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从怀里把另外几个饼拿出来分给两人,俨然一副兄长模样:“快吃,别噎着了。”
两个都是女孩。
小乞儿守着妹妹们吃完,这回身看着云英,指了指里头:“你跟她们睡里头,这几个男的不能进去。”
他说着,不忘恶狠狠地瞪着陆三。
这两个丫头一出来,陆三方才那一肚子的火也就哑干净了,云英一直没作声,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想起了从前。
气氛一时凝重,唯有程七不明所以,但他不傻,拾趣地接话:“我们仨轮流守夜,娘子你快去歇着,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城。”
云英低眉点点头,牵着两个丫头进了房。
进了屋,云英把饧糖拿出来,一人掰了一小块,看着她们含进嘴里,漆黑的眸子都亮闪闪的。
她想了想,把锦袋塞到大点儿的那个丫头手里:“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再抿一点儿,知道吗?”
“嗯,谢谢娘子。”
这里头说是屋子,实则也只有靠着墙边的屋顶有瓦遮着。
云英靠墙坐着,腿伸直,月色便落在她脚踝上。一左一右两个孩子倚着她,三副冰凉的身子渐渐温热起来。
外头传来缠斗声响,伴着些笑声,一听便是陆三又逗起了那小鬼。
她望着那晾在天光中早已掉漆破损的观音像。
吃得饱,穿得暖,亲人在侧,不用再冒险去偷蒙拐骗,贫穷自在,是她像她们这般大时,不敢奢想的未来。
这样的日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月出云间,秦攸躬身向裴晏禀报近来京中的情形,好几次被裴晏打断,让他说慢些。
秦攸看裴晏神色恍然,忍不住关切道:“裴少卿若是不适,属下明日再来。”
裴晏撑着头,摆手道:“无妨,你继续。”
他浑身发热,头也晕得很,像泡在酒坛里,做什么都慢半拍,想什么都凝不住神。
秦攸只得继续。
“少卿刚到南陵,吴王便已上书,道是江州水患,今年缺粮也情有可原,扬州与江州一衣带水,他愿意想法子请吴郡士族群策群力,补上江州的缺。”
裴晏冷笑:“天底下哪有平白无故不用付钱的粮。”
秦攸讪讪笑道,接着又道武王旧案重提,说前些年朝廷派人去扬州差盐账,浩浩荡荡去,最后只办了个县令,人斩了,可私盐依旧猖獗。扬州剿匪剿不干净,盐账查不清楚,倒是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梁王两头不站,左一句江夏军镇既名存实亡,便不能再由南朝人做了江州的主,右一句短短一个月,吐谷浑占了三座城,凉州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好意思揭人家的短。
话锋一转,又说眼下三面交战,形势所迫,反倒是京城一片太平,太子手中的羽林军蹲在这儿也是浪费,不如去增援凉州战事。
一直吵到十日前,秦攸从京城启程时,还没个结果。
“但殿下让裴少卿放心,此事他自会处理妥当。”
听秦攸如此说,裴晏这才略微宽心。他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但又说不上缘由,眼下头昏脑涨,也不容他细想了。
“后面几日,餐食和汤药送到院子门口就行,不要让人进来,除非朝廷的调令下来了,不然一切都待我好了再说。”
秦攸应了声,刚要出门,忽地想起一件事,又禀道:“殿下还让属下带一句话。殿下说他答应裴少卿的事,一直记着的,但眼下还不到时机,望裴少卿多给他些时间。”
裴晏微微一怔:“知道了,你去吧。”
秦攸出了门,裴晏在案前呆坐了会儿。
他上回去信向元琅提及江州事毕后有一事相求,那是他不愿去求裴玄,想让元琅给他指婚。但信中不便详述,元琅看来是误会他在催他兑现当初在东山上的承诺。
案前的锦盒安然摆在那儿,里头的东西已经被她带走了。
裴晏叹了声。
误会便误会吧,如今已没那必要了。他能做的,能给的,他已经都交出去了,人家弃如敝履看不上。
他以为她不贪家世,不求富贵,只要他这个人。
他是自作多情了。
裴晏倒在床上,眼还没闭上便已是半梦半醒,一股倦意涌上来,一睡便是整整一天半。
醒来天朗气清,难得出了大太阳,窗外雀鸟叽喳,裴晏自觉热退了许多,起身想出去走走。一开门,便与卢湛撞了个正着。
裴晏病中虚弱,脚步不稳,又是近两日没吃东西,撞在卢湛那一身精肉上,硬是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
卢湛赶忙上前搀扶,连声抱歉,裴晏也没与他计较,只道:“我不让你们别进来么?什么事?”
“诏令已至江州,李大人……贬去了荆州,不日起行。”
裴晏展眉道:“总算是定了。”
他一抬眼,见卢湛神色为难,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还有什么事?”
“崔大人……升任刺史。“
裴晏一怔:“什么?”
