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隐在闹小孩子脾气一般,将手中长刀抱在胸前,看向远处的茫茫水面,口中不停地念叨:
“为师带你青姐姐来到苍梧山那日便下定决心,此生不再踏入任何纷争,云老头子为青儿续了几年命,又收留我们在谷中白吃白喝,老子帮他护云灵谷安危是理所应当。”
他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若不是这次答允云苏合护送四门主去京城,老子也没想到会再遇到你,毕竟,老子已经胖成了这模样,轻功都快飞不动了。”
竟然是师父令无隐护送自己前往京城?
看来,那时自己真的误解了沈星煜,她一度认为是沈星煜暗中与无隐有什么没有告知她的真相。
浓重的血气从河面上飘来,糅合在苍茫雾气中愈发血腥,河面上,残肢断臂随着冰水沉浮,大片的殷红色在一片灰白中极其明显。
“不能在此久留,再过一个时辰官府的人便会巡河,我要继续南下返回苍梧山。”
寒气阴冷,云景怡裹紧了披风看向沈星烨:“本医师不多久便可到永州,这些护卫可护二公子返回天都城。”
“仙女姐姐你可饶了我吧,这是大哥给你安排的护卫,我怎么敢轻易调用。”
沈星烨拼了命地摇头,言罢,悄悄指了指立在不远处河边的无隐:“师父和我一并回京,仙女姐姐请放心。”
二公子说着又凑到云景怡身边,挑了挑眉:“仙女姐姐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哥,本公子十分愿意效劳。”
云景怡脸颊冻得冰凉,听到沈星烨的话,沉思稍许,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该说的都已说了,还会有什么话呢。
“时辰不早了,快些离开此处才是当紧,二公子一路当心。”
云景怡同青鸾一并上了马车,隔着窗子向沈星烨摆了摆手,视线中的人同样向她挥手告别,一转身,消失在茫无边际的寒雾中。
马车沿着河岸向南而行,一路上仿佛行进在诡异的地狱,没有人烟,没有船只。
除了马蹄车轮声和河面上时不时传来碎冰碰撞的“泠泠声”外,再无其他声响。
尽管在南疆生活这么多年,云景怡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怪的景象,等回到师门去问一下大师兄大师姐,若是师父得闲……
可是马上要到年末课考,想必师父没有什么空闲吧。
云景怡坐在车内,掰着手指头漫无目的的思索着。
不知在雾气中行进了多久,穿过茫茫寒雾,沿着河岸来到官道,又在官道上行进了约一日,一行人马终于来到苍梧山脚下。
时隔这么久回到苍梧山,云景怡看着四周熟悉的情景,突然忍不住想要掉泪。
她趁众人不注意时悄悄抹掉眼角的泪痕,踩着熟悉的山间小路往上走。
苍梧山地势复杂,九峰环绕,入了山林更是曲折回转令人迷失方向,别说是南疆之外的人,即便是苍梧山下的山民,也不敢在没有向导的情形下轻易入山。
山路本就崎岖,永州的冬日虽没有天都城寒冷,但是山林幽森,寒气逼人,本就曲折的山路冻得僵硬,马车在这种地形便更难行进了。
云景怡同青鸾下了车,将后车的东西尽数搬下,分别固定在其他马匹上,又将马车暂时寄存在山脚下的一间医馆里。
医馆掌柜见到是云灵谷的医师,分外热情,然而看到不远处凛然有素的侍卫,又一时不敢轻易向前。
“劳烦掌柜暂时帮我看管几日。”
她将钱两塞进掌柜掌心中,未等掌柜来得及推辞,云景怡便同青鸾朝山中而去。
一别数月,想必师兄师姐已经惦念她许久,还有景竹小师弟,不知他现下正在做些什么。
战马并不适合在山路骑乘,一行人下了马,踩着冰冷坚硬的山路向山林深处走去。
极目望远,四周林木耸立,乔木的落叶堆积厚厚一层,松林依旧青翠,在枯黄或残红的林叶中蔚然一片。
小路拐了数十个弯,云景怡从未觉得回师门的路会走得这么累,当她拐过最后一个弯时,一个抽着旱烟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中。
独臂老人坐在竹门边,一手拿着旱烟吞云吐雾,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响,叼着烟袋,悄无声息地摸向腰后的利刃。
当他看到一行人中为首的女子时,寒光毕现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转为柔和。
“柏伯伯,我回来啦!”
