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请君入瓮
春暖日和,东风转绿,云英倚躺在树下看远处一人一狗在海岸扑来咬去。直到人和狗都裹满泥浆,转身朝她跑来,她才想起要阖眼装睡,却已来不及。
宋朗在狗肚子上擦了擦手,搭上她:“云姨,咱们今天练什么?”
云英愁眉苦脸地支起身:“昨天被你那么一摔,我后腰这会儿还拧着疼,你让我歇两天。”
以往陆三不在,宋朗就跟着宋平干活。但那日之后,宋平总夜里一个人喝闷酒,白天起得晚,他这生龙活虎的儿子就缠上了她。
“你答应了我的!”宋朗高声抗议,“你说把地犁了,衣裳被褥洗了再去村里买酒回来,把酒窖装满就教我新招的!”
云英心说谁知道你小子干完这么多活还有这么好精神!过去养过那么多丫头加起来都没你能折腾。
“那这就是我今日教你的。下回记得先要甜头,活做一半,留些筹码好收账。”
云英笑着刮去他鼻尖的泥渍:“人强你弱,活都干完了,我就是反悔,你有辙吗?”
一个弱字戳中软肋,宋朗二话不说便扑上来,硬顶着跟她角抵。
云英猝不及防,用力拽了两下没甩掉,腰一扭,又拧到痛处,踉跄两步后背磕在树干上。
她故意吃痛地叫出声,宋朗这才松手。
“云姨一把年纪了,还想多活几年,你给我消停些。”
“你不是比三哥还小吗?”宋朗嘟囔道,“女人就是娇弱,没意思。”
“孰强孰弱是靠你这身蛮力吗?你的好三哥听谁的?”
“那是他裤裆硬,耳根软!我才不会像他那样!”
云英失笑:“这话等你裤裆能硬了再说。”
宋朗梗着脖子还想争辩,却被人抢了先。
“等他裤裆能硬了,怕是追着撵着都赶不走,这男人就跟狗一样,哪有尝过肉了不惦记的。”
云英回头见赵婆子提着竹篓站在土坡上,她打发宋朗先回去叫他阿爷起来做饭,整理好衣衫起身迎上去。
“嬷嬷找我有事?”
赵婆子点头:“钱唐来了风声说朝廷要招安,只要是个男人,出过海识水性,甭管过去从哪儿来,一律重新编户入籍。这村里头平日藏着掖着的都上鄮县去观望了,你家这几位郎君可要去?”
云英眉间微蹙:“寻常良籍就能卖个好价钱了,丁籍更是送钱都要寻对门路。这天底下哪有白得的便宜,这般不挑,准没好事,搞不好是阎王殿前点卯呢。嬷嬷可千万别凑这热闹。”
“算我没白疼你。”赵婆子眯眼笑道,“陆郎君呢?好些日子没见着人了。”
云英转眸道:“我还当嬷嬷是来找我的。”
赵婆子笑了笑:“你上回说要跟老二出海的,他明日就要去,你收拾收拾,卯时在小湾口等着。”
赵婆子见云英犹豫,又说过段日子那点卯的官来了,保不齐有什么变数,最好在家里多待些日子,错过这回,怕是得等入夏了。
云英虽答应了陆三去哪儿都带着他,但这几日又着实被宋朗烦得头疼,一咬牙便应了下来。
大不了回来了再哄哄。
男人嘛,好哄得很。
翌日天还未亮,云英便坐上了船。
她昨夜本想与宋平谈一谈,可刚吃过晚饭,宋平就已经躲在后厨又喝上了。想来还是陆三演得太差,没瞒过宋平,那夜她们在屋子里的话让他听了去。
妙音说自己不是想回去当金尊玉贵的谢家娘子,可她既然放不下忘不掉那些气节名声,这些话听在旁人心里,不过都是覆水难收破罐破摔的自我安慰罢了。
更何况是枕边人。
烟波浩淼淡月色,船身随波荡着,不多时,水天之际隐约可见一线金光。
“今天是个好日头。”
赵家老五走上甲板,他是赵婆子最小的儿子,只比宋朗大六七岁,云英头回见时也不禁暗叹这赵婆子可真能生。
他拉着根麻绳在铜柱上栓牢,瞥了眼云英:“二哥说你想学,那你自己看好了,我可不教第二回 。”
“这是要做什么?”
赵老五指了指头顶桅杆:“挂帆。”
云英笑着拽了拽绳子:“让我试试,我会爬树的。等我上去了,你再跟我说解哪根绳。”
赵老五怀疑地打量她,把麻绳另一头扔给云英,咧嘴笑道:“行啊,你若掉下来,我可不接你。”
云英笑睨他:“难怪嬷嬷发愁给你说不上媳妇。”
赵老五不服,一生气更显稚气:“跟这有什么关系?”
