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尽,嘴便被堵住了。
云英狠咬了一口他,眉眼含笑道:“稀罕呀,你到这岁数,总算才有点脑子了。”
陆三舔了舔唇角的血,一时拿不准进退。
“我又没说要像过去那样。扬州已算是殿下触手难及的地方了,若他日真找上门来,我们可以往东海找个没人的岛躲起来,再不济还可以往南,去交州夷洲。但海上行船不比河道里,得会听风观浪辨方位,不是一两回就学得会的,得有人带路。”
她戳了下陆三:“你是打算人都追来了,再慌不择路地跑吗?”
“我没有。”他咽了咽,仍有顾虑,“但……”
云英见他有些松口,趁热打铁。
“若是没追来,那我们也能自己在近海打渔贴补贴补,买路钱给就是了,你去程七去都行。开门做生意,多几个人上贡,人家还会挑拣不成?”
她顿了顿,转眸道:“你跟商船去一趟回来得一个多月,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陆三不明所以,下意识接道:“那不是还有宋九吗?”
云英在心里骂了句蠢货。
“你怎么不说还有宋朗,他再等几年长大些,就是一茬新鲜的嫩草了。”说着不解气,又狠戳了他一下,“没准比你这死脑筋好使。”
陆三眉头一皱,缓缓转过弯来,他嘴角上扬,舔了舔唇,双手一会儿叉在腰上,一会儿蹭着鼻尖。
正想开口,宋朗便神色凝重地跑回来了。
“阿爷让我叫你们回去。”
正说到关键时候,陆三没好气地摆手:“跟他说没空,晚点再说。”
云英看出不对,上前俯下身:“出什么事了?”
宋朗顿了顿,咬牙道:“程七欺负我阿娘。”
两人相视一眼,急忙随宋朗回去。
程七一见云英连忙迎上来,急得叫起了过去的称呼:“东家,你相信我,我没有……”
云英朝他微微摇头,宋平从里屋出来。
“平哥,妙音没事吧?”
“睡下了。”宋平看了眼程七,将他知道的来龙去脉娓娓相告。
妙音早起去后厨想补些炭火,程七热情地帮忙将炭盆送进屋里,见大家都不在,便起了色心。宋平回来时,妙音正被他揽在怀里,哭着挣扎。
缄默片刻,云英淡淡道:“平哥,此事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她看了眼程七:“你跟我来。”
陆三也跟着,三人行至山间,程七一路忐忑难安。
他看得出宋平对云英很重要,宋平亲眼所见,她定会信。都怪他一时大意,轻信了那妙音娘子,眼下百口莫辩,只怕云英也难再信他。
云英在前面站定,回身凝眸盯着程七。
“我从未看错人,我想静儿也没信错人。”
程七一怔:“东家……”
“发生什么事了,你快些说。”
程七哽了哽,这才说他一早天未亮,寻了个僻静地方给静儿和莹玉她们烧纸,却撞上妙音和一男子在林间争执。
火光惊动了他们,程七不想沾麻烦,便换个地方烧纸。
之后便与妙音说得差不多,他烧完回去想做些吃的,在后厨遇上,妙音让他帮忙生火。他将炭盆送进屋,却见床底下印着半个沾了泥的血脚印。
“我没有做声,但她可能发现我看见了,突然就扑上来拽着我。再之后……宋大哥就回来了。”程七低声道。
陆三嗤笑:“谢妙音在外头有男人,宋九好意思笑我做王八。”
“你给我闭嘴。”云英冷瞪他一眼,又问程七,“他们说了什么?你可听见了?”
