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俯身拿起几案上那张写到一半的黄纸。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最后两个字反复写了好几遍,越来越潦草,最终留下个墨团。
墙边棋案上摆着临行前他赢过的那一局。几案上这卷清静经,是他多年前玩笑说,他日辞官归隐,自给自足,嘴馋了就去卖字换酒,元琅便以一坛鹤觞与他换的。
还有石砚、竹笔……这屋里每一件东西,都与他连着千丝万缕。
无声喟叹,他放回纸,目光落在手边一方锦盒上,下意识想起宋平说谢妙音看见的东西。
手悬在半空,迟疑而微颤。
他已然明了,不需要再打开,可偏又忍不住,心底似还有一丝期盼未死。
指尖刚触上锦盒,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安之。”
裴晏回过身,元琅正挑起竹帘,站在屏风前,一身戎装,应是刚从南郊归来。
“大半个月没有消息,怎的忽然就回来了?”
元琅冁然笑着迎上来,裴晏却倏地后退半步,恭恭敬敬,拜手稽首。
元琅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笑意骤凝:“安之何须如此大礼?”
裴晏跪伏不起,沉声说:“臣有负太子所托,此行扬州,稍出了些乱子,还需太子劳心善后。”
元琅默了会儿,笑着说:“你莫不是想一直这么跪着说?你不嫌累,我可站不住了,方才在南郊,烈阳当头骑了半个多时辰的马,这会儿已是头晕眼花。”
裴晏犹豫地起身,元琅指着棋案旁的坐榻,大方笑道:“你临走前赢的那一局,我已有对策,边下边讲。”
裴晏躬身应是。
元琅换下戎装,披了件寝衣。
摆好子,裴晏先将扬州之事相告,元琅都从秦攸的信中知晓了,真假细节,心下自有分辨,面上未有异样,直至裴晏说萧绍突然出手,将顾廉杀死,坏了他的计划。
“卢湛说此人他过去在怀朔见过,是怀王的近卫。”
元琅捻着白子,眉峰紧拧,他以为萧绍失踪是在查李熙与薛彦之的事,没想到竟是去了扬州。
“是,此人据说是跟着戈壁上的狼群长大的,柔然军驻扎,杀了那群狼,夜里便遭他袭击,一营的人,死伤近半。恰好舅父带着一队人埋伏夜袭。”
元琅落下一子,接着说:“仅五十人,屠尽了柔然一个半营,全靠跟着这半人半畜的家伙。他不通人性,却识得敌我,只咬柔然军的脖子。舅父看他骁勇,想收为己用。但这人当真可怕,杀了一夜,不知道咬断了多少人的脖子,牙都崩掉了几颗,满身的伤,那一队人竟也制服不了。后来援军赶到,死伤近百,最终还是舅父亲自将他拿下的。”
裴晏瞠目半晌,卢湛并不知萧绍来历,只说萧绍言行举止与常人有异,不太会说话。他在怀朔时年纪不大,也不太会说话,两人相处,全靠手脚比划。
“舅父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此人驯得有些人样了,但他只听舅父的话,平常舅父都带在身边的。他为何会在元晖身边?”
“他是去找人的。”
“谁?”
裴晏默了会儿,一语双关道:“找秦攸想找的那个人。”
元琅手一顿,抿唇不语,专心棋局,裴晏亦不作声,一时间,屋内只有落子声响。
元琅眉间渐蹙,十余个回合后,他捻着白子犹豫良久,终于扔回棋奁中:“是我输了。”
他笑着抬眼:“安之此行是在扬州拜了名师?棋路变化之大,我这数月的钻营,可算是枉费了。”
“也不尽然。”
裴晏垂眸收捡棋子,摆回方才某一手的局势,两指捻起一颗白子,在棋盘上轻磕了磕:“殿下方才若落此处,无论我怎么变,都回天乏术。”
元琅一愣,笑说:“有理,我怎么没想到,错失了良机。”
“殿下想到了。”
裴晏缓缓抬眼,愀然正色:“殿下只是想让臣赢。”
元琅笑意渐凝,对视间,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元琅……”
“我累了。”元琅倏地打断他,低头裹紧寝衣,“安之星夜兼程,想来也累了。诏令之事我明日就入宫请旨,你在扬州受了惊,这些日子便在家中歇息吧。”
裴晏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元琅已起身唤来钟祺。
“遣几个人,送安之回府。”
元琅说完便朝寝殿去,裴晏追出两步,钟祺立马挡在门口,盈盈欠身:“太子近来头疾发作,每日都需扎针,熬到近三更才睡得下,还请裴詹事切勿再惹太子忧心。”
申时转阴,裴晏刚一进门,府中侍女便哭着领他去李嬷嬷那儿。
“清明时嬷嬷非要去山里祭拜夫人,下山摔了一跤,一直昏迷不醒,我们请了薛太医来,他说这一跤摔得厉害,就算醒了,怕是以后也下不了地了。”
两个侍女抽抽涕涕,话也越说越呜咽难辨。
李嬷嬷昏迷了十多日才醒,身子每况愈下,大半月前,薛彦之便已说药石无灵,让她们准备后事。但许是心愿未了,始终吊着一口气,行将就木地拖着。
侍女带裴晏进屋,哭着喊说:“嬷嬷,公子回来了,你看看……”
裴晏在榻前坐下,寸脉已弱不可探,但看见他,李嬷嬷竟是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沙哑地叫他乳名。
“是我,我回来晚了。”
李嬷嬷挣扎着要坐起来,裴晏只好拿软枕垫在她身后,让她可以半躺着。而后屏退侍女,温言安慰她好生养病。
“我这身子,我心里头有数。”李嬷嬷气息弱,声音也轻得几不可闻,“我就是放心不下,公子孤身一人……也没个伴……我无颜去下头见夫人。”
“嬷嬷,我有,我有的。”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李嬷嬷忽地有了些精神:“是哪家娘子?”
