旁,刚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兵卒如何收整帐子,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云姐姐,快年末了,您还要回苍梧山吗?”
她循声扭头,说话的人是江小齐,小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穿着一身薄薄的棉衣站在寒风中,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云景怡挑了挑眉,笑问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江小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脸颊泛红,支支吾吾:
“嗨,我这不是……跟麟羽哥切磋又输了,我听他说,只要我能打过云姐姐师门苍梧山里一个叫无隐的老头,就肯定能打得过麟羽哥。”
小少年说着,眼睛亮晶晶得看着云景怡:“不知道云姐姐什么时候回师门,能不能带我同去,我想跟这位无隐师傅过两招。”
竟然想挑战无隐。
云景怡不由得失笑了一声,虽然自己并不知道无隐究竟是何方大师,但是师傅不会无缘无故留他在谷中这么多年。
而且听大师兄和大师姐提起,自从无隐在谷中定居后,那些曾经来谷中闹事的闲杂人等均销声匿迹。
看来,无隐的确大有来头,竟然连周麟羽都忌惮几分。
江小齐急忙道:“云姐姐是在笑话我吗,我……我知道自己打不过麟羽哥,更没有资格找无隐大师切磋,但是我总有一天会很厉害的。”
“好,姐姐我知晓了。”
云景怡说着,走过去将他头顶几撮凌乱的头发拨正。
距离有些近,江小齐嗅到云医师身上幽然的茉莉花香,腾的一下,脸颊更红了:“等下大军开拔……云姐姐……骑马当心一些。”
他话音刚落下,突然察觉到背后传来一束冰冷威严的目光,军中多年形成的警惕告诉他,这束目光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江小齐飞快地转过身,视线正好迎上沈将军凛若寒雪的目光,将军如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玄色衣衫,披着大氅,一言不发地站在大帐前。
然而此刻竟然莫名的令人感到害怕。
为了缓和气氛,云景怡轻声朝沈星煜道:“方才说到御马,小齐的御马技术可要比你强得多,从京城一路赶来北域,若不是……”
她正说着,眼角突然看到江小齐暗中拼命摆手,似乎是在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喔?是吗?”沈星煜站在帐子门口,若有所思。
江小齐脸上慌乱地笑:“云姐姐只是调侃,属下……”
“云……姐姐?”沈星煜的声音没有波澜,却暗中藏着一丝莫名的寒冷。
“啊……那个……”
沈星煜淡淡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调整阵型的马场,大氅下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声音清淡:
“听闻你近日总是与大哥顶撞,又多番缠着周麟羽切磋,做了手下败将还耍性子?”
“等返回驻地,去马场刷马厩。”
江小齐一脸茫然:“啊?将军,这……这么冷的天……”
沈星煜目光倏然冰冷:“目无军纪,罚你每日去马场喂马一个月!”
他说完,转身回了帐子,只留下云景怡与江小齐面面相觑。
不到一个时辰,大军便整装完毕,一条蜿蜒巨龙沿着雪原向东南方位进发。
旌旗猎猎,迎风而展。
云景怡同青鸾坐在一辆马车中,这马车是军师从临近的小镇上高价购来得,她随着颠簸撩开车帘向后看去,大军绵延看不到尽头,只能听到铁甲碰撞和沉重有序的马蹄声。
她又攀着车窗向前看去,沈星煜骑马走在大军最前方,初升的朝阳从祁连山上空照射下来,映亮他凛然的神情,也映亮他身后镇北军。
如此行进了三日,大军终于到镇北军的驻扎地。
远远地,一座巍峨雄伟的府邸映入云景怡眼帘。
第117章 青鸾哭泣
远远望去, 府邸通体呈深沉的黑色,初看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随着距离越来越近, 府邸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这仿佛并不仅仅是一座府邸,宛如一座城, 城墙上设有瞭望塔, 周围有着明显的军马驻扎痕迹。
而在这座府邸的最高处, 一面巨大的,用金色字体印着“镇北军”的玄色旗子正迎着光芒,在风中缓缓舒展。
云景怡放下掀着马车帘子的右手, 左手紧紧拉着林青鸾, 车轮粼声响中, 整个队伍逐渐靠近镇北军真正的驻地,她似乎听到不远处传来惊喜的呼喊声——
“将军归府!”