“自己琢磨去。”
云英将麻绳在腰上缠紧,这杆子一看便是给男人爬的,借力的第一阶就有些高。她伸手搭着桅杆,脚尖踮上去试了试劲,一鼓作气攀上两人高。
赵老五忍不住惊呼:“你猴子变的?爬这么快。”
云英懒得骂他,提气又往上攀,站到了最高处,海风猎猎,刮在脸上甚是舒爽。
“放哪根绳啊?”她朗声向下问道。
“先放左边的,再去右边!”
最后一根绳解开,船帆唰地降下,风一鼓,船身朝着一处歪,赵老五赶忙拉正帆。
云英往下看了看,上来容易,下去则有些不好借力,偏生她的腰还疼着,只能双臂使劲,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下到一半,风向陡然变了。
船身大幅摇晃,她脚底踩空,手在桅杆扒了两下没握住,摔到甲板上,身下却是软绵绵的。
云英睁开眼,看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正埋在她胸口。
“你倒是快起来!”赵老五红着脸推她。
她坐起来,伸手捏他滚烫的脸,笑着夸道:“你比朗儿上道。”
赵老五吃痛地摁着腰起身,嘴上不服:“你拿我跟个小鬼比!”
“你也没比他大多少。”云英抿笑道,“再说你打得过他?”
赵老五吃了瘪,那宋朗跟个狼崽子一样,他还真打不过。
云英起身解下麻绳:“看在你接着我的份上,我教你几招,让你赢他一回。”
“真的?”赵老五顿时两眼放光,“那你快教我。”
云英心想这男人真是不管多大都爱争长短,嘴上却道:“急什么?这站都站不稳,回去了再说。”
赵老五噘着嘴,有些不情愿,刚要开口,赵二从船舱里出来,扔来两个水囊。
“要起浪了,喝口醒神汤,省得头晕作呕。”
赵老五捡起水囊,递了一个云英,刚过一场虚惊,她也有些口干舌燥,打开了几口喝下。赵二上前调了下船帆,说天公作美,可以顺风走一截,招手让云英随他去舱内。
舱内堆满了东西,赵二从角落扒拉出渔网,扔到地上:“冬天不出船,网子都没理过,可能有些打结,你给理一理。”
“行。”
云英就地坐下,舱内昏暗,赵二又去拿了盏油灯进来。
船身一直摇晃,她理了一小会儿,便觉胸口闷得慌。她也是头回坐海船,心想比陆三他们说的要难熬多了。
可头越晃越晕,她想起身时才发觉不对,赶忙背手用力拧了下后腰扭伤的位置,疼痛也只让她多清醒了一瞬。
困意如排山倒海,阖眼前,隐约听见舱门嘎吱打开。
醒来时天已黑,手脚被麻绳绑紧,云英挪着身子倚在墙边坐直。
地上都是泥,她已不在船上。
一股浓烈的烂肉腥味裹着湿气,这气味很熟悉,令她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口里似又泛起些腥臭。
“你醒了?”
耳畔一个细嫩的声音传来,云英左右张望,却什么都看不清。
身旁一阵窸窣声响,一双小手搭上她胳膊。借着头顶漏下的微弱月色,云英才看清是个七八岁的女童,但这孩子手脚没被绑住。
“这是哪儿?”
“小东岛。”
云英努力回想,确认是没听过的地方,她抬起手,温声哄道:“你可以帮我解开吗?”
女童点点头,伸手吃力地扒拉着麻绳,嫩声嫩气道:“解开你也逃不出去,被抓来的娘子都逃不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有路来,自然就有路走。”
手上的绳结松开,云英捏了捏手腕,自己去解脚上的,手脚自由了,她起身站定,搭了下脉象,又蹑身到门边站了会儿,确认屋外没有人守着。
这些人只放这么个好骗的小丫头在这儿,她说抓来的人都跑不掉,此言想来非虚。
“你刚才说这儿有很多被抓来的娘子?这儿有女闾馆?”
女童呆愣不解:“那是什么?”
“就是男人嫖妓找乐子的地方。”
女童点点头:“有的。就在前面。”
云英心下了然,看来赵婆子是蓄谋已久,想趁陆三不在甩掉她这麻烦。
可真是自寻死路。
她倒是不担心她的救兵怎么找到这儿来,只但愿赵婆子他们能识时务在平哥手上就快些招,若是落在陆三手里,可就生不如死了。
“但他们今晚有人伺候了,你暂时不用怕。”女童低下头,声音也闷起来,“那些倭人就跟恶鬼似的,回回来都折腾掉大家半条命。”
云英微微扬眉。
扬州海域有倭人的事她在江州便听说过。前些日子整日在码头坐着无聊,也向左右妇人打听了些细节。说是早些年这海上的贼匪都是倭人,时常上岸劫掠,朝廷隔三差五剿匪,却剿不出个结果。
官兵一走,卷土重来。
直到五年前闹了回盐荒,总算惊动天子,派人来查。最终斩了几个官这事才消停。
那之后,便只闻风,不见人。
海上依旧海寇盛行,却不再是倭人,而是些流民逃兵落草为寇。
从脉象看,她中的迷药不深,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即便顺风也走不了多远。
这个藏了倭人的岛,应是离定海不远。
她盘算了会儿眼下的处境,回身问道:“你是他们安排在这儿看着我的吗?”