“普通人家。”
李嬷嬷叹了声,但也还是说:“只要性子温顺,贤良淑德,出身差些也无妨的,重要是公子喜欢。”
“嗯,喜欢。”
李嬷嬷双目已然浑浊,看不见他眼底凄然。
“那就好,那老身就放心了……”
气息渐渐弱了,裴晏回过神来,李嬷嬷已然又昏睡过去。他将软枕撤去,抹了抹眼底,收拾好心情才出门叫侍女来照看。
小院里他不让侍女进来,离开数月,处处都盖着一层厚灰。
稍作整饬,便已入夜,沐浴更衣后,刚刚躺下,侍女便红着眼跑来说嬷嬷走了。
他坐起身,院外冷月清风,秋意已浓。
敛葬完,裴晏备足了金银细软,将那两个侍女遣走。
小院离侧门更近,他索性将正门栓死,只从侧门进出。收拾了几日,再回詹事府,王骧却与他说,元琅知他家中办丧,让他歇到中秋再回来。
王骧如常奉承了几句,又低声提醒说:“穆太尉因穆弘的事闹了几回,听说上个月朝会还将这怨气往裴詹事身上泼。太子尚在想办法,裴詹事还是听太子的意思,先避一避。”
避。
也不知是让他避开穆坚,还是元琅想避开他。
裴晏心下喟叹,想了想,恭维几句,问说:“听闻怀王近来病了,王功曹可知内情?”
裴晏甚少有这么客气恭顺的时候,王骧颇是受用,便凑近说:“对外说是病了,可我听说怀王府的车舆天天进出西郭门。”
“去哪儿?”
王骧眉眼一弯:“怀王府的车,谁好日子过腻了敢跟?”
裴晏陪笑应和,王骧笑说:“入秋了,风邪厉害,连薛太医都病得下不了榻,裴詹事可得注意添衣啊。”
裴晏一愣:“他也病了?何时的事?”
“与怀王差不多时候吧。”王骧想了想,恍然道,“怀王前些日子常去太医院,兴许还真是时疫,得去抓几副驱寒汤先备着。”
拜别王骧,裴晏先去了薛府。
门房也换了个他不认识的,报上姓名,对方进去转了一圈,还是说家主病重,不便见客。
他只得打道回府。
一路心绪纷乱,时不时遥望东南。
他与卢湛交代过,入了豫州地界再传讯。眼下既无音讯,想来还在路上。
云娘说元琅隐忍多年,厚积薄发,既果决也心狠,知道要斩草除根,这才是能成大业的模样,他一直不肯承认。
这些日子回望过去,方觉自己是当局者迷。
微风卷来一缕熟悉的清香,裴晏驻足回望,原来已走到洛水南岸。
落日熔金,残霞映江。
她过去就在这里,兴许与他隔街相望过。
门口迎客的小厮见他伫着,迎上前说:“大人可是来吃酒?”
裴晏想了想,点点头。
“那大人可有相熟的娘子?”
“没有。”他理理衣袖,“都叫出来我看看吧。”
“好嘞~”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9-16
终于进入最后一部分了,想尽量写好每一条人物线,最近更新都晚了一点,感谢一直追更的朋友们不嫌弃QAQ。
第一百二十四章 贵贱·上
自宁海县一路过来,走到哪儿,雨就下到哪儿。
永宁县还在闹疫症,周围封山禁行,南下只得由松阳绕行。夏尽秋至,温度骤降,妙音和关循一个孕一个伤,身子弱染了风寒。走走停停,启程时备的那些药草见了底,干粮也不太够了,云英便说进松阳县去采买些。
可进了城才知道,永嘉郡辖下所有县的药铺,甭管什么方子,治不治时疫,统统都翻了五倍不止,吃食也跟着涨。就连城门看守也要收孝敬钱才放行,不给便嚷嚷说他们这一行缺胳膊少腿的,八成是犯过事的山匪,要带去县衙关起来。
程七赔笑塞钱,那厮却蹬鼻子上脸道:“方才不识时务,现下得涨三成。”
说话间,一双鼠眼贼溜溜地盯上了红樱。
卢湛跨步挡在前头,双手抱胸,垂头怒视,杀气腾腾,瞪得守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价钱便又涨了三成。
出城走了近半个时辰,卢湛便骂了半个时辰。
“什么狗东西,还想让我给他跪下求饶!我看他是活腻了!”