“将军归来了,快打开门!”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几乎欲要盖过车马行军的声音, 想必是这段时日因为沈星煜中毒,府中已经担惊受怕了好久。
如今看到沈将军归来, 一定是喜极而泣的场面。
“青鸾, 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你一定要认认真真思考后再回答我。”随着人群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 云景怡握着青鸾的手迫使她看向自己。
眼前的少女不过是刚及笄的年纪, 跟随自己下山入世一场,她尚且不知自己在子嗣方面……
而她是否真的已经暗中对周麟羽心有所属, 她是愿意跟随自己回苍梧山, 还是留在北域,与周麟羽一道行遍世间, 这一切都要在入府前问个清楚。
林青鸾一双杏仁眼睁得大大的,不解地看向云景怡:“景怡姐,你尽管问,我一定不会隐瞒你。”
云景怡在心中又沉思了片刻,马车晃动中,终于下定决心将那句话问出口:
“青鸾,你是否真的已经对周麟羽暗生情愫?”
二人对视着,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彼此的神情,云景怡是真切地想要得到答案,而林青鸾则是先有一瞬的慌张,随之而来的便是小小的羞怯。
林青鸾手指小心摩挲着衣角,少女懵懂的心事被人戳破,她垂着小小的脑袋,齐齐的额发下一双眸子泛起一层似雾气的东西。
她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发髻上的簪子,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重新与云景怡对视:
“是,我想和他一起看遍大好河山,搜遍奇珍异草,我不想出师后嫁做一个后院妇人。”
“师尊曾说过,每一位医道中人都要以救护苍生为己任,倘若我师承云灵谷,最后却没有任何医道的功绩,我……我愧对师尊当年对我的救命之恩,和诸位门主对我的信任!”
马车颠簸了几下,车帘漏了一个缝隙,光线照亮林青鸾发髻上的簪子,闪过一瞬的锋芒。
云景怡叹了一口气,此刻她已不知自己当初执意带林青鸾下山究竟是对是错。
在师门中,她是林青鸾的师傅,被她尊称为四门主。
在私下里,她与林青鸾又是多年好友,她知道小小的少女当年差点因落水夭折,活下来究竟有多不易,更知道她有多认真研习医术。
而经历这一切至今,她才不过刚刚及笄。
如今,却因为自己当初的一个决定,或许导致她改变此生轨迹。
云景怡正在心中踌躇着,马车已经缓缓行进到府邸门口,车帘外的欢呼声不绝于耳,沸沸扬扬的声音中夹杂着鞭炮噼啪,热闹非凡。
透过车帘时不时掀起的缝隙,云景怡看到不远处的夹道两侧站着许多人,每个人穿着都不同,大多数是朴素的棉衣棉裤,头上或戴着皮帽或裹着棉巾遮挡严寒。
尽管这些人的身影从车窗中一闪而逝,云景怡依旧敏锐地察觉,这些应当是来自周围不同城镇的村民。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尽管方式不同,但是他们依旧欢呼雀跃着迎接镇北军凯旋。
马车只在府门口短暂停留了片刻,听到驾马的兵卒对一人低声交代了什么之后,又缓缓向前行驶。
当玄色的府门从车窗外向后退去,一个骑在马上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撑在车窗上。
随着手的动作,缓缓向前行驶的马车顿然停了下来,沈星煜的声音在外响起,他并未掀开车帘,只低声道:
“一切安排妥当,你们先歇息,我处理完事物便去寻你。”
说完,中指与食指在车壁上轻轻敲了两下,马车又继续缓缓向前,人声鼎沸逐渐后退,被高大的墙体遮掩了一半,仿佛这一切的熙熙攘攘即将迎来结局。
云景怡只觉得马车绕行了几个弯后终于停了下来,驾车的兵卒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车门,恭敬地禀告:
“云医师,您的住处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马车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云景怡拍了拍林青鸾的手,走过去推开马车车门。
方一打开,小兵卒便立即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如今整个军中都知道将军待云医师不同寻常,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云医师有任何眼神接触。
云景怡却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马车外整齐划一的站了十几个仆人,有年少的丫鬟,有稍微年老些的婆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北域人特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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