“崔大人此刻正在前厅……”卢湛抿抿嘴。“来请大人移交兵符。”
第六十六章 竹门,朱门
“裴少卿疫病缠身,暂不能下床,还请刺史先行回府,一切待他病体康愈后再议。”
秦攸虽是恭敬客气,但崔潜却不太受用,他如今比裴晏官高一级,本就不必谦卑。
崔潜仰头睨之,态度轻慢:“州府事务繁重,耽误不得,裴少卿身体不便不必劳烦他亲自送来,我去取便是。”
说着便要往里走,却又被秦攸拦下。
崔潜先前几次三番被秦攸为难,满腔旧怨一点就着。秦攸越好言相劝,他就越是趾高气昂,一时间僵持不下。
眼看秦攸有些招架不住这新任刺史的官威,卢湛挺身而出,挡在崔潜面前。
“我等奉太子令,护裴少卿周全,他若是病中受惊,有什么闪失,我们都得掉脑袋,还请崔刺史先行回去,莫为难我们。”
崔潜一怔,赔笑道:“贤侄言重了,我不过是……”
卢湛顶开半指刀锋,满脸写着油盐不进。
崔潜心下忖骂,斟酌片刻,撂下句那就恭候裴少卿大驾,便悻悻拂袖而去。
卢湛对着崔潜的背影轻声嘀咕着谁是你贤侄了,一回头就迎上秦攸问询的目光。
“裴大人真病重了?”
卢湛不疑有他,憨憨一笑:“大人让这么说的。”
秦攸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愁上了:“照这意思,一时半会儿怕是还回不了京啊。”
裴晏不摆架子,卫队的人在江州过得都算自在,但别人都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再逍遥也还是念家的。
只有卢湛没有,平时休沐都没个去处。
他没好吱声,只道:“我去向大人复命。”
裴晏一言不发,手里攥着那把他已经许久都没把玩过的银刃,一下下地刮在桌案上,听得卢湛浑身难受。
“我能相信你吗?”
裴晏蓦地这么一问,卢湛连忙解释:“刚才崔大人真的是咄咄逼人,话说得难听得很,分明就是借机在找秦大哥出先前的恶气。”
卢湛挠挠头,只得又把方才崔潜暗讽秦攸是穷山恶水的金凤凰,娶了个生不出孩子被休回家的世家女,靠着岳丈才入了羽林军那些腌臜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一遍。
“崔大人说,裴少卿病中忘了规矩,以下犯上便罢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卢湛说来就是气:“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大人您叫他一声堂舅,他还真当自己是崔司徒的亲侄了?我看崔家的族谱翻三页都未必找得着他吧!”
裴晏一愣,难得笑了会儿,但很快收敛回来。
“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崔夫人死得太过巧合了么?”裴晏收起手里银刃,“秦攸说他离京时,朝中还未有定论。但算时间,这诏令应就是他离京后没两日便定下来了,也就是……”
卢湛恍然接道:“崔夫人死的前后。”
裴晏点点头,将另一些疑虑按下未表:“但不管怎么说,诏令已下,装病不是长久之计。我需要一个人去崔府查一查崔夫人的死是否有疑,但不能走正途,也不能让人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卢湛嗯了声,但咽了咽,又忐忑道:“大人真的放心我一个人去?”
裴晏笑道:“看来是你不太相信自己。”
卢湛知道此事重要,也不逞英雄:“要不,我叫上秦大哥一起?他比我机灵多了。”
“不可!”
裴晏意识到语气过重,稍缓和道:“你方才不也说,崔潜借题发挥对秦攸不客气么?你都跟他拔刀了,他还管你叫贤侄。此事,只能你去。”
“你若成了,兴许江州的困局还有转圜余地。你若不成,被逮住了,最多委屈你挨几板子,罚俸几个月,钱我回京了赔给你。板子嘛……”
卢湛咧嘴笑道:“大人放心,我不会被人逮住。”
裴晏点点头,随即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细致教他如何混进崔府,如何与那些侍从仆役套近乎,该去问谁,怎么套话。
讲完不放心,又像教桃儿识字一般,让卢湛又复述一遍,随口抽问半晌才放心让他去。
裴晏大病初愈,腹中空空,又连口水都没喝讲了一个多时辰,有些眼冒金星。
但凡还有得选,他也不至于孤注在卢湛身上。
卢湛不是目无下尘之人,但他自小太过顺遂,许多时候是轻慢而不自知,实在不擅长做这种事。
若是……
思绪忽地飘到了不该去的地方,裴晏低头捏了捏眉心,一睁眼瞥见那绣了两层的衣角。针脚密密麻麻,厚厚地鼓起,外头这层是他自己绣的。
但他记得里头包着的,那不像花的花是什么样。
病中出了好几身汗才退热,裴晏脱下来想换一件干净的,但打开衣箱,心就更沉了三分。
她在他这儿住了月余,除了那身官服,这里头每一件都是她穿过的。
裴晏沉了口气,随便拎出一件来换上,将那件绣过衣角的扔在地上,回身去案前想把她在这儿教桃儿写字时留下的东西都一起扔掉。可翻了半天却连半张纸都没找着。
