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鬼疾行穿过破败狼藉的街市,不绝于耳的嚎哭声拉扯着方确心尖,走了许久,二人终于停在了一处院门口前。
这里位置偏僻又隐蔽,虽然也受了战火卷袭,但勉强能辨得出是一间农家小院。
灵体犹豫着回过头看了方确一眼,随后才晃悠悠的飘进了院内。
“阿娘——”
方确迟钝地跟在它身后,走进狭小的院子内,只见四周围绕着的歪斜的篱笆已多半倾颓,院角的那座房舍被烧的只剩下了几根焦黑的柱子。
而那灵体自进来之后就只是静默地站在一截炭化的树根旁边,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确提步缓缓靠近它,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那半截还埋在土里的孤零零的枯木上。
“它……死了吧?”
“嗯。”
意外的,小灵体的声音低沉下去。
“这是我的伴生树,是阿爹亲手为我种的。”
胸口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这种感觉让人捉摸不透,方确略显局促地转移了目光,脸上流露出几分歉意。
“不好意思啊——”
听方确这么说,胖乎乎的灵体立马乖巧的摇了摇头,绕着那半截不算粗壮的树根转了一圈。
“无碍,阿娘不知道,我不怪阿娘。”
小灵体晃悠着又停在方确身前,似是撒娇般,圆圆的脑袋轻轻蹭了蹭方确的手。
手背传来一丝微弱的冷意,方确这才将目光移了回来。
“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叫我阿娘?”
小灵体本就白的几近透明,进了这院子后,它周身的光晕更淡了些,像是要随时消失一样。
“因为——”
它抬起头,语气停滞间莫名苦涩。
“我是阿娘上辈子的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话及此,小灵体的脑袋又如霜打的茄子那般快速蔫了下去,仿佛是在委屈着什么一样,窄小的肩膀小幅度的抖着。
“我一直陪在阿娘身边的呀,只不过那时候,我分裂成了……三个……”
方确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可置信:“它们……它们不是……”
“那三只灵团都是我呀!”
小灵体又一次贴上方确的手,小心翼翼的蹭了蹭。
“只不过,由于我在人间飘荡太久,为了能继续陪在阿娘身边,所以,才不得不那样蓄积力量罢了。”
“正是因为这样,我也暂时失去了记忆,还在找寻阿娘的途中,被一只孤魂野鬼捡了去,不过好在后来那只鬼居然阴差阳错的带我们回到了阿娘身边,不然,现在阿娘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了……”
见方确一脸诧异的模样,小灵体顿时委屈起来,声音都弱了下去:“不过,现在我可以永远陪伴着阿娘了,所以,阿娘才会在梦里读取我的记忆……”
“这里,是你的记忆?”
“嗯!”
小灵体点点头,继续道:“这里是边疆,是……阿爹战死的地方……”
方确绷直了嘴角,轻轻皱了皱眉头。
“王献?他在这里战死?可他上辈子不是成功击退了蛮夷,荣归故里了么?怎么会战死在此地?”
“当然不是,上辈子阿娘去的早,怕是不知道——”
小灵体叹了口气:“第一次战役其实算不上完全成功,大梁亦是元气大伤,在阿娘死后没多久,蛮夷人策反几个附属小国发动第二次战争,阿爹又一次上了战场,只不过…这一次,他没能守住城……”
“我当时就附在阿爹腰间的香囊上,阿爹中了几剑,好几个人压着他,他寡不敌众,最终……”
小灵体没有再继续说了,它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方确的反应,然后,圆圆的小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破旧浸血的香囊来。
方确垂下眼帘,静静的打量着那个不成模样的香囊,小鹿一样的眸子灰暗下去。
上面绣的,是合欢花。
倏地,方确轻哼一声,脸上扯出难看的笑容。
“上辈子,堕胎不也是他默许的么……”
是啊,她怎么能忘记,上辈子,没有护住她的人终究还是王献,最后折磨她至死的,也还是王献,不然,她又何苦给他下这样的诅咒?
“阿娘在说什么?阿爹从未默许什么堕胎啊?”
小灵捧着香囊靠近方确,困惑地询问道。
第37章 信
“上辈子就是王献在出征前送来的榛子酥, 我吃了那榛子酥后,才……小产了。”
回想起之前在方齐那儿看到的记忆,方确还是不由得一阵心悸。
“怕不是误会了什么, 阿娘, 我的记忆之中,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看着方确错愕的神色,小灵体不免焦急起来,它飞上前拉住方确的手,拽着她就朝着院子外跑去。
“阿娘同我来!”
迈出庭院的那一刻,周遭的景致瞬息万变, 恍若乾坤颠倒, 天旋地转间,小灵体便带着方确落在了另外一处院子里。
同方才的残垣断壁不同,这儿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脚下一条羊肠小径延伸至不远处的花月亮门, 小径两旁掩映着茂密的竹林,暖烘烘的阳光穿梭其间撒下斑驳的树影, 耳旁不时还传来几声轻盈的鸟鸣, 只驻足片刻, 都令人感到十分的心旷神怡。
方确凝眸打量着四周的景色,越看越觉着熟悉。
“这里不是……”
“这里, 是太子府。”
小灵体跳跃着朝石洞门飘去, 方确眨了眨眼, 提着步子跟在它身后。
穿过竹林小径后, 眼前才算豁然开朗。
这里, 是她前世的住处,也就是太子妃的院子。
庭院内特意围了好几个花圃, 其间种着许多漂亮的奇花异草,此时都冒出了新芽,看着虽是葱绿一片,但不知为何,此处太过安静,倒显得有些诡异。
半虚掩的轩窗隐约传来似真似幻的啜泣,方确偏头看去,那啜泣声似乎更加明显了些。
女孩循着声音走进室内,只一道半透的屏风相隔,她看见了一个男子微微抖动的背影。
炽碎的日光筛进屋内,跳动在重重纱帐之间,仍是无法洗去男子浑身的死气,他呆滞的站在软榻边,脊背微驼,双手无力的垂着。
泣声越发鲜明,方确咬住下唇,几乎是屏着气小心翼翼的越过屏风,在确认男子确实看不见自己之后,她才放心的靠近他,仔细端详起他哭泣的脸。
“嗬——”
是王献啊,居然在哭。
王献的整张脸都哭的通红,一双眼睛更是高高肿起,看着十分的委屈,可以说与方确记忆里威风的大将军是截然不同。
方确又将目光挪到男人面前的床榻之上,青纱帐掩映着一张死气沉沉的睡脸,床上躺着的人,是上辈子病重的她。
好在这会儿看和还在呼吸,应当是没死。
那他哭这么可怜做什么?他还会心疼?