“没听清,就只听见……你骗我……你把东西还我什么的。”
云英想了想:“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程七带他们在离村口不远的小路上停下。
“就是这儿。”
陆三鼻子嗅了嗅,扒开一茬草丛,足尖往泥地里压了压,再抬起来,腥气散开。云英朝他们点点头,两人跳进去动手挖起来,没几下便露出一只惨白的手。
陆三把尸身脸上的泥扒拉干净,云英认出此人是村里的货郎,往返建康办些胭脂水粉回来,村中每户娘子都认识。
陆三盯看了会儿,不禁有些怀疑:“长这么寒碜,不至于吧……”
云英踩了他一脚,没空骂他,说趁天色还早,让陆三先把尸身处理干净,她和程七赶去货郎家中搜搜看。
“妙音性子软,她会杀他,那他手上一定有什么把柄在。”她顿了顿,神色凝重,“还是不能让平哥知道的。”
他们患难夫妻,宋平不是小气迂腐的人,事事以妙音为先,需要瞒着他的,绝非寻常事。
陆三不太放心:“不差这一时半会,等我收拾干净,一起去。”
云英嫌他麻烦,但嘴上应着。
“那你快去快回。”
陆三扛着尸身一走,她立刻拉起程七。
“走,先去搜。”
裴晏辰时去了趟东宫,太子卫率都是熟人,立刻进去告诉了王骧。
“少卿上次探望卢湛时来得不巧,没见着殿下,这回总算是遇上了。”
王骧满脸堆笑,上回裴晏说先看卢湛,他哪知道这人真敢不见太子就走,在家中痛骂了裴晏半个时辰。人是他带进来的,若太子怪罪,他也得遭罪。
“王功曹又记错了,我如今已非廷尉少卿。”
王骧笑而不语,将裴晏带至殿外,门口内侍拦下:“殿下与怀王正在议事。”
裴晏一愣,武将无诏不可进京,他虽从云英那得知刘舜每年都会偷偷回来,但如此明目张胆,分明是额前贴上了要反二字。
王骧看出裴晏疑虑,解释道:“柔然可汗已递交国书,愿退至与先帝当年所定国界,此番怀王可算头功。初三又是刘昭仪祭日,天子特诏怀王回来祭奠。”
裴晏抿唇颔首,少顷,一头戴风帽,索发连背的魁梧男子阔步而出。
“见过怀王。”
两人恭敬揖礼,刘舜行至裴晏面前。
他身长八尺有余,面阔膀大,虽年近半百,然常年征战,眸光如炬,威仪堂堂。
“我上回见你,你才十三四岁,跟在裴昭后头,一转眼,也出息了。”
“殿下好记性。”
刘舜打量一番,笑道:“生得不错。”
他顿了顿:“却不像裴昭,更像裴玄些。”
裴晏与裴玄不合满朝皆知,外人虽不知缘由,却也不至于上赶着触霉头。
王骧在一旁懊恼不已,只恨方才怎么没带裴晏多绕上几圈再过来。他也没想明白,这二人明明八竿子都打不着,过往也未有交集,缘何气氛如此暗涌可怖。
裴晏淡淡一笑:“陛下曾说我与先考貌虽不似然神似,殿下看来是有不同见解。”
“我说的不是模样。”
裴晏抬眼迎上那对鹰眸。
“裴昭循规蹈矩,裴玄嘛……”
他弓身凑到裴晏耳边,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胆大妄为。”
裴晏笑了笑,刘舜直起身,也随着朗声笑起来,王骧不明就里,但气氛到这儿了,他只能跟着干笑。
刘舜忽地顿住,冷扫一眼王骧:“愣着干嘛?还要让元琅等他不成?”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刘舜走远,王骧大喘一口气,偷瞄了眼裴晏,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刘舜走的方向。
“裴少卿。”他小声提醒,“别让太子久等了。”
裴晏回神朝他点点头。
“请。”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5-13
既是情敌,又是岳父看女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章字数好像有点多了)
第七十七章 棋逢对手
人走了好一会儿,元琅才撑着头阖眼长叹。昨夜瑞雪霏霏,山间寒峭,本就头疼,拂晓回来时刘舜就已候在门口了。
衣袖里透着馥郁酒香,他双目染红,满是倦色,也难怪舅舅责骂。
他刚一起身,王骧领着裴晏进来。
“安之来了。”
元琅摆袖上前,刚伸出手,裴晏却欠身退了一步,屈膝正拜。
他脸色微凝,负手而立。
“起来吧。”
脚边人没有动静,王骧识趣地退了出去。
门重新阖上,他闭上眼轻叹了声:“安之这是何故。”
“我已决意上元之后搬回东山,恐负殿下期望,特来请罪。”
“何罪之有呢?你既不愿意,那我不勉强你。”元琅笑了笑,踱至棋案旁坐下,“起来吧。你这么跪着,我也得把东西搬过来,席地而坐,才好与你对上一局了。”
裴晏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坐过去,棋案上一枚白子静落天元。
他想了想,执黑起手小目。
“不让你查,是不想节外生枝,此案牵连甚广,又是盖棺定论的事,至少在眼下还不宜重提。”
元琅看了眼裴晏,又叹道:“元昊一事,刘旭虽认了你的说法,但你既不缉凶,又推诿不让崔潜缉凶,我总该给舅舅一个交代。先免了你的职,我才好替你说请不是。”
“我没有不让崔刺史缉凶,我只是把我拿到的账本给他看了一眼。”
崔潜何等油滑,一看便厘清了这是同一个主子手里的两条狗在互咬,裴晏愿意大事化小,他简直求之不得。
裴晏拨着棋奁里的黑子,问道:“那食肆的老翁……是如何处置的?”