先前忙着正事,容不得他细想。如今静下来的每一刻都收不住神,又想来可笑。
她留在州府的户籍是出生江夏,可亲族皆不可考。户籍是假的,名字会是真的吗?她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一无所知。这衣裳若不是他穿在身上,怕是现在也找不着了。
她什么都不留下,是有多怕他闻着味追上去。
他早该知道,她这样的人,哪会有什么真心。
落日穿云破霞,金光落在干瘦的后背上,拉起长影。
桃儿弯腰查看卡在路缝中的车轮,单手抬了几下未果,另只手又不能放,一放下来板车上的酒坛子就要往下滑。她有些后悔,早知就不贪便宜全买了的。
桃儿抹了抹额前的汗,要是出来时叫上了卢公子就好了。
正想着,头一歪,便见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深巷中穿来穿去,颇是眼熟。
桃儿一咬牙,铆劲将板车抬了出来,推入巷子里靠边搁好,擦了擦汗追着那个身影而去。
卢湛发觉有人跟踪,快步躲进拐角破了口的大酱缸里,见是桃儿,下意识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桃儿皱眉捏住鼻子,卢湛低头闻了闻,这酱缸里泡水生霉,似乎还有些狗尿,他赶紧出来,解释道:“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
卢湛想起裴晏交代不能让人知道,但他也不傻,裴晏不信任的从来都是秦攸他们。
“大人让我混进崔府打听些事,但他教的法子不顶用,那该死的伙夫二话不说就赶我走。我正想着从侧院翻墙进去,你就跟上来了,我还以为是崔府的人。”
桃儿哦了声:“难怪卢公子穿成这样。”
卢湛笑得勉强,总觉得方才踩上了狗尿,脚在地上不住地磨蹭。桃儿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撑手托腮认真道:“若是我,我也不放卢公子进去。”
卢湛一愣:“为何?”
桃儿抿嘴笑着,声音也细了些:“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卢公子一看就是贵人,哪骗得过那些高门大院里干活的,他们可精明着。”
卢湛哦了声,沮丧地靠墙蹲下,咂摸着该如何回去复命。
桃儿在他身旁的石坎上坐下,一时相顾无言,卢湛有些不自在,随口问道:“你怎么来这边了?”
桃儿嘴一撇,倒起了苦水。
她哺时去给裴晏送饭,书斋门口堆起一大摞,被褥枕头,笔墨纸砚,就连床边的纱幔都被扯下来了。
“大人说那些东西不要了,让我扔出去。零零散散地,我好不容易拖到竹林里,大人又追出来说衣服落里头了。可我是用被褥当包袱一股脑裹在一块的,那衣服全沾上墨了,大人就让我拿去洗……”
桃儿嘟着嘴,抬起有些红肿的手:“那白衣裳沾了那么大一片墨,哪里洗得干净……我搓了大半个时辰,秦大哥让我去买些烈酒放锅上蒸,用笼屉凝出来的水去泡着洗,兴许能洗干净些。我这才……”
“哎呀,我的酒!”
桃儿叫了声,站起身拔腿就跑,一拐弯便撞上两个崔府出来的侍女。
她勾着身子细声赔礼。侍女抱怨着打量一番,眉眼高挑起,语调提了三分:“哪儿来的野丫头,敢在崔府外头晃荡,莫不是贼娃子,想踩点偷东西的?”
卢湛蹲在墙角本不想惊动崔府的人,但眼看桃儿被这两人咄咄一逼,口齿就不利索了,二人见她好欺负,蹬鼻子上脸还推搡起来。
他心一横,地上捡了根枯叶梗子叼着,吊儿郎当地直直撞过去,那二人重重地摔地上,疼得直叫。
“吵吵吵,哪儿都有你们这些长舌妇,一天到晚地烦不烦?滚!”
侍女看着墙角里钻出来的男人一副地痞无赖模样,但想着是自家府院门口,家里那位大人刚升了官,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你这贼厮胆敢在刺史大人家门外边生事,我只要一叫人,你这条命今天算是交代在这儿了!”
卢湛捏着拳,骨节咔咔作响。他嘴角勾起,阴声道:“打个赌?我赌你这声还没越过那高墙,脖子就已经断了。”
他说着,眼珠子左右扫视二人。他本就长得粗犷,块头又大,俯身下来压迫感十足,年纪小些的侍女有些怕了,扯着年长的那个悻悻离开。
卢湛这才回身,迎上桃儿呆愣的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吓着你了?”
桃儿噗嗤地笑出来,弄得他有些尴尬。
“卢公子这是在学陆哥哥?”
卢湛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在凤楼见过几回陆三与那些娘子们调笑,当时他心下腹诽嫌人家吊儿郎当,临时上阵,一下子只想起这么个混混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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