程七忍不住笑说:“卢公子若肯委屈一下,咱们起码能省下十吊钱。”
云英抢先接道:“那你可看走眼了,卢公子这粗衣麻布里头藏金纳银,油水厚着呢,十吊钱就想买人家一跪呀?”
说罢眼尾若有似无地扫向卢湛,他登时捂了捂后腰,一肚子的火也泄去大半:“你怎么知道……”
陆三坐在车头,踢了脚驴屁股,懒懒地说:“原来藏屁股后头的。”
众人哄笑,卢湛恍然上当,气得缝紧了嘴,心下赌咒发誓,再也不说半个字。
又走了会儿,山脚下寻着间荒废已久的小庙,殿前供了十六尊木雕罗汉像,大多覆着一层厚厚的绿苔。
庙虽旧,好在屋顶只有两三处破漏,庙外还围了一圈石墙,刚好能落脚。
密云压顶,午时刚过便已有些昏暗,最快今夜,最晚明天,定有大雨。往前便是龙渊山,得露宿两三日才出得去,他们兴许要在这儿歇到放晴。
云英打发陆三拿油布去屋顶凑合着补一补,自己则与瑾娘坐下来盘账。
“妙音看样子大抵十月生,坐完小月又逢数九,不便渡海。我看干脆就坐满百日,大家都把身子养好,待开春了再走。”
云英将钱银从油布袋里倒出来,先分出一份。
“到了夷洲,便不好再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了,钱得多留些。”
短刀在地上拨划,又分出一堆。
“但江州本就比扬州穷困些,去岁闹那么一遭,崔潜那厮可不会像李大人那般剜自家的钱粮来贴补。就怕到了晋安什么都买不着不说,价钱也未必就比松阳便宜。眼下该花的还是得花……”
云英愁苦地盯着剩下的三瓜两枣,她真是许多年没这么缺过钱了。
程七搓着手提议道:“要不咱们先买,我今晚留城里。方才我留意过了,城南和城东都有好几户门庭显贵的。”
云英摇头道:“咱们脚程慢,容易被追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想了想,目光若有似无地往卢湛身上飘,等了会儿,见卢湛不来事,索性凑上去手一摊,三指轻勾。
卢湛白眼一翻,别过头不作声。
云英哼笑:“你自觉些,别逼我动手。”
卢湛挺直了背:“这话该我说才对,不服你把陆三叫下来,你们一起上,兴许有几分机会。”
“用不着叫他。”
云英眉眼一弯,边挽袖边说:“桃儿,摁住他。”
桃儿哦一声,卢湛退了半步,忙说:“你别听她的!”
云英笑嗔:“桃儿几岁大就跟着我吃饭了,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别磨蹭,再耽搁会儿,城门都要落锁了。”
卢湛犹豫问:“你要多少?”
云英比了个数,见卢湛脸一拉,笑说:“算我问你借的,九出十三归,你找裴晏还。”
卢湛心下算了算,拧眉道:“你还真敢说。”
“他人都是我的,有什么不敢了?你怕他不认账啊?”
卢湛冷笑暗忖,账是会认,但那也得拿得出啊。上回他收了裴晏的画,转头就被太子要走了,横竖还是亏了。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撇嘴嘟囔:“你怎么不问问桃儿,大人有多少钱?”
“不用问。”
云英踮起脚,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他要是还不上,你就跟他说,一换二,抵你遣媒下聘的礼钱。这买卖,你稳赚呀。”
卢湛稍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烫,退两步掏出锦袋,云英抢过来,手一掂,惊叹道:“你还真是只金蟾蜍。”
“哪有拿人银钱还骂人的!”
“我明明夸你呢。”
云英凑够数,想了想,又多拿了几两放进她的油布袋里,让程七去把陆三叫下来。
荷包鼓了,云英也久违地大方起来。
“挑两头壮实些骡子驮回来,正好把外头那两只半死不活的驴换掉,咱们今晚吃驴肉。”
陆三将钱袋收好,心下还惦着方才在屋顶上听见的那几句,唇角勉强勾起:“老子要最嫩的肩肉,给我留着。”
云英笑着应和他两句便又继续逗弄卢湛。
自上回他答应了让裴晏跟来,她再也没有半夜三更一个人坐在海岸边发呆了。
一旁的说说笑笑,灌进耳心,苦一半甜一半。
程七识趣地凑上来:“三爷,走啊,咱早去早回。”
陆三啐掉齿间磨烂了的两根松针,紧了紧束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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