云景怡笑着朝他招手,飞快跑过来。
她披风被吹起,宛如一只冬日乍然出现的蝴蝶。
第132章 师父询问
柏川缓缓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指, 重新捏住旱烟杆,他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将烟斗在地上磕干净烟丝,佝偻着站起身迎了上去。
“四门主回来了, 一路辛劳。”
仅仅一别几个月,柏川仿佛苍老了许多, 原本脸颊上只有几条沟壑, 一段时日不见竟然犹如横生的树根, 就连原本只是花白的眉毛也全然变白了。
云景怡自从入了师门便在柏川眼皮底下长大,她跑到柏川面前站定,看着他一脸担忧的神色, 噗地笑了一声:
“不辛劳不辛劳, 柏伯伯好像十分担心我, 放心啦,我可是云灵谷四门主,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险也会化险为吉。”
“四门主下山一趟好似成长了许多。”
柏川说着, 趁云景怡不注意时眼中变了神色, 将跟随她一并回山的众人扫视一遍,独臂老人叼着旱烟, 右手从衣襟中掏出一支铜钥匙, 咔哒一声,打开紧锁着的山门。
山门触手冰冷, 云景怡同柏川一起推开沉重的竹门, 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的石桥,宽窄合度, 横跨水面。
桥下是静谧的九嶷河, 冬日的河水分外安静,河面浅了许多, 露出许多灰色的石块。
过了石桥便是上山的石阶,蜿蜒曲折,一直通往高处的山顶隐入繁茂的桫椤树影中。
只是下山了几个月而已,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正当云景怡兴高采烈地准备往山上走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云医师请等一下。”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喊停她的是宋磊,正同一众侍卫井然有序地站在山门外看向自己。
他们并没有要进入山门的意向,只是站在原地,仿佛这一路行程到了终点,终究要分道扬镳。
不知为何,云景怡还是问出了口:
“宋大哥是要回京了吗?”
“正是,属下及众弟兄奉命护送云医师回师门,如今已经完成使命,属下们也要回军了。”
宋磊说着,朝身后挥了挥手,侍卫们井然有序地将马背上的东西卸了下来,抗在肩上站在山门前:
“属下们将这些东西送到山上,随后便要回京。”
云景怡看着各个身形魁梧的侍卫,默然不语,终究是要离别的,待他们返京,与镇北侯府的一切关联便烟消云散。
她只轻轻点头:“不用劳烦宋大哥送到山上了,我会遣人下山来取,宋大哥在此稍等。”
说完穿过青石桥,踩着石阶往山上走去。
林间寒风从她耳边吹过,桫椤树繁茂的枝叶簌簌作响,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好似有人在轻声低语。
她踩着每一个熟悉的石阶,思绪却不知随风飘向了何处,她想起那日下山,也是在这石阶上,沈星煜默默跟在自己身后,静静地看着她向他提出三个条件。
又想起那年仲夏,她在九嶷河中抓鱼,一抬头,他就在站在不远处的石桥上,一身玄衣,桫椤树白色的花序纷飞而下。
他负手而立,似乎含着淡淡的笑,仲夏微醺的阳光中看着水中抓鱼的少女。
或许命运的齿轮从那一刻便开始轮转,又从这一刻,悄然远离。
不知为何,云景怡感觉眼角溢出一丝泪光,她刚想抬手抹去,转瞬又被寒风吹干。
她生怕身后的林青鸾看出自己流过泪,就连牵着她的手踩过几块间隔较大的石阶时,她也不敢轻易回头。
当走过一半石阶时,山顶的方向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澈的少年感分外惊喜:
“四师姐,你回来啦!”
云景怡抬眸向上看去,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高处飞奔而下,风鼓起他的衣角,宛如一只轻盈的白鹭。
少年跑得极快,仿佛生怕云景怡会再度消失,只是短短片刻便来到距离云景怡不远的方位。
他放缓脚步,眼中闪烁着光芒,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带着一丝害羞:
“师姐,你……你有没有很想我。”
云景怡看着额头上闪着细汗的景竹,他眼中的惊喜满得快要溢出,明亮的眸子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再也没有移动分毫。
她笑了起来:“景竹好似又长高了,我下山这段时日,你有没有听师傅的话好好背书?”
说着,她提起披风的下摆往山上走去:“待我向师傅回禀完后,便来查你背书。”
景竹听到师姐要查自己背书,心中一时有些窃喜,背书的时候还能与师姐多待一会。
他想着,跟在云景怡身后兴高采烈地向上走:“师姐尽管查,所有的医书我都能倒背如流!”
“喔?看来景竹这段时日十分用功呀。”
云景怡听着景竹事无巨细地向自己念叨,终于走完石阶最后一层,来到山顶宽阔的平台上。
此时居高临下,她看到远处的山脚下隐约有人影晃动,便朝他道:
“景竹,山脚下是镇北侯府的侍卫,我和青鸾还有些许行囊在那里,柏伯伯在照看着,你遣谷内几个杂工下山帮我取回来。”
少年兴高采烈的应允:“好的师姐,师姐曾答允我给我带礼物,不知师姐还记不记得。”
云景怡凭栏而立,深深呼吸着苍梧山间清新的气息,还是师门令人心安:
“师姐答允你了怎么会忘记呢,待师姐收整好行囊便拿来给你,对了,师父现下在哪?”