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局促,女童咬着唇,点点头:“每个娘子被抓来都要先寻死觅活一阵子,都是我劝好的。”
“那你怎么不劝我?”
“我看你也不想死啊。”
“牙尖嘴利。”云英被她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小脸,“你说对了,我不想死。有什么好寻死的,不就是男人嘛,我还怕没男人呢。”
她想了想,索性席地而坐:“你有名字吗?”
“红樱。”
云英笑道:“和我的名字很像,我们倒是有缘分。你也是被抓来的?”
“我在这儿出生的。”红樱低垂着头,细声嘟囔,“我也是倭人,一半是。”
云英懂这一半是什么意思,她神色稍凝,挽起红樱的衣袖仔细检查。所幸虽有些瘦小,但身上白净,没有伤。
小丫头不太会撒谎,有些话真,便说得利索,有些话像是别人教的,不管接不接得上,都得往外吐,便说得磕碜。
虽参不透玄机,但她大抵有了些数。
关她的人,至少暂时还有所图。
云英笑了声,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墙上:“我饿了,你给我拿些吃的吧。”
红樱一愣:“你不是要跑吗?”
“不是你说跑不了么?你说其他娘子都要寻死觅活好一阵,费这么大功夫,总不会打算就睡一回便扔了。倭人也是人,要人伺候也得让人吃饱饭的道理总该懂的。”
她这么一说,红樱反倒有些局促,紧咬下唇,眼珠子一直转。
云英看在眼里,凑近温声道:“再说,我若跑了,就算被抓回来,他们也会打你的。”
红樱咽了咽,丢下句那你在这儿等着,弓着身子出门去。
瘦小的身影藏在树丛里盯看了会儿,确认屋里的人没有动静,这才转身小跑,穿过白砂石铺就的小院,径直进了最里头那间屋子。
屋内两男一女盘坐,倚在门边的玄衣男子正仰头看着刚磨好的长刀,刀锋在麦色的小臂上轻擦,几根毛须迎刃而断。
红樱一番交代,她想起那女人看她的眼神,解她衣裳,小心翼翼,分明是关切的。
“我觉得……她应该会帮我们的。”
玄衣男子嗤笑一声:“那个女人狡猾得很,你还小,别被她骗了。”
“我不小了!”
“她要吃的,就给她。”
男子收起刀,神色冷峻:“总之,一切按之前定好的来。过得了这关,我才能信她。”
第八十三章 利刃
金乌西坠,送走最后几个香客,玄元子长叹了声。
方才那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问了快一个多时辰,说得他口干舌燥,两只手都快给摸出油了。
还是那些未出阁的小娘子好,羞羞答答,说什么听什么,也不多问。
最起码,不会动手动脚。
低头喝口茶的功夫,再抬眼,对面又坐上一人。
绛色锦袍,隐见鹤纹。
他心口一紧,咽了口唾沫,稍定心神,端坐抱拳:“原来施主身居高位,前些日是贫道有眼不识泰山了。”
“是么?”
裴晏垂眸自袖中抽出那张半夜塞到他门缝里的字条,摊开来推至案前。
玄元子笑意微滞:“贫道不明白施主的意思。”
裴晏浅笑不语,又从怀里拿出前几日卢湛两吊钱换来的那笺卦爻。
两张纸并作一排,食指在上爻“兑”字上轻叩两下,又移到另一边,指尖划过沈居有冤四字,最终在“冤”字右下重重敲了两下。
“墨不同,纸不同,但这一勾未免太好认了。”裴晏微微抬眉,“你既引我来,却又装傻,该是我问你什么意思。”
玄元子坐直了身子,眼尾扫到殿外卢湛右手握刀,警惕地看着这头。
这护卫个头大,步子宽,算来只迈三步……不,两步便可一刀斩下他的头。
来得比想象中快,还有好几张字条都没送出去。
他收起轻浮:“那裴詹事这几日可去查过了?”
“查你的确费了些功夫。”
裴晏答非所问,不紧不慢道:“你生母是张康府中乐伎,一场酒宴后,张康将她送给你阿爷。过府一个月,便有了身孕。时间太过凑巧,你一出生就在道观。不取名,不入族谱,所以沈居案发,没有波及到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裴晏紧盯着面前这人,对方一脸坦然,甚至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们不当你是一家人,你倒是不计前嫌。你可知沈居通倭一案是吴王亲办,莫说是铁证如山,就算真的有冤又如何?顺势而为,公道是破竹的利刃,沉冤昭雪,青史流芳。但若逆流而上,公道就要用代价来换了。”
这世间的公道哪有那么理所当然。庶民乞良臣,良臣盼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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