元琅抬眉一愣,有些错愕,想了想才道:“应是无虞,秦攸办事素来妥当。”
白子圈住了黑子,他一一捡起来,扔到裴晏手边。
“他今日休沐,你不放心,我明日让他去与你交代清楚。”
“不必了。”
两人就此缄默,唯棋盘上黑白两分,几番进退,白子渐显颓势。
元琅捻着一子,踌躇不决,几处欲落,都思来不妥,终是收回手,笑叹道:“是我输了。”
裴晏躬身揖礼:“侥幸罢了。”
“非也。我算是看出来了,是你过去都让着我。”
元琅起身走到书案旁,铜匙打开机关木盒,拿出一叠纸,递给裴晏:“你想要的答案。”
裴晏狐疑接过,粗略一扫,这正是他在谢光的案卷中没找到的仵作证供,还有一份更夫的口供。
更夫证实,当夜在庵堂里被欺辱的不止比丘尼一人,还有三个八九岁的丫头。其中一个最小的丫头反抗得厉害,本逃了出来,却又被那几个混蛋追出来。更夫见那几人是达官显贵,不愿惹事,本想离开,却有一少年冲上来与那几人扭打。
但寡不敌众,丫头没救出来,自己倒被揍了一顿,最终还是拿腰间皮水囊挤了那些贵人一脸的水,这才找着机会脱身。
裴晏细忖一番:“毒下在水里?群起而攻之,自然有远有近,那几人沾到的毒水分量不同,所以毒发的时间也不同。”
元琅不置可否,淡淡道:“或许是吧。”
“既如此,便该先找出此人,再审谢韬,以免牵连过广,更难厘清真相。”
元琅默不作声,只摊开左手,轻抚着掌心那道沟壑重重的疤。
裴晏顿时了然,追问道:“人找到了?”
元琅失笑:“你我相交多年,心里想藏些事,真是不容易。”
裴晏垂眸,顿了顿,幽幽道:“也不尽然。”
沉默少顷,元琅叹声道:“谢韬在山中诗会,带去的不是谢府家妓,是酒肆的乐妓。而那少年,正是从那间酒肆出来的。”
裴晏一怔,刚要追问,迎上元琅的目光。
“那地方,安之已经去过了,还在平阴县拿走了他们的户籍文书。”
裴晏缓缓瞠目,双指微颤,那一叠泛黄的纸在脚边四散。
直到内侍送他出东宫,裴晏都还神思混沌。
元琅生母与刘舜是双生子,先帝南征时,刘舜便一直随天子征战。天子登基后,立刻封了刘氏为昭仪,位份仅次皇后。
刘昭仪在世时,天子初显病灶,朝中曾提议立储,刘舜在北境立刻整军不前,借口粮草不足,迟迟不肯追击柔然。直到天子下诏,废除子贵母死的祖制。
此举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立储之事也因此暂且搁置。
现在想来,刘舜分明是在威胁天子。
难怪此案会交由元琅来审,也难怪元琅要将案子往谢韬身上引,还不希望他继续查。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同病相怜的知己,是志同道合的挚友,如今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以为他在棋案边,但他其实在棋盘上。
裴晏脚步一顿,不免苦笑。
他手无寸铁,又妇人之仁,落在棋盘上,也不过一步废子。
金乌东升,垂眸霜雪刺眼,裴晏抬头远眺,刘舜正站在长街尽头,与他遥望对视。
他上前揖礼:“殿下是在等我。”
刘舜抬手屏退身旁近卫:“元琅说,年后将遣你去扬州招安,顺带敲打敲打元晖。”
裴晏转眸道:“太子并未提过。”
他顿了顿,又道:“我先前已向太子拜别,不日便退归林下,岩栖谷隐,殿下许是听错了。”
刘舜一愣,朗笑道:“这可是个肥差,多的是人想去。元琅如此待你,你可辜负他了。”
裴晏面色无改,澹然道:“太子知人善用,自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刘舜微微侧身。
元琅方才说裴晏从李规口中得知,元晖手上似有当年谢光那桩案子的什么证据,追问他当年是否真的除掉了谢妙音,还说打算派裴晏去扬州。
他出来好一会儿才陡然想起,白凤不就是从东海远渡而来的吗?
旭儿来信说,那个易容成他的家伙瞒过了所有人,以假乱真,分毫不差,这手法只有白凤和她那师兄会。
但白凤跟了他之后不久,那师兄便被她除掉了,是他亲眼看着死的,身首分离,绝不会有错。她说那些是她家传的本事,故乡已无亲人,她在骗他!
分明是有什么人与云娘搭上了线!
这么巧,他在豫州荆州的眼线均未发现云娘的踪迹,想来是往南或是往东逃了。
他本想试探裴晏,是否把云娘藏在了扬州,但看裴晏这副胸无大志的模样,倒是他想多了。
也对,云娘是野性难驯的雄鹰,是他倾尽心力雕琢的珍宝。
是最像她的……
纵是挑男人,也该挑个最好的,岂会在这种阴沟里吃糠咽菜。
咂摸片刻,刘舜嗤笑一声:“看来元昊所言不虚,你的确被我那顽劣的云雀啄痛了。”
裴晏心下一紧,抬头直视,语气也一改方才有气无力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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