景竹刚准备去小厨房喊几个杂工下山搬行囊,听到她如此问,想了想答道:“师父应当在千金堂,师姐要去寻师父吗?”
他悄悄贴近云景怡,压低了声音提醒:“师父近几日情绪不太对劲,大师兄大师姐都不敢轻易去见师父,四师姐一定要当心为好。”
“近几日?从哪一日起?”云景怡突然想起了什么。
少年撇了撇嘴,好看的脸庞上布满疑惑:“似乎是从镇北侯府那位二公子上山后,师父便好似变了许多。”
镇北侯府的二公子,便是沈星烨。
“那位二公子在哪里见得师父?”
“在师父书房,说来真是令人不解,师父的书房从不让外人踏入,可这镇北侯府接连两次破了师父规矩,也不知师父是为何。”
云景怡垂眸思索了片刻,朝景竹淡淡道:“好,我知晓了,不用担心,先帮师姐把行囊拿上山吧。”
青鸾一上到山顶便回了学徒寝舍,云景怡走到千金堂门口还在思索,如何向师父请罪青鸾的病症。
下山一趟,倘若自己受伤也罢,却因为自己平白无故让青鸾遭罪,不知师父听到后会是什么责罚。
无论什么责罚她都认,只要能医好青鸾的病症,再重的责罚她都愿意承受。
走到千金堂门口,房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师父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
云景怡抬手在门上敲了敲,声音极其小心:
“师父,是我,我回来了。”
出乎她的意料,师父听到她的声音并未迟疑,似乎早已猜到她会在今日回山,只稳稳回应:
“景怡回来了,是否有什么要回禀师父?”
她得了允准,轻轻推开门走进房内,又转身将房门合上来到师父身边站稳:
“师父,请您原谅徒儿。”
云苏合轻飘飘翻过一页书:“原谅你何事?”
“徒儿违背师命,擅自离开天都城前往北域,救下中了血婆娑之毒的沈将军,因我此举,使得金羽军的支队全军覆灭于荒漠之中。”
“你冒着生命危险前往镇北军相救沈将军,这是医家本职,为何要向为师请罪?”
师父的声音并不冰冷,却带着一丝令云景怡害怕的东西,仿佛简短的几句话便窥探到她隐蔽的内心。
云景怡默默垂首,声如蚊蚋:“师父,徒儿不该带青鸾下山,那晚雪夜荒漠青鸾受了冻,大师伯诊断青鸾往后难有子嗣。”
云苏合翻着书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穿过窗楞,落在远处的万方堂。
那里是谷内弟子们受教的地方,林青鸾是这一辈弟子们天赋最高的弟子,她善良单纯,更有超乎她年龄的远大志向。
未曾想,竟然落下如此病根。
噗通一声,云景怡跪在师父脚边,俯身请罪:“请师父责罚,无论师父要怎么罚徒儿都好,请师父一定要为青鸾诊治,她才刚及笄,家境拮据,尚未婚配,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云苏合的视线从窗外转回,看向跪在地上的云景怡,忍不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你大师伯的医术比为师更好,若是他诊断青鸾再无子嗣,恐怕师父也无能为力。”
在回师门前,云景怡早已料到可能会有如此局面,大师伯与师父医术同承一脉,若师伯束手无策,师父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云景怡如坠冰窟,不知林青鸾得知后会有什么反应,她很喜爱孩子,曾经告诉云景怡要带着自己的孩子游历世间,传授子嗣医术,像师尊一样治病救人。
青鸾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神佛为何要让她承担这种后果,这种罪业为何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万事都有自己的因果,景怡也不要过多自责,为师答允你会为青鸾诊治。”
师父说着,一手抬着云景怡的胳膊令她站起身,待她站直了身子,云苏合却蓦然问道:
“归程途中,是否遇到了镇北侯府的二公子。”
师父竟然知晓自己遇到了沈星烨?
云景怡不敢隐瞒:“在湘水上的确遇到了镇北侯府那位二公子,与他同行的,还有无隐。”
虽然不知师父为何遣无隐护送沈星烨,但是师父的决策一定有自己的缘由,她身为徒弟,不敢轻易置喙。
师父拿起放在桌上的书,继续翻动:“途径湘水流域时,可曾察觉什么异样?”
异样?
她回想起那日河面上的大雾,如实回答:“湘水上起了大雾,听在岸边卖茶的婆婆讲,这段时日湘水上方频频起雾,比往年都要频繁。”
“徒儿从石桥上穿过时,看到水面冰层被敲碎,绵延数十里,想必是有人故意为之。”
云苏合缓缓皱紧了眉,大雾,冰层碎裂,一切似乎都在通往不详的方向。
难道果真如沈维章所料,当年的惨剧即将重现?
当年自己向当朝陛下请旨不再追究南疆流民,是否这便是亲手埋下的祸根。
捏着书本的手指扣得更紧,云苏合沉默了许久,突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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