方确刚想把脑袋再凑过去好好欣赏一下王献哭花的脸,男人却倔强的背过身去,擦拭起了自己的眼泪。
平复好情绪后,王献便快步走出了房间。
方确连忙跟了上去,随着男人一路来到他的书房。
书房里跪着大大小小的医师大夫,各各面色凝重,唉声叹气。
王献缓步走到书桌前坐下,垂下眼帘,目光在这一群老头子们身上扫过。
半晌,他才颤着声问道:“真的,不能治了么?”
此话一出,一群人乌泱泱的将脑袋磕在地上,几把老骨头都快弯折过去了。
“殿下,臣等怕是,无力回天啊——”
“是啊殿下,太子妃殿下心中郁结已久,此次怕是真的已回天乏术了……”
“太子妃殿下现如今日日用汤药吊着一口气,已是强弩之末,殿下还是早作准备吧……”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太子迟迟没有发话,几个太医看着快要跪不住,却也不敢抬起头来,见状,王献只能挥了挥手,叫他们退下了。
太医们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王献一人。他坐在书桌前,双手撑住额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方确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王献——脆弱、无助,甚至于有些狼狈。在她窥见的那一小段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面热心狠,懦弱可笑,连自己的太子妃都护不好,可眼前的他,却让她感到十分陌生。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王献低声喃喃,声音沙哑脆弱。
方确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触碰到他。她的手穿过他的身体,仿佛穿过一片虚无。
她收回手,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这只是记忆中的场景,她什么也无法改变。
就在这时,小灵体突然飘到她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阿娘,可还想看看其它的记忆?”
方确深吸一口气,抬手擦了擦眼角,点了点头:“好,我们走吧。”
视角飞速的扭转,书房、王献、仓皇逃走的太医们都在眼前逐渐远去,紧接着,脚下终于传来落地的实感。
“你确定这药能堕了那胎儿,且不会伤及确儿的根本?”
僻静的厅堂内,方齐从一个侍从手中接过一片纸包,拿在手里细细的端详。
“这药方经由宫中的太医之手,定然是不会有任何差错的,这一点,您还不相信我们王爷么?”
回话的人语气油滑,方齐似是听不惯他那副腔调,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男人将那片纸包随意丢在桌上,一只手撑着太阳穴,十分不耐的闭上了眼。
“我知道了,我会办妥这件事,但还请你回去告诉骆王,事成之后,他也别忘了他答应我的——”
“我只要我的确儿。”
那侍从谄媚着应和了几声便躬身退下了,见人离开,方齐才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从最上层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木盒。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封信件。
方确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件上,在看见信封上的名字之时,心中猛地一震。
“吾妻确儿亲启——”
方齐轻蔑的翻过信封,唇边的笑意发冷。
“真是深情。”
男人粗暴的扯开信封,将那信纸随意展开来,目光阴沉的扫视着。
方确凑近一看,发现那竟是王献的笔迹。
“阿确,我年幼的妻子。
今日出征在即,心中万般不舍,却不得不离你而去。战场凶险,我不知何时能归,只愿你平安喜乐,待我归来,再与你共度余生。
我已命人每日送来你最爱吃的榛子酥,愿你尝到时,能想起我……”
方确的呼吸一滞,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的画面——那盘有毒的榛子酥。
她一直以为那是王献的手段,可如今才知道,那竟是他的一片真心。
“原来你真的留了信……”方确轻声呢喃,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乎也不用再看了。
方确的意识逐渐从混沌中抽离,眼前的光影变幻着,渐渐清晰起来。
女孩站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四周是熟悉的太子府景致,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是夜晚了,月华普渡万物,她的院子里草木疯长,原本一片葱绿的花圃此时却开满了漂亮的鲜花,现在,似乎又是另一个时间点了。
身前骤然落下一片阴影,方确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失去了生气的眼睛。
霎那间,她的心脏仿佛都跳漏了一拍。
好在王献并未看见她,只是迈着趔趄的步子,缓缓穿过她的身体。
她的屋内并未点灯,方确垂下眼帘,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王献背对着她,将一个香囊紧紧贴在胸口,脊背深深的弯了下去。
耳边传来男人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喃喃:“阿确,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没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如果我能早点告诉你,如果我能早点回来,如果我好好同你解释……”
手心突然落下一片凉意,方确回过神,小灵体不知何时回到她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手:“阿娘,你该走了。”
方确冲着它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还不想这么快就离开。
“再等等……”
小灵体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方确一错不错的看着王献,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香囊塞进衣领,放在心口的位置上,看着他披头散发的回到空荡荡的,本属于他们的婚房,蜷缩着身体躺在她病死的那张床榻,睁着眼睛望着月色高悬的澄明天空,早已流干眼泪的双眸空洞又呆滞。
“阿确,等我……等我回来……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阿娘……”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方确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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